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64章 大婚(二)

  亥时,定侯府。

  在挂满红绸的别院里,商赢精疲力竭地躺在一张竹塌上,满面愁容地看着朱婳捞鱼,她不知道这小县主怎么上一刻还哭哭啼啼的,下一刻就精神满满地要下水捞鱼。

  天上挂着月亮,定侯府两个婢女也一脸愁苦地守在栏杆处,生怕金尊玉贵的新夫人掉下去。

  商赢今日被抓来陪朱婳也是迫不得已,祝约没有什么能够托付的女眷,朱婳又是个孩子的脾气,招猫逗狗想一出是一出,必需有人看着。

  商大小姐望着高高挂起的红灯笼,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哈欠。

  她很累,正琢磨着怎么劝这位小祖宗回屋呆着,一只手就伸到了她面前,朱婳抓着一只从池子里捞上来的鱼,兴奋道,“姐姐,看!我抓到了!”

  “嗯,婳儿天下第一最厉害。”商赢眨眨眼提神,这是朱婳继砸了祝约两个花瓶,弄花三幅画卷外抓到的第一条鱼。

  她哄孩子一样,摆摆手让侍女去拿了一个白瓷笔洗,装了水,将游鱼放了进去。

  那是一尾红鲤,背上缀着白纹,红艳如晚霞,白胜于落雪,是十分名贵的品种。

  被放进笔洗后它先是晃了晃尾巴撩起一圈水波,然后四处游了一下。商赢惯见高门大户将此物养在府中招福,却鲜少有人把它抓上来,她垂眸看着这只生灵不停地撞到边缘又不停地尝试,然而笔洗只有巴掌大小,根本无处可去。

  人中龙凤,终困樊笼。

  世间人与人层级分明,于是总有上位者在大权得握以后给予旁人无端羞辱与讽刺,直至将人逼得无路可走,逼得疯魔,最后再扣上一顶大逆不道的帽子。

  商赢不解,她听说过朱家兄妹的过往,都是熬日子过来的,应当明白被欺凌被羞辱的痛苦,为何又要将此加之于旁人?

  自古以来,圣贤书都说造反绝非什么好词。然天下太平之时为权欲而反为恶,那么朝局动荡忠臣无端被杀而反呢?

  商赢叹了一口气,真切地觉得难受起来。

  朱婳显然还兴头上,她摘了发冠后行动自如,嫁衣下摆已经全部湿掉,名贵的云锦变成猩红色,织金衣袖也被岸边枯藤勾花了线。

  她不落座,只是蹲在商赢脚边,用手指去勾那只被困在一隅的小鱼玩。

  商赢看着这场景,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她对朱婳道,“婳儿喜欢这只小鱼吗?”

  朱婳想也不想,“喜欢。”

  商赢摸了摸她的头,循循善诱道,“你看啊......它在池子里能游来游去,还能和其他小鱼一块耍趣。如今婳儿因为喜欢它,却要把它关在这个小碟子里,它是不是太可怜了?”

  朱婳勾着鱼尾的手指一顿,旋即抬起眼,她思索了一下,一双瞳孔明亮清澈,而后小心翼翼道,“它不开心吗?”

  商赢道,“如果把婳儿关在一间小屋子里不许出来,婳儿是不是也会不开心?”

  朱婳又低下头想了一会儿,她没再说话,而是端着笔洗回到池子边,将游鱼倒了进去,红鲤晃了一下尾巴,立马游进了暗处的假山石洞中,不见了踪迹。

  商赢看着颇觉欣慰,她知道朱婳四五岁就成了这样,心智不全,脆弱地像根蒲苇。但她长于身边人的爱意,一举一动皆是以善为本心,只要稍加教化就是个很好的孩子。

  朱婳在黯淡的月光下看了黑洞洞的假山一会儿,没等到红鲤再游出来,她扁了扁嘴,跑回了商赢身边,没头没脑道,“小鱼不高兴,祝约哥哥也不高兴。”

  商赢一愣,她没想到连孩子都能看出来祝约高不高兴,她沉默了一下,缓缓问道,“你怎么知道祝约哥哥不高兴?”

  “他不高兴就不说话。”朱婳揽了揽自己的袖子,“从小就这样,所以爹爹说......”

  她忽然捂住了嘴,像是说漏了什么,猛地摇了摇头,这是个极为孩子气的动作,商赢觉得有些奇怪,但她没来得及细问,外头已有商家的人进来道,“大小姐,康南长公主来了。”

  主厅中还有宾客未曾离席,祝约伤口还没好全,没人敢强求他喝酒,只有几个长辈推辞不过,他勉强喝了几口,朱翊婧来时他被那身正红晃了一下眼,然后躬身行礼。

  满座宾客不敢在长公主面前放肆,也都放下手中碗筷酒杯,下跪了一片。

  晏闻一身素白站在朱翊婧身后,眉头始终拧着,朱翊婧反倒心情不错,她扶住了祝约行礼的双臂,然后对满地跪着的人道,“大喜的日子,诸位不必行礼。”

  祝约低声道,“多谢长公主殿下。”

  朱翊婧笑了一下,算是回应他的谢恩,她给身后跟着的丫鬟使了个眼色,“把东西端上来。”

  丫鬟低着头端出了一只锦盘,盘上放着只掀了盖的鎏金嵌玉的壶和两盏金杯,果香混着酒香飘荡出来,落在鼻尖,经久不散。

  “南洋的贡酒,父皇当年留在宫中的也就只剩这一壶了。”朱翊婧亲自替他满上两杯,“皇兄不能亲自前来,所以由我这个妹妹代劳,亲自来敬。”

  酒水是浓紫色的,落在金杯里更显妖异,祝约站在原地未动,朱翊婧似乎看出他的犹豫,笑着仰面,喝完了自己面前的那杯。

  “壶是最寻常的壶,酒却是最上乘的酒,小侯爷若是不想和本宫喝,那就让晏闻陪你喝一杯罢。”

  丫鬟又取出一只杯子倒满,晏闻站在花灯下,神色阴沉,他道,“小侯爷为救长公主殿下受伤不宜饮酒,两杯我代他喝。”

  “不必。”祝约没觉得朱翊婧会蠢到在侯府婚宴上,这么多宾客面前下毒,他死在这里于朱端而言只会是麻烦,他疑心的是朱翊婧的目的。

  这几日朱端当为鞑靼给出的两个选择焦头烂额,割让岁贡,退兵西北的折损远超于嫁出去一个朱翊婧。

  关外荒凉,好不容易重回权势巅峰的康南长公主绝对不会愿意屈尊和亲,但眼前的姑娘好像无事发生一般,还有闲情逸致来此道贺。

  祝约正待端起那只酒杯,手中突然一空,晏闻已将两杯都灌了进去,他冷冷地盯着朱翊婧道,“太医说了他不能喝。”

  朱翊婧转过半身去看他,晏闻冷冷地将杯子放回原处,一言不发。

  两人之间仿佛有默契般沉默了下来。

  堂中寂静了一会儿,有人大着胆子看了一眼晏闻,又很快低下头去,传言中的佳偶来来贺他人新婚本来是件吉祥事,不知怎得他们竟品出了一丝剑拔弩张的气氛。

  祝约有些头疼,他知道晏闻不满朱翊婧已久,但今日婚宴,诸人都在的情境下,他竟也毫无收敛,当众给长公主难堪,他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补救,只好去拿酒壶,“无妨,一杯罢了。”

  朱翊婧虽然看着晏闻,却已抬袖挡住了他的手,“不必,太医说过,晏闻也替小侯爷喝了,那就不必了。”

  她没有生气,即便晏闻当众如此她也没有半点气恼,心中似乎只剩下好笑,笑这出红烛喜帐建起的虚妄婚礼,也笑从前自己的自己太过心慈手软。

  “本宫也是奉命赠酒,既然不能喝,那就不打扰小侯爷洞房花烛,现下也该归去。”

  她收敛了笑意,缓缓转身在众目睽睽下牵住晏闻,又在察觉他要挣脱时死死拽住,面上浮出一层红霞,轻声道,“晏闻,送本宫回府罢。”

  这近乎是恳求的姿态,晏闻冷冷地看着两人交握的手。他向祝约望去,祝约没什么好说的,他轻点了一下头示意自己无碍。

  做戏做全套,这是他答应过的。

  晏闻只好强忍不快牵着她往侯府外走去,穿过满府红幔时,他忽而一阵心悸,眼前只剩虚渺的红色和白色。

  府门前,公主府仪仗仅仅剩下一辆马车和一个布衣的车夫。

  丫鬟先扶着朱翊婧进了马车,招呼那个一声不吭的车夫去搀扶晏闻,她柔声道,“晏大人,奴婢奉命,送您回晏府。”

  晏闻早已发觉自己不对,想挣开他,手臂抬起来却软绵绵的。那车夫力气极大,掀了车门直接将他推了进去,霎时一股浓烈的香气扑面而来,他几乎被这味道熏得吐出来。

  车夫眼疾手快关上车门,那丫鬟早已柳眉倒竖,压低声音吩咐道,“快走,回宫。”

  狭小的马车里,朱翊婧靠在自己的软枕上,满面艳色,她笑问,“如何啊晏闻?亲眼见到祝约大吹大唱娶了朱婳的感觉如何?”

  晏闻无心理会她,身下马车疾走,他扶住车门,身体里仿佛有一团火在四处游走,将他烧得头昏脑胀。

  他是看见朱翊婧喝下那杯酒才放下心的,那只壶他也验过,没有任何动手脚的地方。

  然而眼下的境况属实让他倍感焦躁,最终忍不住喝道,“你给我下药?!”

  “错了。”朱翊婧呼出一口热气,她的双颊染上酡红,挑眉一笑间,端庄柔婉霎时烟消云散,那副表情让晏闻震住了。

  他顿时就说不出话了,这不是朱翊婧该有的表情。

  风尘,轻佻,散漫,她的眼神依然是高傲的,却笑得跟秦淮畔媚人的河房妓子并无二致,扬手解开了身前的绣扣。

  “是给‘我们’下药。”朱翊婧往前一步,正红的衣裙散开,她散了发髻,笑意渐浓,“今天是洞房花烛夜,不论是毒药还是春/药,我都陪你一起吃。”

  马车沿着青石道片刻未停,她伸出手去,想去解开晏闻那身碍眼的素色衣衫,却忽然睁大了眼。

  有血从他的衣袍上渗出来。

  染红了一大片白色,顺着袖口滴在车内,藏在袖中的短刀在情潮上涌的一瞬就已经割破了手臂。

  晏闻额上都是疼出的冷汗,他抬起头在昏暗的车厢内看了衣衫不整的朱翊婧一眼,眼中已全然从厌恶变成森冷,丝毫没有情/欲的痕迹。

  他一字一句道,“朱翊婧,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