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27章 将才

  中书省,衙外是皇城司泛了红的晨晖。

  宋远柏一夜未归相府,他从昨夜宫中落灯时起,在屋子中央的太师椅上已经枯坐了三个时辰有余。

  头上悬着块匾额,漆黑的榉木上是先帝手书“文侔世泽”四个大字。他自德元年一甲入朝为官,从翰林到御史台再到礼部尚书,最后五十岁时坐到了中书平章事的位子上,人人尊一句不知道夹了几分真心的宋相。

  想来也风风雨雨走过了六十余载。

  他见过德元帝晚年外放十七王,斩太傅。也见过祥初帝大刀阔斧修法典,改刑律。

  两朝明君侧出了不少大忠,也出了不少大奸。

  那一年,轻裘白马的状元郎刚被提拔独揽御史台,家中更有贤妻美妾在侧,何等风光,何等荣耀。

  他太年轻了,年轻到理所当然将帝王宠爱当作倚仗和威势。

  直至德元帝一道圣旨,在午门斩了一朝元老,帝师纪谈。

  记谈自德元帝六岁起就侍奉在侧,讲德教文。他看着德元帝从一个边省廷尉子杀到金陵,推□□登帝位,若论情生生父子不过如此。

  元帝登基后,记谈获封三公,独揽朝政,风光无两。可惜晚年糊涂,为了致仕后富足,结党营私,卖官鬻爵,自夸堪比圣人父。

  被推上刑台那日,文武百官下朝后都去看了,看那位昔年帝师太傅囚服褴褛,头发花白,他被按着跪下,睁大浑浊的双目望向宫城方向。

  浑然钟声传来,无人来看他,也无人等他,侩子手一刀斩下了半生盛势荣华。

  旁观行刑的官员中有人不敢看,低了头,只有他抱着笏板,瞪大了双目。

  人潮散去后,他未乘马车,独自沿着宫城外道往乌衣巷走去。

  虚浮着脚步行至半道,他抬头看向碧瓦琉璃下的朱墙,白玉笏板和手一道颤抖起来,满目都是血的颜色...那是从刑台上流下来的血......

  脊背上霎时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忽然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朱门乌衣,古来多少祸起于君王侧啊!

  后至祥初年间,祥初帝携祝豫征战数十年不肯罢手,他战战兢兢囚于中书,九边重镇兵马粮草如何为继?普天之下臣子良民如何太平?商贾门户又要如何摘了帽子一跃入朝?都是他要琢磨的事情。

  卖官鬻爵从来都有,无非看的是君王心中分寸如何。

  不能做,却不得不做。

  新朝四海平定,通商令已下,新帝与他的父亲和祖父大不相同,既无德元帝的城府心机,也无祥初帝的善战好斗。

  他也老了,以为自己到了喘口气的时候了,谁知还是躲不过。

  皇帝想要京口水师来换宋旭一命,然后呢?肃清中书,提拔心腹,到时他宋家在金陵已成空壳一座,陈年旧账被翻出来,他就是那昔日断头台上的记谈。

  宋旭是他第一个孩子,是意气风发之际取了旭日东升的意头,后来发妻病逝,宋昶恨了他离家。这个孩子也成了他这些年唯一的软肋和祸根。

  当然...那只在是众人眼里。

  如若能拖延一段时日,只要等他门下学生王胜素带着海舆岁贡回到金陵......

  铜斗漏刻迎着日光翻了个身,宋远柏理了理自己的官帽和衣襟,长叹一气,他咳嗽了一声,唤了宋府侍从进来,没问宋旭的近况,只问了宋昶何在。

  侍从说二公子一早领了皇命去京郊三大营操练了。

  宋远柏扶着太师椅的木把,吃力起身道,“走吧,去文华殿。”

  文华殿西暖阁,宋昶被太监请进来时身上还穿着三大营的精铁铠甲。

  同为精兵悍将,水师与边疆磨砺出来的精锐枪兵铁骑大不相同,操练兵法更是新鲜,他与几个伍长切磋几番,实在痛快万分,一扫回金陵多日的沉闷。

  等他拎着赢来的彩头回营地小憩时,看见营帐边上站着个着牙色缠枝莲纹圆领袍的年轻人。

  他在京口多年没见过金陵世家公子,以长得俊俏出名的也就定侯府的独苗,可祝家那孩子他见过,不长这样。

  于是宋大将军在在脑子里过了一轮也没想起来哪户人家上辈子积德能生出这模样的公子,正疑惑着,身边的参军已经小跑着上去行礼喊了声晏大人。

  鸿胪寺卿晏闻,天子跟前红人,康南长公主的未婚夫婿。

  宋昶恍然,他虽和宋家不睦,但宋旭那个丧门星跳河是晏杨二位大人拼死相救他已听说,心中存了几分敬意,将彩头给了身侧侍卫后,他理所当然上去道谢。

  晏闻却扶住了他放下的胳膊,笑容宛如隔岸春晓,带着模糊的亲切。

  “圣上命臣前来给大人带句话,从前是圣上太过偏颇,大人执掌京口十数年之久,且不论臣民交口称赞,连先帝敬您一二,所以不论将来京口水师身在何处,皇令之下,唯有将军。”

  宋昶一震。

  “皇令之下,唯有将军”这八个字放在从前只有祥初帝对先西北大将军祝豫说过。

  他此次回京,只当这小皇帝是个没胆子的软脚虾,被鞑靼几个阴沟老鼠的伎俩吓得尿遁,于是迫不及待打了京口的主意,却不料他能说出这番话。

  心神微动之际,晏闻又道圣上想邀他进宫,商讨宋旭如何处置,宋昶自然应允,跟着到了文华殿。

  他已经穿着铠甲坐了一会儿,晏闻道圣上正在议事稍后才传,于是他耐心地等着,直到他听到自己父亲苍老的嗓音从隔间传来。

  宋远柏是一品平章事又兼礼部要职,照例可赐座议事,今日他却伏身跪下再没起来,“罪臣之子犯下滔天大祸,臣亦无颜面圣。”

  “犯错之人是宋旭,并非相爷。”朱端脸色尚可,他命王伏搀起宋远柏请他入座,“朕也不喜欢子不教父之过那番做派,今日来只是想问相爷答允朕去劝二公子,劝得如何?“

  一侧的四君子高门后,宋昶微微眯起了眼。

  宋远柏低眉顺眼地看着眼前这个年纪足以当他玄孙的少帝,言辞恳切,“皇上不是不知我家老二因昔年之事不肯踏入家宅一步,京口大将军是先帝念在他战功亲封,又何谈轻易放手?”

  “朕又怎会不知你的难处。”朱端叹了口气,“卢肃那人是什么人您也清楚,这些天他在大理寺早已陈书宋旭大罪数十庄,强枪民田,占他□□,杖杀无辜奴役,桩桩件件不说死罪,也能判个流放,朕不能不顾念,但若宋将军愿意出来说几句情,以他的威信,少说能保住大公子一条命啊。”

  宋远柏面露沉痛之色,“皇上总该给老臣一些时日罢,臣有一学生,幼时曾在府里讲过学,后来出任鹤庆知府,最是能言善道之辈,若他肯开口劝劝老二,皇上想要的东西就还有望。”

  一字一句清晰入耳,晏闻端坐在宋昶身边,看着他捏紧了矮桌一脚。

  “王胜素是个能人,可朕若是对京口势在必得呢?”

  朱端笑了,他笑这老东西满腹算计,自以为拖到王胜素回京用海域十二城岁贡来要挟他放人。

  滴漏一点一点流逝,西暖阁内,宋昶皱紧了眉头。

  晏闻看向两厢间隔的那扇木门,大殿里的宋远柏像是陷入了良久而诡异的沉默。

  片刻后,他才一字一顿道,“昶儿再怎样也是宋家的孩子,他大哥受难没有不帮的道理。如若真的斩了他的大哥......一个重犯的弟弟又如何稳坐京口大将军之位。”

  宋昶眼中似有血红的底色漫上来,他屏住呼吸,矮桌几乎被他捏碎。

  京口水师是他离家后拿命在军中搏杀而来。漕运握在手中多年,一兵一将都如他兄弟一般。从前他以为只要离了宋府那些豺狼虎豹,不靠宋远柏,也能靠自己在外头的广阔天地中建功立业。

  而现在,几步之遥外,他的父亲正在冰冷地算计着他的功绩,要他拿出毕生心血去换一个罪人的烂命。

  另一侧宋远柏声音未停,低低沉沉的,但足以宋昶听清。

  “实在不成,昶儿总该顾及他的亲娘袁氏,哪有儿子会不听母亲的。”

  西暖阁间有硬木断裂之声传来,晏闻看着目眦欲裂的宋大将军,终于露出了一点微不可察的笑意。

  午后,他一身轻地站在乌衣巷外,觉得头顶的日光都舒坦了几分。

  宋昶比他猜测得还要刚烈,竟一脚踹开了那扇四君子门,直接冲进文华殿痛骂宋远柏狼心狗肺。

  此等兄弟阋墙,父子反目的大戏连承泽帝也吓了一跳。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宋远柏一定要保宋旭的性命,可也从一开始就注定宋旭是要死的。

  无端作恶这么多年,案卷堆满了整个大理寺的案台,斩首倒是便宜了他。

  一旦宋旭落罪,宋远柏必定要去搭救。且不说宋二会不会救他这个荒唐大哥,宋远柏这等贪心的老狐狸也不会轻易叫二子放掉水师漕运这等肥差。

  他既想要宋家的后路京口,又想要宋旭活着,还想不得罪皇帝,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半月后鹤庆府的丰厚岁贡。

  拖延时间是他今日必要做的事,所以他会和皇帝虚与委蛇假意投诚。

  可前提是宋昶听不到他说的这些话。

  故而一大早宫里传出消息,说宋大将军去了城郊三大营点兵,等宋远柏得文华殿传召,他才带着宋昶去听一听他这位好父亲的计谋。

  这世上有很多种父亲,他原本不信会有人和晏凌鸿一样可恨,却不料这乌衣巷里的朱衣门户更加荒唐可悲。

  居然真的有人偏心至此,连血脉亲情都似一张薄纸。

  相府碍于宋旭淫威,多年来绝口不提这位已经发迹的二公子。宋昶居于京口后多次回金陵想接生母袁氏同归,都被宋远柏打了出去。

  皇上早在宋远柏进宫时就已命人将垂暮的袁氏接进了宫,并承诺会斩了宋旭。

  只要宋昶应下在金陵城布兵一事,即刻就能看见奸人受死,兵权仍在他的手上谁也分不走,更能带着百两黄金和母亲回到京口安心养老。

  皇权所求从不是一支所谓的水师,而是能调动这支水师,又忠于自己的良臣将才。

  晏闻沿着石路踱回府邸,只走了几步,眉心又轻轻的皱了起来。承泽帝已经得偿所愿,可他的亲妹妹还在忧心着一桩宫闱秘事。

  应松原本跟着他走,见晏闻停在路中间不动,忽而转身让他套马,他一头雾水道,“主子,咱不回府吗?”

  “回什么府。”晏闻深觉头疼,吩咐道,“备份拜帖,去国子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