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金丹碎裂后【完结】>第85章 虚实

  江河睁大了眼睛,似乎还没回过神来,长刀穿心而过的疼痛终于让他掌心的力量急速衰弱,他低头望向自己胸前的长刀,那长刀锋利尖锐,镌刻着三清派精致的暗纹。

  “是你……”

  “竟然是你!”血水顺着上涌的气息堵在江河的喉咙,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接着一汩鲜血便顺着他的嘴角向下溢出。

  不止是江河,就连江衍与楚晏清都没想到白松会在此时反水!隔着摇摇欲坠的江河,他们看到手持长刀的白松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亦没有紧张,他眼神澄明而坚定,一双有力的手仍牢牢握在刀把之上。刹那过后,只见白松的嘴角微微向上勾起,露出一个讥讽至极的表情,而后他猛地将长刀拔出!

  霎时间,江河胸前鲜血喷射,温热而腥甜的血液溅落在楚晏清、江衍与梅依雪的衣衫上、脸颊上、发丝上。

  山洞内潮湿的空气裹挟着浓郁的血腥之气扑鼻而来,幻象与现实交融,楚晏清再无法坚持,“哇”地一声,俯身干呕起来。

  江河踉跄了几步,因为急速失血,他的四肢开始麻木僵硬,他缓缓转过身来,眼睛红得像是燃起了两簇火。这一刻,心底蹿升的不甘与愤怒让他忘记了自己所背负的一切,他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仿佛单凭音浪就能将眼前之人撕碎,“贱人!你这个忘恩负义的贱人!”

  他摁住自己胸前流血的窟窿,吐出口鲜血,踉跄着、歪扭七八地朝着白松的方向扑去,“你背叛我,白松,你胆敢背叛我!”话音未落,便被白松一掌掀翻。

  江河倒在地上, 不可思议地看着白松,而白松亦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师父,你总质问我,到底还记不记得白露的仇。我记得,我没有一天、一个时辰忘记过他的仇。现在,我不就替他报仇来了么?”

  白松手持长刀,刀身残留的血珠仍顺着刀刃向下滴落,在白松身侧形成一汪腥红的血迹,他的眼神中不见丝毫的怯懦与软弱,一条条清晰的青筋在光洁的额头上暴起,他冷笑道,“师父,若说背叛,也是你先背叛了我!”

  白松微微抬起下巴,傲然道,“自从白露死后,我再也不是曾经的白松了。那日从云川归来,你变着法地将白露之死推到师叔与晏清仙君身上,可四派八门人尽皆知,白露是为救沧海阁的小师妹才死在入魔之人手中的。你将众人入魔、诡气侵扰,凡此种种统统推到晏清仙君身上,我不相信。我不敢质疑你,只当你被奸人蒙蔽,于是修书云川派与翠微山的诸位道友,又暗自前往沧海阁拜访,多方查证、抽丝剥茧,可越是查到最后,越是发觉这一切分明是你在背后做局!”

  说到这里,白松看向江河的眼神愈发冷漠,就好像在看一块案板上的猪肉,“师父啊师父,你自以为自己的局设得很好,足以瞒天过海,可是师父你知不知道,你的局其实并不高明,有心之人都可以发现端倪。四派八门数千修真之人不是因为你的局有多精巧而错怪晏清仙君,他们是因为嫉妒、忌惮晏清仙君才相信了你的局!”

  白松深吸一口气,他的背挺得笔直,宛如一棵山间矗立的松树,不屈不折,不惧寒霜,“四派八门之人忘恩负义、忌惮晏清仙君、甚至仇视晏清仙君,我白松却不屑与此等宵小为伍。这些天,我夜夜不得安寝,百般思量,千般筹谋。起初,我自然不敢相信自己的推断——”

  说到这里,白松的双眸之中第一次流露出些许迟疑与困惑,他嘴唇翕动,再次开口时,声音不由得放得轻缓起来,“师父,你可是我的师父啊。你把我兄弟二人养大、教我们读书、教我们功法,在我兄弟二人心中,你是顶天立地的英雄,是浊世独立的君子,你就是我们的神,你怎么可能练起魔道诡术、为害人间呢?你怎么可能陷害自己的弟弟、陷害晏清仙君呢?”

  白松闭上眼睛,手中的长刀轻微的颤抖着,“师父,我这般地崇拜您,这般地信任您,我宁可相信是自己想错了,是恶人误导我,我也无法接受您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啊!”

  再次睁开眼睛时,白松的双眸中氤氲着一层水汽,他指尖颤抖,声音也在发抖,“直到今天,直到你竟然狂妄肆意到要用借用诡术杀死师叔与晏清仙君,我才彻底对你死了心,也正是此时,我才敢断定这一切都是师父你在背后下棋!是你,将魔道诡术传予陈逾静,让青泽全派沉迷于魔道丹药,也是你,让宋余白走火入魔,以至于云川大乱,千人入魔,害我兄长丧命!”

  他目光死死盯着江河,“师父,师父你已经是三清派掌门了,我三清派更是四派八门之首,天下修真人士唯你马首是瞻。以你的修为和天赋,迈入化神之境只是时间问题,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做?你到底还想要什么?”

  是啊,江河到底还想要什么。不止是白松,江衍和楚晏清亦在想这个问题。江氏父子已经拥有了修仙路上所有的一切,名利、修为、地位,甚至是权势……

  他们到底还想要什么?

  他们搅弄风云,到底为了什么?

  面对得意弟子的质问,江河回应的唯有缄默。他倒在地上,浑身抽搐着,楚晏清垂眸看着眼前这个倒在地上颤抖抽搐的男人,心中没有丝毫的欢愉,只觉得哀伤。

  江河的嘴唇青黑,脸色纸一样煞白,他匍匐在地上,注意到了楚晏清投来的悲悯目光,他不由得仰望着楚晏清,那神情仿若最虔诚的信徒望着高高在上的菩萨,喃喃道,“晏清,现在我要死了,你心中欢喜么?”

  楚晏清摇摇头。他恨过江河,时至今日依然恨着。可江河亦是他付出过真心的男人,是曾跟他携手与共、并肩而战的男人。他怎么可能欢喜。他不知道江河究竟是何时变了模样,事到如今,他只觉得悲凉。

  江河久久凝望着他,直到眼神开始涣散,最终找不到焦点,“为什么摇头。我这样对你,一心害你、伤你,甚至要……杀你。现在我咎由自取,死在自己爱徒的手中,你应该开心啊。”

  他伤得太重,一句话说得断断续续,粗重的喘息几乎要将微弱的声音淹没,楚晏清与江衍、梅依雪几乎要屏息凝神才能听得清。心脏传来的剧痛让江河四肢蜷曲,来回在地上翻滚着,本是纤白无尘的长衫上染满血迹与泥污。

  楚晏清已不忍再看。他低着头,缓了许久方说,“人命可贵,无论善恶美丑好坏,任谁死我都不会狂欢。”

  江河一怔,他眯了几下眼睛,勉强分辨出楚晏清的位置,“晏清,晏清啊……”江河猛地咳嗽起来,口中、鼻中,喷出的都是鲜血,“你真是,你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是我对不住你,是我配不上你。”

  见楚晏清不说话,江河更泄了几分力气,他仰面躺在地上,半阖着眼睛,唯有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还昭示着他还活着。“晏清,我对你是真心的。”

  不知怎地,明明早已对这人死心,明明自认为看透了他的肮脏下作,明明半生的惨淡与不幸大多是因江河而起,可当楚晏清见到江河濒死时的痛苦与窘迫,仍是湿润了眼眶。

  楚晏清更靠近江河了几分,他心里酸涩苦楚,湿漉漉的心情涌入眼中,一串热泪砸在江河的额头。

  落泪的刹那,就连楚晏清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然而只是刹那,他便坦然下来:或许这哀伤不是为了江河,而是为他逝去的不羁无畏与烂漫年华。

  江衍拉住楚晏清,挤在了他与江河之间,冷着声音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你既说自己对晏清是真心的,就该把一切都告诉他。”

  闻言,江河苦笑,“晏清,我知道你想知道的是什么。既然我功败垂成,注定葬身于此,也不惧被你知道。”他咳出口鲜血,缓缓说,“当初,我们五个一同在外游历,那时我是真心将大家当做挚友,更将晏清你……当做挚爱。”

  他的声音模糊悠远,像是那段捉不回的岁月,“昆仑试炼前夕,我接到了父亲的传信,当晚,我按照父亲的指使,趁你们休息时暗中施法查看丰都结界的阵法,可谁知我只是稍施法力,丰都结界就因此而受到破坏,崩裂出一道缝隙,刹那间,整个丰都旋风骤起,我本想带着你们一同逃脱,可谁知你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看到结界破裂以后,竟不要命一样地冲了上去……我也只得硬着头皮冲上去,随后江衍、梅师妹还有孙雄也赶来了。”

  他的脸白得发灰,浑然像个死人,不知是因为回忆太久远、过去太沉重,亦或是此时的他已经太疲惫,江河顿了许久,才轻声继续,“丰都结界是昆仑圣君亲自设下的,结界中困着的又是怨气冲天的妖魔,我们几个当初只不过是金丹修士而已,如何能补足丰都结界?又如何能与万千妖魔相争?”

  他苦笑道,“修补结界时,晏清虽是首当其冲的那个,可我体内的能量与结界亦纠缠相撞。我不敢相信我们能赢,也不敢赌我们会赢,我还肩负着父亲的期待,我要为整个三清负责,我还……我还要参加昆仑试炼。所以我松开了手,斩断了自己与你之间的连接。”

  说道这里,江河露出一个极其惨淡的表情,“谁知,丰都结界竟真被你成功修补。我不知道你是否感觉到我中途斩断了我们之间的链接,但从那以后,我们之间一切都变了。只是,我们默契地谁都没谈论这个问题。”

  楚晏清闭上双目,泪水回流,他声音很轻,像是担心打扰了蝴蝶的梦,“那么十全丹呢?”

  江河张了张嘴,眼中最后一抹光熄灭了,他认命道,“昆仑试炼之时,我发现你只是勉强胜过了江衍,知你重伤未愈,心中的愧怍达到了顶峰。第二天就是三甲之争了,父亲照例与我过招,最后还将三清派的至宝丹药十全丹赠予我。我不忍你在期待良久的昆仑试练中惨淡收场,于是瞒着父亲将十全丹转送于你。”

  “谁知,第二天你的情况却更差了。我与父亲谈起此事,父亲的反应却异常古怪。我当即联想到了他对我的嘱咐,还有这颗十全丹。我与父亲大吵一架,质问父亲是不是故意要借我之手打开结界。可父亲却戳穿了我在修补结界时未曾尽力之事。他说,若非我斩断链接,我与江衍、梅依雪、孙雄必然也会受伤,不可能全然无恙。他还说,十全丹本就是本派至宝,足以增补功力,要怪只能怪我一意孤行,暗自将丹药送给了你。”

  江河苦笑,“我又羞愧又恼怒,可父亲却说,事已至此我难道还有退路么?这些话我还敢对别人说么?他做事的确狠辣,难道我就至纯至善、没做过错事么?我是他的儿子,我们永远是一条线上的蚂蚱,无论我做了什么、没做什么,我都只能站在他这边。”

  “晏清,他毕竟是我的父亲,我还有别的选择么?纵然我全然清白,又有谁会相信我呢?我与他从根上就是一体的,只能上他这条贼船。”

  楚晏清没有说话。这世上最徒劳的无外乎后悔二字,这世上最遗憾的莫过于一句“事已至此”、“事到如今”。

  结界本就是江河听从江长鹤的指使打开的,而向来审慎小心的他更不敢像楚晏清一样豁出去将一切弥补,他害得楚晏清身负重伤,后来虽有心补偿,却因为关心则乱,更着了父亲的道,将楚晏清与自己逼至更无望的结局。

  江河终究没有等来楚晏清的宽恕与安慰。

  这一路上,他本有无数种选择,有着无数种结局,可这一路走来,每一个节点他都未曾守住良善的底线。纵然他本有万千种选择,可他的软弱与自私已注定将他推向万劫不复。

  楚晏清知道现在江河想要的是什么。然而楚晏清不可能原谅他。他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罪,熬了那么多年,经历了那么多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这一切归根到底,全然是拜江河所赐。

  楚晏清亦不配原谅江河。四莲山的七条人命,青泽内门外门近百弟子,青泽千岛万千无辜百姓,死在云川派的无辜之人,还有白露与九如道人……

  那么多条活生生的生命被杀害,那么多平静安宁的生活被搅乱,作为始作俑者,江河又凭什么在死前得到安宁?

  不可能的。他合该在愧疚与不安中死去。他合该在无望与无爱中下地狱。

  江衍懒得与他废话,厉声问道,“好,既然如你所说,江长鹤又为何要打开丰都结界,又为何要修炼魔道诡术?!”

  梅依雪深吸一口气,紧跟着问道,“江河,江长鹤何在?独生爱子马上要死了也不露面么?”

  江河置若罔闻,他浑身剧烈地颤抖着,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声音。他眼前一片漆黑,却仍痴痴地“望”着楚晏清的方向,濒死之际,他不断叫着楚晏清的名字,仿佛这短短两个字能止疼,又像是压抑一生的爱意终于在死前得以宣泄。

  “晏清……”

  “晏清啊……”

  然而,无论他怎么喊,楚晏清都再没看向他一眼,亦没有回复他。

  江河的声音越来越弱,他仍抽搐着,可幅度和频率却越来越低,他发出的喘息声混乱而急促,转瞬间,便只剩下了出气却不见进气。

  渐渐地,他胸腔中的血几乎已经流尽了,正如他的生命,终于走向尽头。

  “晏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