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沽酒【完结】>第10章 白兔

  那边云才聚上,丹穴山却已落了雨,丹水汩汩而下,在厚重雨幕中如一赤红织锦。池子中润着一条狐尾,松苓撑伞坐在岩上,瞧着那狐尾不断沉浮。

  涂山被雨帘模糊了影,只有那金芒如雷电,在浓郁的天幕格外灼人眼,松苓背身过去,他蹬了鞋,在那一池丹水中浴足。即便如此,那金芒依旧闪着亮,瀑布荡起的波浪被疾雨砸碎,迎着金芒,泛起粼粼水光。

  好烦,松苓待了不过片刻,啧声起身。他脚上沾水,索性舍了鞋,赤着脚往山穴去。

  山谷像个碗,将浓浓水雾盛在里面。除了那两只蜂鸟不怕雨一样来回的飞,百鸟皆归巢。松苓踩着山路,脚上沾了泥,倏然间有一白兔自眼前闪过,松苓觉得新奇,这丹穴山中何时养了白兔?

  他追着白兔一路小跑,油纸伞兜着风,阻了他前行,于是松苓扔了油纸伞,冒着雨去追那白兔。

  小兔子耳朵微翻,隔着雨幕捕捉到一丝危险,它回头看向身后,只见松苓已逼至身前。

  兔子三瓣嘴一动,似是叫出了声,松苓起了兴致,他冲了上去,非要抓住那白兔,他还未听过兔子叫。

  “长离!”松苓身上沾了泥,枝丫树叶塞满了头发,一手拎着白兔,一手擦着颊边泥水,“今晚吃兔子!支个架子生了火,裹上泥丢进去烤!”

  言语欣快,是百年不曾有过。

  长离正理着书籍卷册,问声抬眸,见得一个泥人穿过水帘,那水泄的如此急,竟也没把这泥人冲干净。

  “丹穴山上哪来的兔子?”他捧着书卷回身,瞧见那半死的白兔,有一瞬怔愣,“还有,你怎么总想着给我吃肉?”

  “你吃虫却不吃肉,真是怪哉。”松苓借着水帘,胡乱冲了冲脚,拎着白兔进了山穴。

  他自小就好这口,什么山鸡野兔都要拿来烤,开膛破肚塞上八宝山珍,糊上厚厚一层泥,还得是丹水润养的泥才好,丢进猛火,烤上一个时辰。

  可自打遇上淙舟,他便极少有机会去烤山鸡野兔,全都丢给淙舟去做,虽说君子远庖厨,淙舟从未进过厨房,偏偏就是那一碗鸡汤,生生的将松苓的三魂七魄全都勾了去。

  或许是那鸡汤里添了些东西,才叫他成瘾如斯。

  这才半日多,竟想的厉害。

  松苓勾唇一笑,解下发带将白兔拴在桌脚,接着又穿过水帘,冒雨去挖那丹水边的泥。

  “拿伞!”长离隔着水帘喊他。

  松苓没有回应,他跑的快,烟青色融进雨雾,除了那一头乌发被被雨润出光泽,叫人看不清身影。

  整座山都在蒸腾,每一页书都沾了水汽,若不是长离处理的及时,怕是要晕了字迹。长离拿着伞顿住脚步,另一只手还抱着一摞书。

  他无声叹息,搁了伞,将书放回书架。书卷潮的发软,架子上又留不出太多地方,故而长离塞的极其小心。

  那兔子像是知晓自己活不长久,背着身用牙一点一点磨着发带,不知是咬的用力还是真的害怕,自松苓将它拴在此,它便抖如筛糠。

  长离拎起兔子,兔子受了惊吓,蹬了几下腿便不动了,紧闭着眼睛装死。

  思绪飞了,回了数百年前,松苓躺在涂山的阳坡上,周围没有半点可遮阴的地方。他抱着一只灰兔,揉的那只兔子咕咕叫:“长离哥哥!”松苓很惊喜,“原来小兔子会叫!”

  长离持扇遮住倾泻而下的天光,面庞稚嫩渐消,逐渐添了些棱角。他捉了只兔子放在松苓颈侧,那兔子的三瓣嘴里还叼着半截草,拱在松苓身上,痒得他咯咯笑。

  “为什么…哈哈…”松苓把兔子拎起来,放在自己肚子上,仰头看向长离, “为什么丹穴山不见小兔子?”

  长离也侧目过来看着他,唇边擒着一抹笑,松苓这样就像一倒挂的雪人,双唇微张,刚换的牙同那灰兔的一样,他道:“丹穴山上怎么会有小兔子,是拿去喂苍鹰?还是喂大鹏?”

  松苓瞬间变了脸色,将怀中的兔子搂紧,仿佛下一瞬就会有猛禽飞来,将小兔子抓走。

  “他们也吃小狐狸,”长离憋着笑,奋力做出一脸正色,接着吓他,“你见了他们可要躲好哦,像你这种细皮嫩肉的小狐狸最好吃。”

  思绪逐渐飘了回来,长离记得那日过后,松苓有数月不曾踏足丹穴山,他在涂山山腰围了一圈围栏,为了护着他的小兔子,甚至封上了一层结界,每日天不亮就去看他的兔子,披星而出,戴月而归,长离为此笑话他许久。

  因着那几日的笑话,可怜的兔子成了松苓腹中餐。

  那兔子还在装死。

  水帘起了一阵骚动,长离回了神,见松苓又不知从哪弄来的荷叶,盛了一叶的泥回来。

  这人身上脏透了,烟青袍袖上蹭着泥斑,被水浸透又经水帘,那泥色已然洇入宽袖,松苓一脚踩上毛席,留下几个脚印。

  “你要在这烤?”长离跟在他身后,将那几个脚印清干净,“你鞋呢?”

  “鞋湿了,扔瀑布边上,估计已经被水冲走了吧,”松苓放下荷叶,转身解了兔子,眸中精光显现,“那不重要,快来快来,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收拾这只兔子。”

  “你真要在这儿烤?”

  “不然呢?”松苓诧异回眸,像是在说什么理所应当的事,“外头那么大雨,火都生不起来,那泥也是一冲就走,怎么烤?”

  长离摇首叹息,大袖一挥闪过星芒,将那一架子书护住,“你也知道今天下雨啊,”他又抬走了矮桌,清空了石台,“等明儿晴了天,你想去山谷里也好悬崖边也好,哪里不必窝在这儿舒服?”

  松苓拎着兔子往水帘走去,他放出利爪,借着湍急瀑布将兔子血放了个干净。他闻言一笑,说的好不经意:“明儿哪有机会啊。”

  长离脚下一滞,险些将矮桌扔出去,桌案上笔山翻倒,墨染绢帛,污了字迹。

  是啊,明儿这人还不知是什么情况,哪来的空档给他烤兔子。

  他自知失言,心头一揪,缓步轻声放下桌案,偏头看向松苓,却见那人正给兔子拔毛,手头利索非常,似是半点不曾影响。可松苓越是这样,长离便越心揪。

  “不是我刻意留你,”长离行至他身后,抬手揉了揉他的发,一如儿时,他温声道,“再多待两天,我替你…”

  “不用劝我,”松苓头也不抬,只将那兔子拔的干净,“小时候我就从不听你话,现在也一样,我离开久了,淙舟跑了怎么办?你赔我情郎?”

  声音是带着笑的,可脸上依旧是一副清冷模样。

  愈发像淙舟,长离第一次见淙舟时那人便是这样的一张脸,不辩悲喜,拒人千里。

  长离不再劝,只将松苓身上的水蒸干,发都凉透了,摸了他一手湿。

  雨不停,瀑布激荡。

  ——

  热浪在院中翻滚,烤的人心浮气躁,下人开了地井,堂屋中涌上一丝凉意,冷热纠缠,地井旁的青石砖上落了水汽,洇的石砖成了乌黑。

  这家人像是懂一些风水方术,又像是不懂,也许是淙舟醒时不长,他从未见过谁家让小夫妇俩居于西南角,生阴泄阳,还碰上一个克夫的主,这是嫌自己儿子活的太长久。

  不过西北正屋为主屋,方员外居于此也无可厚非,只是打今儿起为了他儿,怕是要腾出来。

  淙舟跟着方员外去了主屋,门前放了一绢丝曲屏,绢丝薄透,隐约可见屋中床榻之上微隆的寝被,和坐于床边低声抽泣的老妇人。

  卧榻上呼吸声粗重,即使未曾进屋也可闻得。

  门旁又一小炉,温着一份汤药,那守着汤药的丫头也甚是丰腴,可见这方家家底颇厚,在这偏僻小城中也算得上大户。

  方员外叹息一声,鬓边又顺下汗来,似是受了那悲切哭声熏染,方员外眼圈一红,也要落下泪来。

  “你快起来,”方员外三两步走上前,将那老妇人扶到一旁,“这位是嵛山的仙君,专为澄儿来的,你莫要哭,先给仙君让个地方。”

  老妇人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快要站不住,紧抓着方员外的胳膊,将半身重量倾过去才堪堪站稳。她擦干眼泪,撑着身子微微福身:“有劳仙君,多谢仙君,”她心中骤然欣喜,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仙君肯救我儿一命,无论如何,我都当于城外观中供奉一长明灯,日夜为仙君祈福。”

  “本是我本分,”淙舟听着那声“嵛山”微微蹙了一下眉,“夫人无需挂怀,我本山野之人,实在不需供奉长明灯。”

  “那仙君…”这方家人像是惯做生意,方夫人闻言堆起愁容,仙君什么都不求,让她心里有些没底。

  淙舟知晓方夫人担忧,为抚人心,淙舟向着方员外颔首笑了笑,他道:“夫人放心,令郎之事我担在心上,不知员外可方便,赠我两只野兔。”

  嗯?野兔?方员外才着人去准备百两黄金,谁承想这仙君竟只要两只野兔。

  总归是钱财不需外泄,这点子报酬他还是寻得的,方员外面上瞬时堆起了褶,拉着淙舟的手连连道谢,接着又像是才回过神,将半垂的帷幔挂高。

  天穹聚云未散,一滴雨珠砸落青石,碎成星点。

  床上的人眉头紧锁,口唇翕张,呓语声不断溢出,含糊不清。淙舟覆上他的脉,脉相平缓,倒是不似病重。见淙舟无面色无异,方家老夫妇俩也稍稍松了口气。

  “涣娘…”

  那公子忽的念了句,一屋子人都往门口看去,只见方小夫人正躲在曲屏眼巴巴的看着,屏风遮着半张脸,指尖扣着屏风,要将那绢丝戳破,忽而闻得一声轻唤,那三角眼霎时蓄满了泪,顺着面颊滑落下颌,撞碎在衣褶。

  碎珠声轻微,却似炸在涣娘耳边,惹的她涕泣涟涟。

  方夫人眸中显露厌恶,她执帕掩住口鼻,像是在避讳瘟疫,甚至微微后退,站在方员外身后,藏起半身。若不是还有外人在,她像是能用棍子把人打出去。

  淙舟将一切收入眼底,是为旁人家务事,他从不断言。他一手掐诀,一手覆上方澄额头,口中喃喃念着。只见那掌心额间骤起一瞬白光,那高热昏睡大半天的人悠悠醒转。

  “涣娘…”方澄睁开眼,眸中不含半分神采,他直愣愣的望着床顶,口中念的全是那心心念念的人。

  “涣娘无事。”淙舟出声宽慰。

  方澄这才发觉床边坐着一人,躺了一夜的脖颈僵硬酸痛,他扭过头,看着这位白衣仙君。

  “多,多谢…还请,还请帮我,护,护住涣娘,我…定不会休…”他并为见过此人,当下却也无人托付。

  许是实在无力,话未毕便又睡了过去。

  此情可天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