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回走时日头打正,细碎的影铺了一路,松苓这才发觉自己走出好远,它踏着一地斑驳,逐渐缓下了脚步。
尾巴好热。
“小狐狸累了吗?”稚儿随它一同慢了下来,“我抱你吧。”
松苓看看那伸直的小手,又瞧了瞧稚儿含笑的脸,尾巴缓缓炸开,下一瞬又落了回去。它摇了摇头,叼着麻绳继续走。
小孩抱不动他,他会被小孩热死。
淙舟立于堂阶下,腰间玉牌下坠着黛青的穗,穗乱在煦风。
他仰颈看着天日,闻得院外悉索声响,还有孩童的笑声。正想要出门去迎,才迈开步,倏地眼前起了黑朦。不同于往日神魂震荡不稳,这次淙舟做了一瞬的梦。
醉醺醺的儿郎朝他作了一个毫无规矩的揖,垂首时一头栽在他肩膀上,发间软耳微微抖动,搔的他痒:“我叫…松苓,涂山松苓,松苓酒的…松苓,”狐狸醉的不清,尾巴都藏不住,“敢问仙君大名?”
说完狐狸双腿一软,不等他答,便埋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淙舟睁开眼,有些不适应骤亮的天光,院外声寂,狐狸正蹲在青石上盯着他,爪子举在嘴边,似是方才还在舔毛。
“神仙哥哥!”稚儿抹了一把汗。
“回来的正好,”淙舟向稚儿笑着颔首,探手摸到狐狸温热的毛,“辛苦了。”
他说的面无表情,仿佛只是客套。
松苓不听他讲,只仰着头看他。半晌,狐狸抬起前爪碰了碰淙舟的脸,好凉,它只觉淙舟就像千年冷泉下的冰,晒不热也捂不化。
还是得寻回来。
狐狸暗自想着。
淙舟嘱咐稚儿寻一把小刀,俯身抱起狐狸将它托上肩头,拎着麻绳把青石拖去了那口枯井。
“神仙哥哥,”稚儿追了出来,从身后拿出一把菜刀,“家里没有小刀,最小的就是这把菜刀。”
“无事,”淙舟接过菜刀,“劳烦再拿一把铁锹给我。”
“噢,好!”稚儿应的干脆。
淙舟看着稚儿进了院,抬指蹭过菜刀刀刃,血珠滚了下来,染红了刀,也粘脏了衣袍。他动作太快,狐狸想拦没能拦住,只悬着两只前爪,爪尖微蜷,似是在握拳。
“我无碍,”淙舟将菜刀搁在一旁,反手轻揉了一把狐狸的头,接着蹲下身,在那青石上写了一个猩红的“镇”。
此时稚儿领着妇人走来,妇人手里拖着两把铁锹,她看着仙君好大的力气,举起青石奋力砸进枯井。井不算太深,青石撞击井底淤泥,发出闷声咚响。她脚步微微一滞,又看向淙舟,只见仙君负手背立,并不见喘息急促。
只是袍袖沾了尘,落在白衣上脏的突兀。
一旁的狐狸也不干净,它刨松了不远处的土,刨出一个坑来,远看去,只能见得火红的尾如赤花开在坑边。
“仙君…”妇人怯怯道,见淙舟回首,忙将铁锹递了过去。
淙舟还是那一副冷淡模样,微微倾身,接过铁锹,道了句:“有劳。”
音落他一瞬未停,忙掀了土去填那口枯井。前几日下过雨,深坑里的土稍稍湿润,微微激起的扬尘被湿土掩盖,血红的字一点点消失在井口。
妇人本想帮忙,却被淙舟拒绝:“女子不宜做此等粗使活计。”
说完他接着填井,妇人呆立在一旁,帮也不是,不帮又稍稍有些尴尬,眼看着正午热意四起,妇人双眸一亮,双手轻拍,转身回了屋。她取了一捧绿豆,煲了一锅绿豆汤。热水滚沸,那绿豆瞧着还新鲜。
松苓用后腿立在深坑边,他支着爪子不愿落下,身上太脏了,滚了一层尘泥,微微一动便会随着浮毛飘在周身,激的他喷嚏不断。
这坑可以挖个菜窖。
松苓还有心思想别的。
那边淙舟已将枯井填埋压实,松苓举爪比了比,那潮土高出井口约有一爪的高度它暗暗感叹,仙君早已不复当年,若三魂七魄俱全,掐诀镇压足以,那用得着费这等事?
它闭了气,猛的抖落身上的尘,后腿一蹬跳到淙舟脚边。
淙舟一手拄着铁锹,俯身欲将狐狸抱起,他已探出手,那腰弯到一半却倏然顿住。
狐狸有点脏,该洗洗再抱。
松苓都跳起来了,淙舟猛的收手,叫它扑了个空。
“去寻盏灯。”淙舟正了身,掩唇清咳一声。
往哪去寻?你怎的自己不去?松苓在心里将淙舟问候了不知多少遍,奈何这人神魂实在不稳,松苓不敢,也不愿他四处乱跑。
你在这里待着别动。
松苓轻嚎一声。
我很快回来。
他又嚎了一声,声音比方才要大了些。
淙舟不明它言,只当是狐狸闹了脾气。
狐狸转身行远,他并未往城中去,而是去了不远处的湖。他太脏了,不说淙舟,就连他自己都不想碰。
这湖颇深,也不算清澈,站在岸边看不见湖底的泥沙沉石。松苓一个猛子扎进去,尾巴荡起涟漪,搅得湖水更加浑浊。
他抖掉水珠,连带着残留的尘。
院子里日光稍暗,似是有云飘过,门下的影虚了又实,云过风起,穿堂而入。坐在屋里,令人身上发寒。
妇人已将绿豆汤镇凉,她实在不知该如何答谢,只一碗一碗给淙舟添汤,恨不得连锅一起喂给淙舟。
淙舟实在饮不进,只道留上些许等狐狸回来。说完他撑首阖眸,又做了一瞬的梦。
“我叫…松苓,涂山松苓,松苓酒的…松苓,”那俊俏的儿郎依旧醉着,身后荡着火红的尾,“敢问仙君姓名?”
“淙舟。”他听见自己说。
那儿郎又埋在他身前睡了过去,耳朵轻抖划过脸庞,睡得毫无防备。
一只软爪轻拍在淙舟脸上,他睁开眼,见狐狸站在他膝上,一爪撑着他的肩,口中含着一直蜡烛,犬牙颇尖,在蜡烛上留下了印。
淙舟轻拂松苓背毛,取出口中蜡烛,这蜡烛只是民间常用的红烛,只那烛芯略有不同。
烛芯是赤红的。
与狐狸一个颜色。
“…”淙舟一时语塞,“你拔了自己的毛做烛芯?”
松苓点点头,眸中的委屈快要溢出来了,他这一路上都在想着如何使灯长明,城中皆是凡品,若要使灯不灭,着实难办。
他在城中转了一圈,也只能寻到这样的红烛。他趴在城墙上无声轻叹,趴的久了,脖子有些僵,他晃了晃脑袋,一眼扫到了尾巴。
好疼。
松苓拔一撮毛就要骂淙舟一句,自打遇见了淙舟,他不知拔了自己多少毛。
狐狸还站在淙舟膝头,他下巴搁在人肩上,垂下两只前爪,喉中的呜咽喧嚣着委屈,它等着人安慰,却只听得一句。
“城里没有煤油灯吗?”
狐狸僵住了,尾巴都不动了。
“煤油灯只要添足了油,要想长明也不是问题,”淙舟声音中带了些许笑意,“你虽非凡物,但如此生生拔毛,不疼吗?”
疼!狐狸依旧瘫着,只在心里暗暗嚎叫,怎么不疼?九尾狐毛可是圣物!他都要秃了,怎么可能不疼?
屋外西风渐起,山林喧嚣,衬得狐狸的呜咽更加委屈。他好苦,这人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说清楚?
耳畔倏地闯进一声轻笑,打断了狐狸的呜咽。松苓抛去委屈,猛的支起身,捕捉着仙君眼中未散的笑意。
自淙舟醒来,松苓便再难见到他笑。
冷泉破冰,山雪消融,也只需这一笑罢了。
“辛苦,”淙舟见狐狸呆愣,遂敛起笑容,将狐狸放在地上,“家境贫苦,你我不便过多叨扰,我去给人点上灯,即刻就走。”
松苓依旧愣着,回神时淙舟已然出了偏房。
“仙君可是另有指教?”妇人本在房中缝补,听得偏房门响,忙放下针线赶上前来,她走的急,险些碰反了榻边的笸箩。
昨夜男人又咳了半宿,她慌得很,生怕这煞气除不净。
“不算指教,”淙舟微倾上身,将那红烛递了过去,“敢问家中可有烛台?”
“啊有有有。”妇人连连点头,接过蜡烛看了一眼那火红的烛芯,她有些疑惑,却又不便多言,只向着淙舟又一颔首,回身走向墙角矮柜,在矮柜深处摸出了尘封的烛台。
矮柜似是有裂,烛台落了一层薄灰。妇人用衣袖将灰擦了去,袖口积了些许尘。
狐狸炸着尾巴跑了出来,有一条尾尖的毛明显稀疏。
“煞气虽除,但屋内阴气仍盛,”淙舟伸手叫狐狸跳上肩,“此烛长明,放于屋内西北角处,燃七七四十九天,可添旺气,尊夫病气可除。”
妇人细细听着,将淙舟的话一字不差记在心里:“诶,诶好。”
说着她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报此大恩,仙君似是什么都不缺。她正愁着,只听淙舟说:“我已叨扰许久,尤其这崽子甚是扰人,煞既已除去,自是不便多留,”他拱手作揖,“淙舟谢过主人家盛情,就此告辞。”
言毕不等妇人挽留,他已出了房门往外走去。
你才是崽子!
松苓才不顾什么礼节,他闻言甚是不悦,攀上淙舟后颈,对着发髻又是一通狠咬。
淙舟反手将松苓抓下,拎着后颈皮,垂手于身侧。他回身又向着妇人作了一揖,赔笑道:“见笑。”
狐狸乖了,他收着四爪,蜷着尾巴,头不自觉的扬起,眯着眸子望着微脏的袍袖,任人拎出了小院。
从这山坳往城中去还要走上好一段路,松苓不想被拎一路,遂将这笔仇暂时吞下,他盘算着先服个软,待到夜里再将人一口咬死。
他奋力向后扬起头,蹭了蹭淙舟的腕。耳朵被触碰,还会轻轻的抖,扰的人痒。眯起的眸子轻眨,不断向淙舟讨着好。
耳朵挠的腕痒,这眼神看的心痒。
松苓见淙舟眸光微滞,脚步轻顿,他如愿回了那熟悉的臂弯。他埋在肘窝笑了许久,又将那笔仇狠狠地记下,这才打了个滚,翻起肚皮仰面看天。
天穹积云,方才散去的些许又聚了回来,松苓瞧着当是要下雨,这场雨过后秋凉也就该起了。
淙舟行的不疾不徐,前脚才穿过门洞,身后城门便落了锁。这城稍偏远些,城门破旧,推起来吱嘎作响,门栓厚重,似是要把那木架砸断。
夜才漫上穹顶,城中倒也繁华,虽不见高耸楼宇,倒也可见灯火如星汉。
雨如星坠,淅沥落地。
松苓将尾巴尽数藏进袍袖,甩出一根缠在淙舟臂上,他东奔西跑一整日,早已饿的不行。
狐狸肚子响声贯耳,震荡在淙舟手臂。走上街市,喧嚣叫卖声不绝,他将脑袋在淙舟肘弯拔出,抬眸想寻些吃食,他不知淙舟还有几多银两,他只觉饿的发晕。
他正寻着,蓦地望见隐在暗夜中的高塔,那塔上似是有人。
松苓眯起眸子,喉中滚出低吼。
淙舟头一次听得松苓发出如此声音,他顺着松苓目光看去,瞧见了那座高塔。
那是嵛山在各城设下的塔。
松苓不自觉收紧爪子,爪尖勾着袍袖微微嵌进皮肉。淙舟吃痛,却也不曾拍开尖爪,他不知狐狸为何如此,只任凭松苓抓着挠着,抬手轻抚着背毛,以做安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