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开眼,江明正处于一张榻前,手里捧着药碗,榻上卧着一个中年人。

“青儿,在想什么呢?”

许是见江明有些出神,中年人出声询问。

“哦,没什么,孩儿只是想到义父在战场上的英姿,虎躯一震,敌军就落荒而逃。”

“哈哈哈!咳咳咳!”

中年人闻言大笑了几声?随即就开始咳嗽。

江明见状,忙舀起药汤递了过去。

中年人顺势喝下,症状稍解。

江明这时才认真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身躯魁梧,但鬓角已染青霜,再勇猛的将军也终有年老之时啊。

伺候完杨朔将汤药饮尽,两人又说了些闲话,见时辰已经不早,江明起身告辞。

回到李坚的住所,韩礼早已离去,李坚见江明这么晚才回来,心中很是不忿。

“有了义父就忘了亲爹哦!”

“呵呵,父亲你说的哪里的话,义父他受到暗箭所伤,又身染中毒,我怎么能不贴身伺候呢?”

随即江明狡黠一笑,

“何况有人曾经不是在我耳旁说过吗?我的父亲啊,既不是杨朔,也不是李坚的而是另有其人。”

见李坚脸上的神色突然蚌住,江明昂起头,边转悠便说道:

“那人叫谁来着?哦!叫韩礼,就是爹你的好朋友啊!”

眼见李坚要绷不住了,江明连忙改口,

“诶,我就知道那个故事是你俩说来逗我玩的,不就是怕我在战场上有损失么?”

“看看我,看看,仍旧活蹦乱跳,有义父护卫我,敌军能奈我何?”

见江明提到杨朔,正要开口的李坚又沉默了。

看了看沉默下来的李坚,江明也是停止了话头,径直坐在了李坚对面。

“其实对于你们讲的那个故事我还有些疑惑。”

闻言,李坚抬起了头,望着江明,眼中似有火焰开始燃烧。

“你们说为了杀那张氏孤儿,杨某曾经收集城中当天生的孩子屠戮之,可是我访问城中,百姓们并没有对于杨某杀死自己孩子的怨恨,难道杨某的权势已经到了如此地步,使底下的平民们连杀子之恨也不敢私下抱怨了吗?”

闻言,李青想要开口,却又迟疑。

如果一个故事的开头就是谎言,那又怎么让人相信后面的故事?

见江明只是看着自己不再多说什么,李坚叹了口气,终于说道:

“杨某当时宣称是要收集当日出生的孩子尽数屠戮,其实只不过把那些孩子收集起来并进行登记。”

“他预测藏匿张氏孤儿的人一定不会让张氏孤儿被带走,正常的孩子被带走了,张氏孤儿便无法再与其他孩子进行混淆。”

见江明面色如常,李坚继续开口:

“我们这么说,也不过加深你对那杨某的不良印象,更显得他残暴几分……你确实长大了啊。”

听闻此言,江明不怒反笑,

“呵呵,纵使真死了那许多婴儿,又与我何干?为什么要把一切压在我的头上,作为父亲,你就这么忍心吗?”

本来听到前面还要斥责江明的话一瞬间噎在了喉咙里,李坚眼中闪过一丝不忍。

“我们再来说一说那位藏匿并扶养张氏孤儿的义士吧。”

“父亲您张氏孤儿有神异,躲在壁橱里不发一声所以没有被找到。”

“可是很显然,被找到的反而不会死,没被找到的却会死。”

“那位义士能想到让杨某扶养仇人孩子这样的毒计,那么死的一定是他的亲生儿子,也就是说被抱走的是张氏孤儿,而没被抱走的是亲生儿子。”

“然而就杀子之恨来说,杨某本来要杀的就只有张氏孤儿,并不是要杀义士的儿子。”

“而处于义的角度来说,义士最好的做法是带着张氏孤儿远离杨某,而不是反而接近他。”

“所以我我有个疑惑,义士后来的行为,到底是处于义呢,还是出于恨呢?义,本该远离的孩子不远离,反而处于危险之中,要知道随着孩子长大,有些东西是很难藏得住的。恨,他到底该恨自己多一些还是恨杨某多一些呢?”

“你!你!”

江明的话仿佛是一把锤子,一遍遍不断敲击着李坚的心脏。

这么多年,他常常以义士自居,看着这个被自己寄予厚望的孩子与仇人关系越发亲切,他心里着急。

更哪里会想到在自己儿子眼中,故事中的义士行为的正义性竟然遭到了质疑!

急火攻心的李坚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十多年苦谋的复仇大计似乎在向着自己不愿意看到的方向滑落。

见到李坚这副模样,江明赶忙上前,在他身上拍拍打打,又依照李坚的指示从包裹中翻出几粒逍遥丸,等到李坚将其吞服,情况才得到稳定。

见到李坚情绪渐渐稳定,江明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再次开口问道:

“父亲您觉得您的故事里谁最可悲?”

“当然是张家上下!”

顿了顿,李坚又迟疑道:“嗯,还有韩礼。”

“还有那对母子,那个义士。”

“还有吗?”

“还有吗?”

见李坚露出仔细回忆却得不到答案的样子,江明神情一肃。

“还有那个张氏孤儿。”

“张氏孤儿?哦!对对对!张氏孤儿,这个孩子太可怜了,一出生就没了爹娘,家族全都被灭,确实可怜。”

然而听到这些,江明却是摇了摇头,

“父母被灭,亲族被毁,确实可怜,可是他有着两个父亲,一个生父,一个养父。”

“死去的亲族父母在孤儿的无意识下并不是足矣让他可怜的理由,他获得了足够的爱,他在物质上不曾匮乏,甚至比大多数人还要好。”

“只有世俗之人,那些旁观者会觉得可怜,嚼舌根,认为他张氏一族死完了只剩他一个人是多么见不得的事。”

“可是对于什么都不知道的他来说,在两个父亲的呵护下,他一直都是幸福的,最大的烦恼也不过是养父的严加管教,但好歹有义父在旁边帮忙。”

“然而人在这个世上,难免接收到外界赋予的某些东西,比如仇恨,张氏一族数百口的仇恨,替他而死的母子的仇恨。”

“当这一切扑面而来的时候,当整个世界都告诉他,他和他最爱的义父之间有血海深仇,必须杀死他的时候,他才成为了这个故事中真正的可怜人。”

“甚至没有人会对他真正需要悲痛的事投以怜悯,当他真正杀死了他的义父,世人只会歌颂他的孝义和不被仇人的小恩小惠迷惑的气节。”

“突然背负这一切,死者自然可以一死了之,可是对于这个处在两难困境的孤儿,你说这个故事中谁更可怜?”

说罢,江明脱下衣衫,上面遍布还未痊愈的创伤,不再多言。

李坚本就听说过杨朔在战场上救回李青的消息,然而看到眼前遍布江明周身的伤口才知道当时多么危急。

眼泪不由得从眼角缓缓落下。

一时间,屋内一父一子,皆是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