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沽酒【完结】>第52章 溃烂

  稚儿带着松苓进了书院,这书院不大,一眼就能扫清全貌,院子里有几个嬉闹的小孩,皆与这稚儿一样,破烂衣衫里透出或大或小的脓疮。

  “病的轻的可以在前院里玩,”稚儿见着松苓眉头紧皱,解释道,“我们每天要轮着出去找吃的,然后送到后院院门那里,先生不让我们进后院,怕我们再染上。”

  松苓垂首看了看稚儿,兴许是狐血的缘由,颈侧的脓疮已然结了薄薄一层痂,那痂红一块黄一块,边缘还在往外渗着脓。

  这是不起作用?

  松苓不禁眼皮一跳,将掌心将合的伤口再次撕裂,又在那血痂上覆了一层。

  血痂上的黄小了一圈,边缘也不再渗血,稚儿似是觉得有些痒,抬手就要挠,指尖刚碰上脖颈就被松苓拦下:“别挠,忍过这几天就好了。”

  稚儿抬头看了看松苓,用力点了点头:“嗯。”

  松苓回以一声轻笑,跟着稚儿往后院行去,他连路都不看,任稚儿牵着往前走,脑中纷乱不已,目光不时落在稚儿颈侧的血痂上。

  这疫病竟如此霸道,进城之前他还同淙舟说一滴血足以救全城,如今看来,若是真要救全城,怕是将他身上的血抽干了都不够。

  正想着,那稚儿带他过了一个月洞门,后院没了吵嚷的孩童,显然要安静许多,墙根下的杂草躲着阴凉,长得有些乱,应是许久无人清扫。

  松苓这才看清这间书院的全貌,这应当是一久无人住的宅院,被这里的先生买了下来,改成了一间书院,前头布了桌子板凳书架案台,用来教书育人,后院则是先生住所,松苓瞧着两间偏房里都铺着大通铺,兴许是为了那些家远的孩子们所置。

  侧对着月洞门的那间房门窗紧闭,里面没有半点声响,松苓瞧着的破落的小院和偏房的通铺,他能想得出昔日的书院是多么热闹。

  “先生不让我们过去,”离着那道房门还有十几步,稚儿站定,不再前行,“先生病,病的很厉害,好多天都不曾出房门。”

  松苓跟着他站定,弯下腰去看稚儿手臂上的血痂:“那谁在照顾他?”

  眸光移上了稚儿的脸,稚儿双目黝黑清澈,脸上粘了些尘,若是洗净了,当是个白净的孩子。

  “师兄照顾先生,”胳膊也有些痒,稚儿忍住了不挠,“师兄是先生的儿子,病染的比我们重些,比先生轻些,所以先生就只留了师兄。”

  松苓了然,应声颔首,他拍了拍稚儿的背,示意稚儿前院去玩,而他则上了三阶石阶,轻轻敲了敲那扇紧闭的门。

  “不是说了不要进来。”房门后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像是被一股气送出来的一样,飘飘散散进了耳朵只让人觉得这位老者应当时日无多。

  松苓道了声“叨扰”,便兀自推门进去,这间房子也是许多年不曾修葺的样子,门上的蛛网被他扯碎,空中飘着的细尘反着日光。

  屋中陈设简单,一张桌案,一个书架,中间挡了一架竹枝屏风,屏风后是一洞门床,那说话的老者正斜靠在床上,身后的被子堆得高,身上也盖着一薄被,只是薄被下的双腿已然看不出人性。

  而那架子床前坐着一人,腿上似是放着一个水盆,他目光穿过屏风上竹枝间的缝隙落在松苓身上,松苓轻轻颔首,迎了回去,二人隔着屏风打了个对眼。

  “先生莫怪,”松苓倾身作揖,“我自嵛山来,鸣沧君得了郁州疫病的消息,特着我来探。”

  听闻是嵛山来人,那坐着的男子松了口气,他起身将松苓迎了进来。松苓跟着他绕过屏风,往那床上一瞧,不觉眉头紧皱,这人那只是没了人样,若不是那寝被吓还有些许起伏,松苓都会觉得这人怕不是只剩了一个上身。

  “先生病的如此重,为何不叫郎中?”松苓拂袍坐在床边,生怕将人碰碎了一样轻轻托起先生的手,他翻开先生的袍袖,只见小臂上已是斑驳不堪,红红黄黄的堆满了手臂,脓水滴在被上,并不晕开,而是干成了一团。

  先生轻笑一声,哑声道:“郎中,这城里哪还剩下几个郎中,”他顿了顿,一旁的男子递了水来,先生就着男子的手饮了一口,“这疫病传染的太凶,一开始倒是也有人请郎中,就连那些没病的也想轻郎中开个方子看看能不能防上一防,可郎中看了这家又去看那家,带着这疫病走遍了全城。”

  他似是累了,后面的话没再说下去,可话到这里松苓也不可能猜不到后续,郎中带着疫病走遍了全城,叫那些没病的人也染上了病,一人染病则全家难逃,邻里之间兴许都满意幸免,而今郁州成了一座将死之城,不知背后又多少人去骂那走街串巷的郎中。

  松苓的眉头愈皱愈紧,他寻思着给人把个脉,可他并不通医术,而这先生身上的脓疮瞧着也不像是疫病的模样,先生虽然体虚,但瞧着精神还好,前院那几个有说有闹的孩子也是如此,松苓虽只是第二次下山,却也知晓这生了病的人该是什么模样。

  他怀疑这不是疫病,而是某种咒术。思索片刻,松苓放出一股灵气,贴着先生的皮肤蜿蜒上行,若是咒术,定会留下痕迹,他一为探这痕迹,二是想着用这灵气将先生身上的脓疮稍稍缓解。

  毕竟不能真抽干了他的血来救人。

  松苓生怕这老先生受不住,一直小心探着,可就在下一瞬,老先生倏然抽回了手臂抱在怀里,上身弓了起来,整个人都在发颤,老先生紧咬着牙,却还是溢出了一声闷哼。

  似是极疼。

  “小仙君…”老先生疼出了一脑门汗,“小仙君怕是用力过猛了些。”

  老先生许是瞧见了松苓自责,强撑出一抹笑意示以安慰,可这一句话却听得松苓直皱眉,他并没有放出多少灵气,甚至一直奋力守着不叫灵气溢的太快。不过就是贴着皮肉蹭了过去,老先生竟能疼成这个样子,松苓探手过去撩开先生的衣袖,发现被灵气润的那块脓疮竟有扩散的趋势。

  什么样的疫病会对灵气如此排斥?

  这不是咒术又是什么?

  松苓揣着小心,把老先生的手臂搁在被上,老先生似是曲起了腿,只见那寝被微微一动,竟缓缓淌出血来。

  皮肉溃烂,逐渐剥脱,最终失血而亡,仅剩一堆白骨。

  好恶毒的咒术!

  松苓掀开那寝被,瞧见被下的一双白骨,大腿上的皮肉已然所剩无几,白骨染红,红的斑驳,血覆了一层又一层,连着皮肉的那处常被鲜血浸润,已红的发黑了。

  松苓不敢贸然给人止血,只在那皮肉还算完好的地方点了几个穴位,见着那血淌得慢了些,松苓稍稍松了半口气。

  “多谢小仙君,”老先生依旧笑着,“小仙君不必忧心,我活到这个年纪已经知足啦,就是院里那些孩子们让我放心不下,未至好年华,他们不该遭此罪,就麻烦仙君了。”

  “不麻烦,”松苓又在老先生手臂上点了几处穴位,“是为本分,我自当尽心。”

  音落他向着这父子俩作了一揖,快步出了房门。

  前院里嬉闹的孩童见松苓走来皆停下了玩闹,那给松苓引路的稚儿跑上前来,松苓见人来停下了脚步,蹲下身看着稚儿。

  “先生怎么样了?”稚儿问着,眉头皱出了浅浅的纹,瞧着满是忧心。

  松苓笑了笑,做轻松模样,他看稚儿颈侧的血痂结的厚了些,不再见黄,又松了半口气。

  “先生会好的。”他安慰着稚儿,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稚儿闻言,舒开了额上浅浅的纹,他捧起松苓的手,瞧见了已经结了痂的血洞,稚儿垂首在血洞上轻轻吹,边吹边道:“不疼了,吹吹就不疼了。”

  松苓瞧着,泛起一阵心疼。

  ——

  日头将倾,西边的天逐渐爬上晚霞,去迎接那要落不落的金乌。

  松苓在城南,而淙舟则去了城北,这边的情况与城南无异,皆是满地的红,以及躺在路边形状尸体的人。

  他走过了一座破庙,又去了一户人家,这户人家仅剩了母子俩,其余人皆因着疫病相继过世,前后不过三五日的功夫。

  “爹是三日前走的,姐姐是昨儿个夜里走的,爹爹是自杀的,拿着后院的砍柴刀抹了脖子,说是要走的体面些,姐姐不是,姐姐很想活,她说她还没嫁人,也没看到我娶媳妇儿,所以不能死。”

  说话的是一青年,瞧着也有二十左右,他身上倒是没有那些骇人的脓疮,只是在手腕处起了一片红,像是潮湿夏日里起的红疹,可是这红疹似乎痒得过分了些,青年的腕上已然挠出了血痕。

  “可是姐姐还是走了,”正说着,青年又挠了一下手腕,那处的血痕被这么一挠,自然破出了血,“姐姐走的时候其实很吓人,大半身子的肉都掉了去,整张床都是红的,那间房我还没来得及收拾,仙君可要去瞧瞧?”

  说着他又挠了一下,这下挠得狠了些,指尖上都沾了血。

  “别挠,挠破了便会生脓疮,进而溃烂,剥脱,就像你父亲和姐姐那样。”淙舟抓过青年的腕,并指覆上那处瘙痒,不过是稍稍渡了一丝灵气过去,就见那青年“嘶”的一声,猛地抽回了腕。

  淙舟不禁蹙眉,袍袖下的手暗暗掐算着什么。待到那青年缓过劲来放开手时,只见那泛红处已然生出了米粒大小的脓疮。

  淙舟心头一顿,指甲抵在了食指指腹,掐出一道深深的痕。

  那青年惊了一瞬,下一刹便又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他看了看手腕,又抬眸看向淙舟,那双眸中的神色颇为复杂,既想听天由命,又想活下去:“还是生疮了,”青年又笑了一声,“我会变得像姐姐一样是吗?那我母亲一个人要怎么办啊?”

  他将衣袖拉了下来,似是极不愿见到腕上的疮。

  淙舟暗暗叹息,指腹上的痕被他掐的更深,他刚想开口,寻思着安慰几句也好,就听见院门外传来松苓的喊声。

  “哥哥!”

  淙舟下意识偏了偏头,接着向着青年倾身作揖,他匆忙出了院子,只见松苓往另一巷中跑去。

  “这里!”淙舟难得高声。

  松苓闻声猛地回头,三两步向着淙舟跑来,他动了动唇,还未曾言语,就被淙舟抓住了腕,往巷子外面走去。

  “出去再说。”

  淙舟紧皱的眉不曾舒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