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川是川青市的前称,旧名于70年代末弃用,更名川青。
而XCFT,应该就是小城芳汀的缩写——也就是这栋老别墅的前身。
从那张照片上看,建筑物的占地面积并不止这一栋楼,应该就是因为之前的拆迁,现在就只剩下这孤零零的一栋。
而“小城芳汀”这个颇具年代感的赋名,也在不断更迭的岁月中被更改、被遗忘。
当林深想把这一点告诉楼诚的时候,余光中,一抹红影悄然掠过,再回过神来,人就在这了。
他还记得,资料上别墅的名字是“安和”,最早建于1972年,中间翻修了多次,至今为止一共更换了三次住户。
三次……
福至心灵般的,林深明白了。
那串编号的意思,很有可能真如楼诚所想,是拼音的首字母缩写,而年份如果猜的没错,应该就是入住时间。
72到75年,按当时的人力物力和技术手段,加上这栋楼的面积,花个两三年也不夸张。
但如果要挖最详细的资料,还得靠楼诚。
字母有两位也有三位,假定这是屋主名字的缩写,按年份推测,第一户人家在1975年入住,第二户是1987年,第三户是1996年。
第一户产权变更到第二户的时间,忽略空白期,第一户在这里住了12年。
第二户则是9年。
居住的时间变短了……
林深望着暗沉的红雾缓缓围绕,其后的景象仿佛渡了一层浓厚的马赛克,看不清轮廓。
“想知道吗……”
林深蹙了蹙眉。
“就凭你……不可能的……”
“你能做些什么……”
“……没有朋友,你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死……”
“……就是个废物……”
“但我们还是得欢迎一下即将入馆的新伙伴……”
“来吧……”
“来听听我们听到的声音吧……”
“……”
回音中,一阵咯咯的笑声响起,伴随着银铃般的童声,得意洋洋:“来抓我呀——”
和笑声一起响起的,还有自行车滚过糙地的轱辘声和卖货的吆喝声。
“咿呜——”,刺耳的刹车声划破了无忧无虑的欢笑。
市井的闹声戛然,被一阵细细的哭声取代。
这是一个重组家庭。
女人家里有钱,后来家道中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兜里好歹也攒了不少钱。
当时明面上已经没有财主这一说了,只是乡里乡间一时改不了口,张口闭口就是某某财主家怎么了怎么了。
女人的第一任丈夫,按地方人的说法,应该就是财主家的女婿。
两个人生了一个女儿,生活平淡安稳,不算富贵,但起码有余。
可好景不长。
男人的事业心重,一心想赚大钱,魔怔了一般,甚至把家里的钱全搬了出去,最后上当受骗,悲愤交加之下,吊死在自家的房梁之上,留下妻女二人,孤苦伶仃。
因为还有孩子,所以女人给男人置办了身后事,不顾街坊四邻的指指点点,带着余数不多的嫁妆,不久后就带着女儿改嫁了。
女人的想法很简单,她们母女无依无靠,如果能有个男人,就没人敢来欺负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孩子……
但孩子终究是孩子,会顽皮,会偷跑,能下水,也爱爬高。
几乎每次发现,都是被女人生拉硬拽,关上门窗,往死里打。
“叫你乱跑!叫你不听话!叫你和那群死小子鬼混!啊?还哭……叫你再哭!还敢不敢跑了?说啊,说啊——!”
女人的想法仍然简单。
她只是想让她的女儿像别人家的女孩子那样,文静温柔,端庄可人,将来能有个家境富裕的好男人能看得上她,保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就好……
可女人不知道的是,她的女儿,并不是只有她自己会打。
女人的第二任丈夫是个市井小民,做小摊生意的,出门回家的时间不固定,有时候吃了客人的窝囊气,女人又不在家时,就会把气撒到孩子的身上。
渐渐的,女人发现,自己的孩子变了。
变得如她所想:柔弱、内敛、安静和矜持。
女人很开心,全然没有发现自己的孩子好像失去了些什么本来应该有的东西。
几乎每天,女人都会告诉孩子,你要懂事,妈妈一个人又要打工,又要收拾家里,很不容易的,你要乖乖的,慢慢长大,以后有好男人看上你,嫁出去,你就幸福了……
女孩的小手捏着不趁手的铝调羹,轻轻扬起小脑袋,摸去嘴角的饭粒舔干净,看着憔悴的母亲,小声:“那,妈妈,你幸福吗……”
女人脸色骤变,一巴掌抬起来,强忍着停在半空,两眼瞪得猩红。
女孩睁大眼睛看着,像是吓呆了,手里还捏着调羹,泪水就这么无声地滚出了眼眶……
幸福来得太突然,几个月后,男人发了一笔横财。
听说,那钱,是他去巷子的阴僻处解手时在地上捡到的,一看是钱,男人还警戒地往周围瞧了一眼,确定没人后,把钱往怀里一揣,带回了家。
那一年,女孩九岁。
发了横财的男人并没有马上把钱拿出来挥霍,而是让女人辞了工作,在家负责看钱,等过段时间,他们就搬走,搬到一个大一点的地方,找个好一点的房子,重新开始新的生活!
女人激动的落泪,心想,苦日子终于要到头了。
几个月后,他们如愿搬到了他们的新家。
那是一排两两相邻的小洋楼,有着小家碧玉的名字——小城芳汀。
对于70年代的人们来说,能住进这样的地方,城中的大小商店基本上都会欢迎他们进店,赊账也没关系。
在男人和女人的共同经营下,一家人的生活终于开始慢慢富裕起来。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
有一天,女孩突然对母亲说,她想念书。
女人正在洗碗,手一滑,瓷碗在池里打了个稀烂。
手都没顾上擦,回头就送了一个巴掌。
火辣辣的一巴掌在白嫩的脸上留下一道刺目的红印。
女人呆站在原地,瞪着眼睛,怒气更甚——她打完了才发现,她听话了这么久的孩子竟然把好不容易才留到腰际长发剪了!!!
女孩等到了自己意料之中的结果,深夜时分,她一瘸一拐地回到房间,关上门,坐在桌前,捂着打肿的脸,翻开了偷偷从街上买来的书,一笔一划,照着字典,学习拼音和汉字,一点一点地自学,盼望着有朝一日,她能看懂这本书里所讲的故事,所叙述的,不一样的人生。
她从未放弃追求,不论母亲如何反对,如何殴打,她也未曾退缩半步。
最后,母亲打累了,就用说的,她了解自己的女儿,如果没有一点实质性的刺激,她是不会跟自己妥协的。
一天,母亲往家拎了一只兔子,说买来准备炖汤喝。
女孩于心不忍,好说歹说,才让母亲改了主意。
兔子在女孩的照料下,多活了一个月,直到某天回到家,她发现兔子不见了。
隐约听到厨房里的动静,女孩心里发沉,却仍抱着一丝侥幸,走向了厨房。
厨房里,母亲围着围裙,站在灶台前,执着长勺缓缓地搅着面前的那口大锅。
女孩走近,看到锅里翻涌的嫩肉的同时,也看到了砧板边挂着几搓染血的白色短毛……
母亲见她回来,没事人似的懒懒开口:“去洗手,准备吃饭,今天玩累了吧,妈煮了一锅好肉,待会吃了,给你好好补补。”
把肉盛出来放进铁盆里,母亲回头,望着她还未消肿的半边脸颊,轻声温柔:“昨天打疼了吧,性子这么倔,也不知道随了谁,吵架比我大声,打在你身上,最后还不都是疼在我的心里?”
女孩颤抖着退后,泪眼朦胧:“所以……你就……把它杀了……”
母亲笑意更浓。
“谁让你这么喜欢跟我对着干呢?”
……
……
啧……
林深皱着眉头,一脸被人欠了几百万的不悦。
在他执行过的任务里,他尤其不喜欢,或者说,很讨厌这样的事情。
无知的恶语所导致的伤害不比身体上的要轻,如果将伤害比作一把刀,待在这样一位母亲身边,无异于是凌迟……
所有的结果都不是凭空而来。
而在这件事情上,相比灵异本身,林深更在意的是,他从进来到现在,除了一进门就困住他的幻觉,以及不久前那道一闪而过的红影,他并没有亲眼目睹任何常理外的事情发生。
当然,现在的情况除外。
只是这些声音听着,却免不了叫人烦躁。
“……你要听妈的话,妈都是为你好……”
“……女孩子家家,读什么书啊?把自己打扮好了,以后飞上枝头变凤凰,想要什么就会有什么的,做这些没用的干嘛……?”
“读读读……你不是想读吗?好啊,我倒要看看,你能读成什么样?你觉得自己很行吗?等一进学堂,跟别人比起来,你连屁都不是!你能做的到什么?”
“等你考得过试再说吧!”
“什么……考过了?我什么时候答应你考过就让你出去的?你除了会认几个干瘪字,做饭会吗?洗衣服会吗?女红刺绣这些你都会吗?你拿什么生活?……不行,你今天要是敢踏出家门一步,我就死给你看!!!”
“……”
“……”
林深站累了,把身体的重心换到了另一条腿上,漫不经心地环着臂,眼帘轻垂。
这些声音分别来自不同的人,有男人,有女人,也有老人和孩子。
听上去不是同一户的,但在这居住过的几户人之间却有着微妙的共通点——明明是彼此最亲近的人,却总是克制不住,以爱为名,恶语相向……
第一户是再婚母亲和自己的亲生女儿,极强的控制欲操控着她,甚至不惜无所不用其极的迫使孩子,臣服于她。
……
第二户是一家三口,原本是和睦的一家人,住进来后没多久,某一天半夜却突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父亲在外有了新欢,被母亲察觉,因为没有经济来源,只得忍气吞声,甚至眼睁睁看着丈夫领着新欢登门,吃她煮的饭,睡她睡的床……
女人忍红了眼,却什么也不敢做,只能将愤怒悉数倒在外貌神似丈夫的,亲生儿子的身上……
言语羞辱、破口大骂,只要能让她心里舒服的,情绪一旦被撕开一道口子,有了发泄之处,就犹如在窒息中得到了短暂的救赎,哪怕伤害的是自己的孩子,她也依旧没有半点愧疚之心。
……要怪,也只能怪你是那个人的儿子。
……
第三户,也是林深唯一在声音里听到名字的一户,在产权经历了两度变更后,这个名字终于和楼诚资料里的名字对上了。
“赵梦,你老公来电话了——”
“哎,好嘞,这就来——”女人正在厨房洗菜,收了手就往围裙上胡乱一抹,匆匆下楼,接了电话。
“喂。”闹市区,女人的嗓门不小,手还没干,只能先偏头夹着电话,一边擦手。
电话那边有了回应,伴随着哗哗的雨声。
男人常年在外,每个月都能寄一大笔钱回来,供女人和儿子吃穿住行。
但今年运气不好,碰上了几年难见的洪涝,给工作造成了不小的影响。
擦干手,女人拿着电话和男人长话短说,又看了一眼时间,说了句“该去接儿子下课了,先这样吧,就当省话费了”,说完就笑着挂了。
女人确实是去接孩子的,但不是去学校,而是兴趣班。
她也早就习惯,把儿子接回家后,就像例行公事一般,冷着脸等待几小时后爆发的争吵。
事情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
今天是周六,墙上的时针准准的指向下午六点半,这是儿子今天上的第三个兴趣培训班,当然,明天也有。
原因无他,作为母亲,她没想别的,她只是希望自己的孩子优秀,最好能全面发展。
而要做到这个,自然什么都要试一试。
从书法,到绘画、乐器、数学、篮球、足球、乒乓球……从文到武,再从武到文。
透不过气的安排表无不充斥在他生活的各个角落,没有周末的日子从小学一年级开始,到现在已经持续了快六年,马上就要毕业了。
争吵无法解决,便将事情全都压进了心里,就在升上初中后,没多久,男孩就病了。
得的是躁郁症。
他的母亲到底都不肯相信,自己做了那么多,砸了那么多的钱,换来的竟会是一个一蹶不振的废物……
直到发现孩子有了暴力和自杀倾向,女人才万般不愿地带着孩子坐上火车,跨市去了一趟私人的心理健康医疗中心。
过道里有座位,意外的坐着不少人,多是家长带着孩子,脸色都不怎么好看。
女人亦是如此。
甚至在排队等待叫号时,还不耐烦地低低嫌了一句。
“现在的孩子都是惯坏的,以前吃都吃不饱,现在倒好,无病呻吟……”
说话间,余光不时注意着边上的儿子,见没反应,很快便将冷冷的斜光收了回来。
“……一个个的全都理所当然,也不想想大人付出了什么,有多辛苦,不帮忙就算了,还变着方儿的折腾人,有意思吗……有什么病啊?我看就是没病装病……”将最后收尾的四个字咬得极重,女人余光又是一瞥,边上的儿子低着头,还是没反应。
在她看来,对方不说话,就和理亏无异。
……
林深实在是不想站着了,弯了膝盖,席地坐下。
然后轻叹一口气。
单手托着下巴,看着周围的红雾翻涌,似乎并没有要放他出去的意思。
他在想,这东西到底想干什么。
他眼前没有画面,除了缓缓涌动的红雾,就只剩下声音。
尤其在叱责的时候,骂声尤其尖锐,凶残到仿佛要刺穿鼓膜一般,张牙舞爪,不留情面。
这些声音只有片段,没有开头,也没有结尾。
就像一段录音截成好几段,能放出来的,都是劲爆的。
林深歪着头,懒懒地耷在反折在膝头的手臂上,耳朵嗡嗡的疼。
在这些叠加的吵闹声中,无形间,思绪也跟着一起复杂起来。
……挺无聊的……
他想。
……要是觉得没用,一开始又为什么要生下来……
……既然生下来,就是一个个体,无法达到预期效果,难不成要重新回去,回炉重造吗?
可笑说是这么说,就算真要回炉重造,怎么回?
……吃回去吗?
闲懒的思绪骤然踩了个急刹。
注意力重新回到眼底,林深坐在地上,脑袋从手臂上缓缓离开。
……他刚刚,都想了些什么?
……为什么会想到要,吃?
脸色有些不大好看,林深单手按地,站起身来,盯着这片绵延的红雾,跨出了来到这里的第一步。
他在红雾里徘徊了近十多分钟。
林深停下脚步,呼吸带着些微喘。
在这片如血的浓雾中穿梭了数遍后,他发现了一件毛骨悚然的事情。
在这里呆了这么久……他突然,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