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裂竹帛【完结】>第106章 犹恐相逢是梦中(三)

  狄迈拔出腰间佩刀,放在烛火前细细地看。

  天已近破晓,他却全无睡意,忍不住地心潮翻涌。

  明天他的大军就要开到大同城外。他已等了多年,雍国如何,没人比他看得更加清楚,此次倾二十万人南下,这一战他志在必得,绝不容许失败。

  去年攻破雍人两座城池,曾有部将屠城,他一开始并未放在心上,可后来辛应乾跑来谏言,极言屠城有害无利。

  他当时心中有气,闻言不在意道:“我葛逻禄人百年来就是如此,不这样,旁人如何肯服?”

  他知道辛应乾为人谄媚,以为他不会再争,谁知他竟不肯退下,又道:“摄政王所言甚是,只是宰牛毕竟用不了杀鸡的刀。对那些个小部落,只要一战打服了他们,他们就再也不敢造次,自然收拾得越服帖越好。”

  “可是中原幅员辽阔,若是不收拾人心,仍按老法子,攻下一城就要屠城,则大军所到之处,守城的军民人人都会拼死反抗。以我军将士之悍勇,一座两座城池可以夺下,几十、上百座城——怕就不易措手了。”

  狄迈沉思片刻,也觉他此言有理,当即奖赏了他,又给众将下令,以后所到各地,均不许再有屠城之举。

  后来有人犯令,被他以军法处置,枭首示众,从此便没人再敢屠城,再攻城时,遇到的抵抗果然弱于往日。

  这一次他分两路南下,西路由元涅与狄庆统领,攻榆林,他自己亲率大军攻大同,另外又派了一小支人马,由狄申之子狄吾率领,绕过大同,直趋其后的朔州。

  有大同这坚城在前,他不打算强攻朔州,狄吾的这支人马只为牵制住许宁远,让他无法北上救援,好给他多留些时间,把大同慢慢吃掉。

  他听闻许宁远生性懦弱,估计他见到自己的人马兵临城下,定会龟缩不出,狄吾那一支应当没有同他短兵相接的机会,因此他给狄吾的都是些由其余各部混编而成的军队,能唬住许宁远,让他不敢出城就是,葛逻禄的精锐则由他自己亲领。

  他一夜未睡,心如擂鼓,五味杂陈,几度出帐,眼望寥寥晨星,又南望那座他曾注视过无数次的巍巍长城,默然无语。

  狄志的败报早已送来,他却并不如何在意,手搏一头长了牙的老虎,总比张弓射一只兔子让人兴奋。何况那老虎——

  忽地筚篥一响,他心中一振——到时候了!当即挂上腰刀,大步而出,等候士卒集结。

  吴宗义确有几分统兵之能,狄迈这些年与北地许多雍将都交过手,唯独对他算是高看一眼,今日远远瞧见他阵型严整,不由得暗暗点头,见他背水而战,心意甚坚,更加不敢轻视,亲身打马来到阵前。

  他从十七岁从军,至今已十有三年,眼光极是毒辣,只消看上一眼,就能看出一军人数、军纪、战意如何,展眼略略一扫,转头对旁边的叱利兀道:“只要杀败此军,今后就可一马平川。”

  叱利兀应道:“是!请摄政王下令!”

  狄迈按住刀,正待拔出,忽然心中猛然一动,如有所感,不由得转一转头,向着一道高岗上望去。

  然后,他就望见了刘绍。

  霎时间,他心头一震,两耳当中嗡地一响,乍然出了一身热汗,不由自主,在马上轻轻摇晃了下。

  一时风停鼓息,河水断流,旌旗不动,人马无声。中间隔着的那千军万马,无数旗帜、无数长枪、无数双含着痛恨的眼,一齐灰飞烟灭,再瞧不见。只剩下一个刘绍骑在马上,也正远远地、无声地看着他。

  已有四年了!

  多少个白日,多少夜晚,多少怨愤,多少迷茫,多少的辗转反侧、摧心剖肝,齐涌上来,又一乍泻开。他忽地气冲血涌,不可自制,身上一绷,靴子无意识地在马腹上磕了一下,座下马向前迈出两步。

  忽然,刘绍错开了眼。

  于是天翻地覆地一变。风声、鼓声、河水声、人声、马声,还有旌旗猎猎的飐动声,一下猛灌进耳朵。两军十余万众,红缨银甲,长枪短刀,重又映入眼帘。

  狄迈如梦初醒,舍不得挪开眼,但怕再多看片刻,乱了方寸,一点一点,也转开视线。鼓胸长吸一口气,却仍觉喘不上气来,兜鍪里出了一头热汗,顺着脖颈淌下数道,沾湿衣领。

  他不动声色地平复片刻,然后紧盯着刘绍旁边、吴宗义的那张没有表情的脸,缓缓抽出腰间的佩刀。

  这时候,刘绍也瞧见了他。

  多久了!他不曾再看见这张面孔,又有多少年没再瞧见过这双眼睛。这一刻,他就像被人推了一下,又狠地一拉,头脑乍空,向后便倒,一把将马鬃扯在手里,才没从马上跌下,可不由自主地张开了嘴,同样在片刻之间出了一身热汗,无数念头纷纷扰扰、你追我攀,齐涌上来。

  四年了!狄迈!

  他也不知自己瞧了多久,或许只是片刻,座下马忽地动了动蹄子。

  刘绍如梦初醒,勉强稳住心神,握紧马鞭,转过头去,不再看了,对一旁的吴宗义道:“吹号吧。”

  吴宗义答:“是!”

  于是忽然间人喊马嘶,刀如雪片,矢下如雨。

  后来再看,此一战双方杀伤之多、流血之惨,在前后几十年的时间里,再没有第二战能与之相比。

  这仗从晌午一直打到黄昏,两方都没有撤军的意思,知道这时谁若先撤退,就会功亏一篑,都拼着最后一口气死死咬住,只要谁的牙先松开,下一刻谁就会落入死地。

  狄迈所率葛逻禄精锐乃百战之师,方一交手,吴宗义就知其厉害,被打得连连后退,可用不多时就站定了脚跟,不但不退,反而还几次反击,逼得夏人连添人马。

  狄迈原本立马高地,观望战局,让大将冲杀在前,这会儿也策马下去亲自督战。

  一见到他那面帅旗,夏人当即军心大振,以一敌百。可就是这样,吴宗义仍带着一营精锐策马前驱,竟然将狄志的军阵击穿,越过他直逼夏人大营。狄迈吃了一惊,当即亲自带人截杀。

  他率军拦住吴宗义,想要同他交一交手,可是距离太远,一时够不到他。就在这时,忽然又瞧见刘绍。

  如此危急之时,刘绍竟然不好好待在中军,反而也披甲上阵。

  狄迈吃了一惊,心想他一向惜命,在这般恶战之时,反而不避刀剑了,那是为了什么?

  刘绍见吴宗义孤军深入,被夏人拦住,进退不得,急令左右翼去救。不料右翼也正遭强攻,非但分不出兵来,反而还来向他求援。左翼甚至正在后撤,刘绍差人去问,不闻回音,便即带着几百亲兵驰马前去查看。

  他走到半路,听安插在禁军中的线人回报,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

  原本他担心朱文骢难堪大任,虽然没有一下子夺了他禁军的军权,却差遣一员将领同他一起,既是协助,也是挟制。

  不料朱文骢见交战激烈,夏人又如狼似虎,担心不能取胜,忽然犯了禁军统领一脉相承的遗传病,竟然杀死了他派去的将领,不放一矢就要撤兵。

  刘绍知他变心,却不动声色,驱马过去,督促他快些进兵支援吴宗义。

  朱文骢见刘绍亲来,原本十分心虚,神情戒备,紧张得面色发白,见他并无兴师问罪之意,松一口气,囫囵答应下来,又见他只带了几百亲兵就闯进自己万军之中,心中正盘算要不要索性依葫芦画瓢,也扣押下他,看了看身边诸将,还没拿定主意,旁边刘绍忽然手起刀落,一刀给他砍翻下马。

  这一下谁都没有料到,等众人反应过来时,朱文骢已经血流遍地,趴着不动了。

  刘绍对禁军众将领厉声道:“如今交战正恶,不前进只有被夏人杀死,岂能活命?若弃吴总兵于不顾,独自逃生,夏人一定分兵来追,等他们解决了吴总兵,大军开到,那时各位一样会死!只有现在死战,才有生路,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不胜惊骇,皆说愿听他调遣。

  刘绍此时身边没有可用的部将,只得从禁军当中提拔一人,让他暂时领兵。

  瞧见文邦昌,一时倒没想起来十几年前奉命诛杀狄迈满门的就是此人,只觉着眼熟,当即命他统领禁军,又鼓励士卒奋勇作战,随自己一道支援吴宗义。

  他亲领禁军冲击夏人侧翼,吴宗义听见声响,与他内外夹攻,引得夏人一时大乱。

  混乱之间,刘绍隐约瞧见贺鲁齐,却也顾不上什么别的,手刃数人,虽没有救出吴宗义,却也牵制住了夏人,给了吴宗义以喘息之机。

  被困在夏人军阵当中的雍兵听见不远处传来己方的战鼓,一时军心大振,吴宗义不但不向外突围,反而又向前穿插,趁着狄迈不备,烧毁了夏人大营。

  狄迈果断放弃营垒,拨开中间交战的乱兵,率领亲卫禁军朝着他直冲而来,想要趁他势单,一举将他斩于马下。

  只可惜迟了一步,最后只得眼见着他率军后撤,突围而出,成功与刘绍合军一路。两人并辔说了些什么,吴宗义稍一休整,又向自己冲来。

  这时日头已沉,天色渐晚,两军在地上点火而战,熊熊火光中谁也分不清谁,只能听见四面八方的喊杀声,难分上下。

  两方营垒一昼夜易手十余次,尸首成山,黑暗当中,每踩一步,就不知要踩到几个死人。

  不知几更时,从身后忽然传来一串马蹄声,却不知是哪一家的援军来了。

  这千钧一发之时,两边都已坚持到了极处,刘绍与吴宗义固然已是强弩之末,狄迈那边却也支持不了多久。这当口谁能先得援兵,谁就能杀败对方,战事至此,只吊着走后一口气,全看谁先松口而已。

  这路人马自南向北而来,刘绍猜想应当是自己人,可还没等他松一口气,忽然后军鼓噪,喊杀声、惨叫声齐响,哨马急报,才知来人竟是夏人!

  南面是朔州方向,为何会有夏人从这里来?

  刘绍心中忽地一凉,想到一人,许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