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是被宋凌云叫醒的。
因为睡得并不很沉,所以刚叫没两声就转醒了。
看着林深撑着床坐起身来,宋凌云问道:“感觉如何?”
抬手捏上肩膀,带着刚睡醒时浓重的鼻音,林深含糊道:“嗯,还好……”
“站起来试试。”
刚起来时还有些晕,但走两步之后,就开始慢慢适应了。
把小袋子整个提给林深,交待他,要是觉得头晕不舒服就含一颗,效果只好不差。
林深收了小袋子,揣进了大衣的兜里,换好衣服,瞒着莫浅,轻手轻脚地出门了。
宋凌云一路驱车,林深坐在副驾,系好安全带后就一直在闭目小憩,直到感觉车停下,才睁开眼睛。
林深的眼神里闪过一瞬疑惑。
“殡仪馆。”宋凌云淡淡开口,像是在给林深的疑惑做出肯定的解答。
开门下车,深秋的夜风吹得整个人一抖,林深默默低头,裹紧了身上的大衣。
见宋凌云提步提步往后走去,林深没有多想,紧步跟上。
他是抱了一丝希望的。
就在大办公室的后面,有一片较为空旷的空地,整个殡仪馆的探头本就不多,更遑论这么一片只有黄土和扬尘、连路都懒得铺的空地了。
而这一丝希望,就在林深到达这片空地之后,彻底破灭了。
空地上有三个人。
靠中间一点的地方,他看见了刘夏绘和另一个女孩子——是之前在陈文的自习室,和宋凌云一起的那个人。
而靠外围的地方还有一个人,是个男的,高高瘦瘦,不顾地上脏尘和硌人的石子,就这么席地而坐,腿上放着一本笔记本,发出淡淡的蓝光,手指不时在键盘上按动,表情认真。
看着空地上人数寥寥,但实际上,林深不是没有察觉到在周围的隐蔽处的那些许不大一样的感觉。
应该都提前布排好了吧……
刘夏绘说过,他们是一队,主力队员少得可怜,包含宋凌云在内就只有四个。
但他没提到的是,他们队下的非主力队员又如何呢?
看着这场地的布置,很难想象这是只有他们几个人能完成的——
空地中央,一群人偶手拉着手,围成了一圈,圈的外围,又是一圈,就这样大圈套小圈,一共套了整整三圈,再往外数米的地面上,则是一圈标红的反光警戒,警戒线边上则是半条腿高度都不到的矮栏,也跟着围了一圈。
自家单位的作息时间和习惯林深再清楚不过,要说完全没人值班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们做这种事情应该会选择人最少的时间段,即便和上边打过招呼让他们在办事的时候把人支开也一样,即晚间的九点半到十点左右。
而半个小时内要完成这些布置,只靠3个人,难。
林深的目光缓缓朝位于最里面的那个圈望去。
由人偶围成的内圈不大,却也不小,直径大概在一米七左右。
正好够一个人躺平的长度。
更不用说……圈里困住的,是个女人……
丁小如坐在用人偶组成的包围圈里,双手掩面,泣不成声。
刘夏绘听到动静,几乎和秦杨杨同时回头,一抬手,打了个招呼:“哟,来啦?”
丁小如哭得颤抖的肩膀闻言一顿,抬起那张泪眼婆娑的面庞,满是委屈、惊恐和哀怜。
她看到了林深,立马嘶声大喊:“林哥——林哥——救我……救救我!他们要害我!这些东西好恐怖,我好怕……林哥……快救救我……”
说着,像是怕极了一般,根本没有给林深回复的机会,就又将头埋进了收起的膝盖里,哭声凄惨,浑身发颤。
林深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地发干,抿了抿干裂的唇,摆头问宋凌云:“你们会把她怎么样?”
宋凌云目视前方:“我之前说过,处理方法视情况而定。”
说完,目光稍撇,看着他,音色泛冷:“毕竟,有些东西比你我想象的,还要会装。”
林深沉默,偌大的空地中,只有丁小如梨花带雨的哭泣在嘶哑的回响,经久不散。
“我觉得她对我没有恶意。”默了许久,林深忽然道。
宋凌云并不否定,只问:“那你想怎么做?”
林深不确定他会不会同意,但不论如何,都应该表达出来才行,他半低着眸,道:“我能不能上去和她说几句话?”
“可以。”
没想到对方答应得这么爽快,林深微愣,随即冲宋凌云点了点头:“谢谢。”
宋凌云不答,只道了一声:“去吧。”……去试试,就知道了。
林深抬步,犹豫的步伐在过程中慢慢加快,他虽然嫌麻烦,但看着丁小如这么一个大活人,单凭宋凌云和其他人的片面之词,林深终究还是持着怀疑的态度。
即便……连他自己也认为,他近段时间的遭遇,和丁小如有脱不开的关系……
脚步在人偶的最外圈停了下来,林深正犹豫着该怎么跨进去,就在这时,最外圈的人偶主动打开了一条道。
林深微愣,回过头,看向刘夏绘,就见刘夏绘冲他摆摆手:开路了,还不快去?
冲另一侧的秦杨杨颔了颔首,聊表谢意,林深抬步,跨进了第三个圈和第二个圈的中间部分。
外圈合上了。
第二圈紧接着打开。
就这么一道一道,一开一合,倒是让林深心下不由感慨这个“牢笼”设计的周密性。
——直到他进到圈中。
蹲下身,林深看着浑身发抖的丁小如,慢声开了口:“丁小如,我是林深。”
丁小如颤抖地啜泣,慢慢抬起了头,看着他,泣不成声。
“林哥……他们、他们为什么要关我……?”
林深想了想,看着她,淡淡一笑:“可能是因为你给我按摩的时候,手劲用大了吧。”
丁小如茫然一愣,抽噎间,竟是破涕为笑。抬手擦了擦眼泪,哭得红肿的眼睛看着林深,问道:“我现在是不是特丑……?”
林深摇了摇头。
丁小如哭得厉害,鼻音浓重,连说话都有些模糊,低下头道:“林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捏疼你的。”
“我知道。”
“我只是觉得跟你在一起玩,很开心……”
“嗯。”
丁小如抬起头,颤抖的身子无一不透着她此刻的恐惧,却仍然逞强地扯出了一个牵强的微笑,像是忍不住哭腔,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下撇去,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一起哽咽起来,拖长了调子,眼泪哗哗直淌,哭着说道:“林哥……你知不知道……呜……我……我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给我化的妆……”
林深微愣。
丁小如说完,紧抿的嘴唇撇颤不停,望着林深,眼里噙满了难过:“……你不记得我了吗?”
“丁小如……”林深像是出了神,把这个名字低低重复了一遍。
他忽然想起来了……
就在一年多前,一个磅礴的雨夜,运尸车送来了一具冰冷发青的尸体——是一个还在上初中的女孩子,跳楼轻生了。
那时候小办公室加上他总共就只有三个人,当晚正好轮到林深值夜,女孩的家里有迷信,说轻生的孩子见不得光……
做这一行的,林深见过许多,但不论见过多少次,叹息的同时,也会更加认真地对待他们——
他连夜帮女孩的遗体仔仔细细打理了一遍,女孩子不大,却很爱美,脖子上戴着一串细细的银链,手上脚上都有,林深看着这具遗体,设身处地,把不好看的地方能整则整,能修则修,能遮上的,就全都认认真真地遮上,尽了最大的努力,让这一具才到花季就凋零的遗体,用最体面的模样,走完真正离开前的最后一程。
怪不得,他总觉得丁小如这个名字莫名地耳熟……
也怪不得,丁小如会那么粘他……
姑且不说她是用什么方法回来的,林深不确定的是,她究竟知不知道,自己会给旁人带来一些什么样的伤害……?
“对不起……”丁小如哭着道。
“……”林深看着她,半低下头,想了想,抬手放在了她的头上,安慰一般,轻拍了拍。
“我知道你对我没有恶意。”
丁小如嘴角撇颤得厉害,闻言,忍不住又要哭出来。
“我从那天看见那个人之后,就知道自己待不了多久了……”因为惧怕,草草望了一眼站在外围的宋凌云,她抽噎着,低声说道。
“林哥……”
“嗯?”
“要是我不在了,你会难过吗?”
林深不知道,因为他从没想过。
“……会吧。”他道。
林深没有展望未来的习惯,如果说不知道,可能会让她觉得自己很没良心。
对她也没什么好处……
但林深还是补了这么多余的一句,垂着眸,态度很淡,也很诚恳。
丁小如忍不住笑了,哭哭笑笑,丑得不行,她说:“我信,我知道你……就得是这种回答,才像你……”
“林哥……和我当朋友,你开心吗?”
林深点头:“嗯。”
“既然开心,那要不要和我一起走?”
林深薄唇微动,刚要开口,才意识到哪里不大对,犹豫的眼神看她。
丁小如动作飞快,握上了林深的手,用力摇头,一双眼里,满含希冀:“你放心,不会痛的,很快……很快就过去了。”
林深这才恍然,知道事态快要失控了。
他尝试着抽了抽手,却发现丁小如的手劲奇大,抓着他的手,竟是让他整个人半分也动弹不得,而开口,则更是妄想。
林深突然知道了宋凌云话里的意思——
有些东西比你我想象的,还要会装……
而宋凌云所谓的“装”,林深此刻算是见识到了。
她对他确实没有恶意。
丁小如喜欢林深,喜欢极了。
所以,她并不认为,带走自己喜欢的人,是一种错误,是一种恶……
纤细的双手攥紧了林深的手,愈发用力……
只觉得从那双冰凉的手掌里,像是有一股暗流,汇成了深不见底的漩涡,引出了巨大而强烈的吸力,几乎要将他整个人吸食进去,根本反抗不得,也无从反抗!
就在林深觉得自己大概是快死了的时候,千钧一发之际,大衣的后领突然一紧,一道蛮力不由分说,竟是生生将林深整个拎起,撤后两个大步!
回魂了一般刺激,林深本能之下,用力深吸了几口长气,整个人余魂未定,就被一只臂膀牢牢箍紧了。
视线模糊间,隐约能看见丁小如仿佛痛失了一样她最最珍贵的宝贝,两眼惊睁,双唇大张,一张脸逐渐扭曲,歇斯底里——
“啊啊啊啊啊啊——!混蛋!把我的爱人还给我!!!!!!!”
在人偶环成的圈中,宋凌云的目光居高临下,音色仍是冷淡,一字一句间,也带着丝丝不屑而玩味的嘲讽。
“抢我的人,胆子不小。”
丁小如表情愈发狰狞:“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是你的?!!”
宋凌云不同先前,面对无常时仿佛整个人都染上了一股邪狞,唇角微勾,言语冰冷。
“你打不过我,就是最好的证据。”
这是林深耳边,宋凌云说的最后一句话,再后面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
这不能怪他,近一个月的折腾已经严重超出了林深所能承受的负荷。
他实在是……
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