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沽酒【完结】>第13章 自焚

  来人是方家的小厮,发髻有些散,斜斜的垂着,雨水滑至下颌汇聚成珠,没入本就湿透的前襟。他踩了满鞋的泥,被跑堂拦在门口,只得伸长了脖子往里望去,恰巧望见出门的淙舟。

  仙君太过惹眼,叫人不想看见都难。

  “仙君!”小厮推开跑堂迎了上去,又在两步远停下了脚步,他身上沾着雨污,唯恐染脏仙君一身白,“我家公子要自焚,仙君可有空闲再随我去看看?”

  不等淙舟开口,身后便传来一道厉声:“你家公子要自焚,去报官府便是,找我师兄做什么?他又不是知州,怎断得家务事?”

  油纸伞断了伞骨,直戳在小厮腿上,他将伞拿的远了些,一手扶着栏杆,抬眸看向仙君身后的罗刹:“这位是…”方才这人唤仙君师兄,小厮忙撤手拜礼,“家中救急,还请这位仙君通融。”

  破伞划过半身,在裤脚留下几道湿痕。

  音落,周遭一片寂静,还未至饭点,却也有不少人在堂中用饭,多是这店里的住客。此时皆停了碗筷,搁了勺,瞧着这边的热闹。

  像是嫌这热闹不够大,宾客中竟有人起哄。

  “仙君又不是你家供奉,怎的你说去就去啊。”

  满堂哗然,笑声混着纷纷议论,顷刻间充斥整座客栈。竹韵面色不善,冷着脸一一扫过去,这记眼刀太疼,斩断半数吵闹,只剩下几多背身者,依旧碰头低语。

  “仙君救命,”小厮说着就要往下跪,又被淙舟一把拖起,“仙君随我去看看吧,我家老爷感念仙君大恩,定会供奉长明灯,吃斋茹素为仙君祈福。”

  不远处传来一声嗤笑,那起哄的人似是还要再说,可刚送了一口气,竹韵便又瞪了过来。

  当真骇人,那人差点被这口气噎死。

  “我随你去,”淙舟当那些喧闹于无声,“不需长明灯,多赠我两只野兔便好。”

  哗声小了大半,雨声伴着鸣虫叫秋洇晕苍茫。

  小厮一路上走走停停,他想叫淙舟快些,但又不敢,只得走一段停一段,时时回首以确保仙君没落下。

  仙君似是个温吞性子,那后边跟着的罗刹就更不必说,那人就像是微服出巡的京官,落在仙君身后数尺远,沿着街道一寸寸的巡查,就连过街的老鼠都要看上几眼。

  小厮偷偷瞟着竹韵,见他果真捏着老鼠尾巴,将之拎了起来。那老鼠受了惊吓,叽叫着拱起身子,张口就咬上了臂缚。

  竹韵看着老鼠将臂缚啃的坑洼,一手揪着后颈皮扯下来,老鼠四爪腾空蹬着,叫个不停。竹韵轻轻一丢,那老鼠尖叫着回了墙根,眨眼的功夫便跑没了影。

  淙舟已至身前,转过油纸伞回首看去,见竹韵拿着帕子把手搓的通红,接着又将帕子随手扔在树根积水里。

  这位仙君还怕脏。

  小厮没敢笑出声,忙掩唇转身,闷头前行。

  方家的热闹可要比客栈那出唱的响,方夫人的哭声荡在整个庭院,若是忽略这吵闹,隔着院墙倒也看不出什么异常。小厮闻声忙推开大门,那一院的凌乱骤然泄了出来。

  也不知方澄从哪拿来的火把,他站在堂屋中与父亲对质,堂屋里桌椅倾倒,好些都燎上了一层焦黑,那太师椅瞧着应是个值钱玩意,这一把火燎下去,哪怕只沾上几点星火,也只能当成灶下的柴火。

  小夫人也在哭,她跪坐在一摊焦木后,想去夺下那火把,却又不敢上前。

  “我说了我不休妻,”方才喊了许久,方澄嗓音哑的快要听不出人声,“那些个妖鬼邪神之说皆不可信,父亲为何…”

  他实在说不出话来。

  方员外也不曾想过儿子会有这么大的气性,影壁上篆刻的孝经此时成了一纸笑言。

  方澄乃家中独子,是方家夫妇俩捧在心窝养大的珍宝,自小懂事。方澄年近而立还不娶妻,方员外前前后后张罗无数,不是方澄没看上人家,就是人家没看上他,方员外头发都要愁白了,方澄却只道不急。

  这一不急便又拖了好些年。直至那日,方澄突然说要娶城东南那寡妇的姑娘为妻,方员外登时被一口气哽住,当夜便卧榻不起。

  这寡妇家的姑娘是个命中带煞的,自及笄之年,到如今已经嫁了三嫁,每一次都没夫家都没落着半点好,不是骤染重疾就是横生灾祸,喜事变白丧,这三嫁让涣娘名声尽毁,城中无人不晓,有好事的孩童还传出童谣,口口相传竟是越来越邪乎。

  方澄就在这满城风声中,向父母提出要娶人家过门。

  方夫人照顾着夫君,昼夜不眠,她将儿子唤来问话,要问问清楚为何非得娶那家姑娘。方澄不多言,只道那是个好姑娘,不该以偏颇待人,而那姑娘也不该受此委屈。

  他们在外间说话,里头的方员外听的是一字不落,好不容易倒顺的气又梗了回去,他瘫在床上,直叹家门无望。

  那日方员外出城散心,在城门初碰上一云游道士,那道士道袍脏污,臂弯挂着一拂尘,那拂尘不知遭了什么罪,毛四方乱炸,沾着一片片的灰。道士拦住他车架,捋着胡须摇头晃脑,拂尘甩到另一边,口中神神叨叨的念着。

  方员外细细听来,琢磨半天才听出这道士是说他家中有难。

  他被忽悠回一根凤凰翎,也是爱子心切。

  焦火气息混着雨潮,噼啪声伴着秋雨沥沥,这场雨下的透,西风携云送走暑热。

  影壁被水洇出了痕,细密的刀刻被洗净尘埃。方夫人哭到失声脱力,倚靠着石榴树瘫坐下去,裙摆沾了树根的泥,偶有蠕虫爬过,青翠卷了黄边,飘飘荡荡黏在了额角。

  是怕的,也是急的,好不狼狈,可她却顾不上些许,只以巾帕覆面。

  一旁的胖丫头瞧见来人忙把方夫人扶起来,小厮搬来了高凳,搀着夫人坐下:“仙君来了。”

  方夫人霎时抬眸,望着那雨中的白影像是抓到了救命稻草,她跌撞起身,朝着淙舟就奔了过去。

  身后是暖的,方夫人在淙舟的眼中看见了骤升的火苗,她瞬间睁圆了眼,猛的回身哭嚎出声:“你真的要逼死他吗!!”

  方澄要推涣娘出堂屋,扔了火把,点燃了毛席。

  方员外也慌了神,一身肥肉剧烈的抖,他奔上前去想要拽出方澄,火舌舔舐着袍角,地面烫着鞋,他只觉整个人都要熟了。方澄却在不住的后退,眼看就要被吞没。

  竹韵正看着那块影壁,念着孝经,这一室的哭闹惹得他头痛耳鸣,只想着何时了事带淙舟回那高塔去。

  烟灰直冲天穹,将层云染成灰扑扑一片,影壁后骤然闪起火红的光,接着女人的哭喊声直撞入耳,他拧眉绕过影壁,满面不悦,正想开口询问淙舟是何状况,就见那人舍了伞拉回方员外,一头扎进火中。

  油纸伞倒落在地,雨在伞骨下积成水洼。

  “不要命了。”竹韵低骂一声跟了上去,影划过水洼,雨落而碎。

  他一手扣住淙舟肩头将人带回,口中念决,天穹骤然一闪,雷电穿云而过斜劈入院,石榴树轰声断了枝丫,尚青涩的石榴滚进雨污,激起水花又消散在水中,高凳翻倒在枝丫下,那胖丫头尖叫着跑去了墙角。

  云似是只聚在了这一方小院,雨珠倾泻如瀑,风疾遽然,顷刻间浇灭了满屋的火,天井里荷花折了枝,垂在缸边被急雨踩碎了花瓣,荷叶破了边,锦鲤却闹得欢。

  雨来的快,散的也快,小院湿透,墙上似是能挤出水来,没有一人是干的,那尖叫的胖丫头被浇没了声,抱腿蜷缩在角落,愣愣的看着一院狼藉。

  那把油纸伞彻底散了架,淙舟也好不到哪去,房檐有也似无。

  竹韵收了云雨,将满院的喧嚣一同收了去,他看着如一摊烂肉的方员外,沉声道:“你请我师兄来,就为了看出戏?”

  他被这凡尘俗世扰的不胜其烦,也不明白为何淙舟却是如此贪恋。

  云穹逐渐掺了墨染,层云积的厚,星月透不出来。

  毛席尽毁,只剩角落的边沿未沾染火光。方澄傻愣愣的立在堂屋,火把已熄,水珠和着焦黑,一颗一颗的垂下来,他被风雨洗的干净,连同昏沉的头脑一同降了温。

  “说话啊,”竹韵踢了踢方员外的小腿,“哪有你这样当爹的,非得把人逼死才好?可真是好大的一出戏,要不要给你点儿赏钱?”

  “竹韵,”淙舟拧着袍袖,听着这话直皱眉,“不可无礼。”

  竹韵嗤笑一声,抱臂退了回来:“师兄前尘尽忘还不忘教训我,”他烦躁的很,对谁都带着刺,“可见真是骨子里的教养,是我不懂事,就该冷眼旁观,看着你被来回折腾。”

  雨消云散。

  那方员外双眸无神,瞳仁里映出了天,这应当是方澄自小以来第二次忤逆父母,两次皆是为了这个女人。他偏头看向堂屋,涣娘还躲在角落里,那处不曾燃火,可是浓烟却蔓延至各个角落,她像是被呛得不轻,巾帕掩着唇低低的咳,不知是吓得还是咳的,眼泪不断涌出,落入湿透的衣袖。

  罢了罢了。

  方员外闭了闭眼,轻声一叹,怎就到了这个地步?何苦于此?

  衣袍浸了水格外的沉,糊贴在身上搡的人痒,方员外奋力爬起身,衣摆雨水淋漓,他也顾不上去拧干半分。

  “仙君…”他向着淙舟作了一长揖,十分恭敬,“让仙君看了天大的笑话,实在是失礼。”

  他面露愁容,若不是竹韵召开一场泼天的雨,就算人救出来,这父子情也算是尽了。只是这人一身戾气藏也不藏,虽说面上也是神丰俊朗,可那眸中流出的肃杀与厌恶不禁让他却步。

  “这位…这位仙君,”他躲在淙舟身侧,还是远远的行了一礼,“多谢仙君救我儿性命。”

  竹韵鼻中发出一声冷哼,吓得方员外一抖,他不愿理会这家人,侧过身,以后脑看人。

  周身倏然蒸腾起水雾,贴身的湿衣骤然变得干爽,淙舟微微抬眸看向院内众人,这小子带着脾气,竟舍了一院遭殃的人,只将他一人蒸干。

  缸中蓄满了水,锦鲤倏地打挺,一跃出了水面,那荷花烂在缸沿,残缺的叶贴在缸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