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9章 大道

  送走石坚,谢原还未转醒,他让净澜照看,一个人提了灯去了西院的供房。

  洞玄观入夜没几个人,只有值夜的道童歪着脑袋在神台下打盹,三清殿朱漆连廊里吹着几阵冷风。

  祝约路过的时候才看见大殿旁边的空地上横了一棵树,是棵巨大的榕树,也不知道在这长了多少年,冠盖如伞,郁郁葱葱,树干眼瞧着三人合抱都抱不过来。

  天上挂着一轮冷冰冰的月亮,而榕树上却扎满了夺目的红绦,幽凉夜色下像极了如火的枫。

  祝约停了脚步,他来洞玄观许多次,却一次也没看见过这棵树。

  不由得想起石坚离开前带着几分玩笑道让他也快找个媳妇,省得祝将军在战场上担心,他轻轻揭过没有多言。

  过去常听人在这山坳中讲经,讲抱朴,讲南华,讲那些玄而又玄摸不着边际的道理,最常听见的还是真武大殿中那句苍凉的大道无情。

  大道,什么是大道?

  祝约自认是个没什么道缘的人,曾得空随口问了闲亭道人一句,老头听完笑得高深莫测,他说大道就是你自己的道,大道无情并非真的无情,说到底情之一字不过是小爱。

  小爱便如石上沟壑里的水,又如枝头盛放的花。只得那一点,也只得那一次而已,水干了,花谢了,就算光阴给补上了新的也再不是原来那份心境。

  闲亭道人看他一知半解,又捻了胡子自顾自地笑,最后反问了一句。

  “你有没有什么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

  无论如何都放不下的,祝约不记得当时自己如何回答,好像是朝闲亭道人笑了笑。如今他也迎着山间冷风笑了,像是在笑自己的无药可救。

  俗语言见山是山,他从前见到树也只是树,从未留心,如今却觉得那不是树,那分明是春三月道不尽的绵绵情思。

  只可惜他是不配有了,也不会有了。

  西供房里燃着彻夜的香烛,他照例坐在了周皎灵位前的蒲团上,给面前一排长明灯添了油。

  身侧有个落了锁的红木小柜,里面没有金银玉石,只躺着一个两尺多的木匣。

  匣上雕花浮夸,是七八年前常州府时兴的式样,并不是多贵重的东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放在定侯府的供堂里。

  铁卯有些生锈,祝约打开时匣子发出一声嘶哑的“噶哒”,一柄黑色的竹箫躺在里面,指尖抚过,色泽鲜亮如初。

  八年前还是祥初三十七年,他是在一个有些萧索的秋末去的太湖梅里。

  凉州卫那两年战事频发,秦王府军和祝襄带过去的揽江军转守为攻,在逼退退鞑靼骑兵十万人后换来了对面的一纸降书,平了凉州卫多年来绵绵不断的战火。

  但打了胜仗的凉州城祝宅里却没有多少喜庆的气氛。祝襄在前线受了重伤,被敌方铁骑踹下马胸口又挨了那马蹄一脚,骨头不知道碎了多少。

  他面无血色地躺在床上,大夫进进出出,带血的纱布和浓重的草药气味一如多年前周皎塌前的光景。

  祝约那时已经十六,也上过几次战场,看上去没有当年周皎病重那般无措,满屋子的人焦头烂额,忙碌起来也无人管他。

  只有朱桯赶来时看见他在祝襄床前小松柏似的立着,垂在身侧的双手抖个不停,一张脸苍白得惊人。

  朱桯早就命人快马送了折子回皇城,见这般光景,又派人回府叫了秦王妃来。

  那夜秦王夫妇都留宿祝府,把失了神魂一样的他揽在怀里哄了一夜,连自家的小县主都没顾得上,直到几天后祝襄命大转醒,睁眼就收到了祥初帝命他去吴氏养伤的圣旨。

  即便心里头放不下凉州卫的安危,祝襄也不敢抗旨,只得等伤势稍平稳后,作别秦王夫妇带祝约启了程。

  等从暨阳过了梁清,秋末百花肃杀,江淮古城的街道上他骑着马踏过去还能嗅到轻微的雨水湿气,不似金陵世家奢华颓靡之风,自有一段温山软水的风雅在里头。

  高楼上唱着他听不懂的吴语曲,隐约能辩得那是一首曲调有些柔的宋词,长街有少年抬了稍显稚气的眉眼往这边看,似乎在好奇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样一队车马,梅里尚儒,这些学生都穿着广绣长衫,风吹起来带着阵清幽的香。

  少年儒生们的目光并不逾矩,清澈识礼,祝约无意间与他们对望一眼,也能感觉到那里面的善意。

  同时他也察觉出自己与他们的不同。

  明明是一样的年纪,他手上就不是笔墨书香,而是西北风沙磨出来的粗粝伤口。身上自然也不是轻衫儒袖,而是套着件洗得发旧的墨黑绒氅,袖口用狼皮镶铁的护臂束着,和这里的一切都显得格格不入。

  祝襄躺在身后的马车里,全然意识不到儿子在前头想什么,他伸出一只手挑开帘子,尽量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点,笑问,“还有酒吗?”

  祝约骑着马转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要喝酒你就下去,一个人走去梅里。”

  祝襄竖起眉毛佯怒,“胆子大了,你老子喝酒也要管?”

  祝约单手执鞭,也不说话,就拉着缰绳坐在马上盯着他,长大后的眉宇间更有了几分周皎的风采,祝襄一凛,老老实实地放了帘子缩了回去。

  临行前,朱桯偷偷摸摸给祝襄装了一坛西北的烈风酒,还没上马车就被秦王妃给扣下了,素日温温柔柔的女人站在院子里,皮笑肉不笑地把酒坛子砸了个粉碎。

  刀伤枪伤忌酒忌辣,但祝襄还是忍不住想喝,因为那伤口太深也太疼,只有烈酒灌下去,头才能晕乎,才能不去注意身上一阵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意。

  秦王妃不比秦王和祝襄兄弟情深,她是个明事理的人,加之有个天生痴傻的女儿,更知道该如何拿捏祝襄。

  她摔了酒后只对满脸可惜的祝将军说了一句话,“你不在乎伤口烂了腐了,也要在乎在乎你儿子。”

  蛇打在了七寸上,于是祝襄就真的没再要酒,咬着牙忍了一路。此刻祝约见那帘子可怜兮兮地落下去,忽然觉得有些不忍,他用马鞭挑起,祝大将军正窝在软垫上病恹恹地假寐,额上有细细密密的冷汗。

  祝约对他道,“等到了吴氏,若是大夫说可以喝一点,我就去给你打酒。”

  祝襄立即来了精神,“真的?不准反悔!”

  祝约依然是黑脸菩萨,“若是大夫说不能喝,你就是疼死也得忍着。”

  说罢他没理睬身后车帘里祝襄假模假样的哼哼,骑马走了。

  实际上最后到了梅里,祝襄也没喝成一坛酒,医庄上铁面无私的大夫将人安顿好之后,早有吴氏子弟等在门口,要接他去湖东书寮。

  他不解为何自己要走,祝襄就拉着他婆婆妈妈唠叨了一通,大致意思就是好好听学,以后争取考个功名回金陵去光耀门楣。

  祝约当时更懵了,没想通为何祝襄一会儿一个主意,幼时跟他说不想读书就去骑猎打兔子,后来又说要带他上战场建功立业,如今绕了一圈还是回到原点让他好好读书。

  直到光阴流转,许多年后他再回梅里,见到了当初给祝襄看诊的老大夫正坐在藤椅上慢悠悠地叹。

  “当年啊,祝将军告诉老夫,说祝家都是战场上杀出来的功名,你合该同他们走一样的路,他也觉得男人身上多几道疤是英武,大丈夫为国战死那是无上荣耀。后来吧...也许是前几十年太顺当,打仗苦了点也没受过什么大伤,临了真的丢了半条命才知道有多难受,有多疼,那伤口跟钻骨噬髓似的。他啊,突然就不想这刀啊枪的往你身上扎了。”

  老大夫边给他把脉边眯眼晒着秋色,“老夫当时就乐了,跟他说,殊不知这庙堂才是真正的龙潭虎穴,一不留神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不然吴氏也不会定下宗族子弟不得入仕这一门规了,你可知祝将军又说什么?”

  秋庭寂寥,祝约躺在当年祝襄躺过的地方,还没来得及猜上一句,就听那老大夫又笑道,“他就坐在你那地儿翘着腿说,‘我儿聪明,考得上与否都好,大不了就当个金陵城的风流纨绔大梦一生,我是他老子,再怎么建功也就是为了让他快活,他快活了,我还有什么可求的。’那德行真是欠打。”

  眼前几乎能看到祝襄当年那副畅快随性的模样。

  后来的祝约懂了其中缘由,当年的祝约却不懂,但足够听话。

  他听话地去了坐落在太湖边上,灵岩山下的湖东书寮,顺理成章地脱了劲装疾服,做了吴夫子吴舜冬的学生,又在来年春天遇到了半波亭一树桃花外的梅里少年郎。

  刚到梅里那一阵祝襄的伤势时好时坏,他日日都在医庄书寮间奔波,和其他学生少有能一起游玩耍乐的时候,所以那时众人都觉得西北来的小侯爷沉默寡言,总是行色匆匆,难以亲近,渐渐地就也没人和他一道了。

  直到晏闻的到来。

  梅里晏家的三公子是被亲姐姐揪着耳朵送进来的。

  某天午后,学堂外的竹林里风又是暖洋洋的,众人被吹得昏昏欲睡,难得看见了这么大的乐子,霎时都精神抖擞起来。

  晏三公子年方十七就已经名震湖东,生的长眉英挺,眼角含情,本该是一张勾人的风流面孔,周身又侵染了书乡故地的书卷气,矛盾重重又分外契合。往湖东世家公子里一站都是一眼能看见俊朗,所以颇受各家女儿的追捧。

  传言常州府通判都曾想与晏家结亲,俱被晏氏以犬子年幼和未考功名给拒了个彻底。

  看这样的人吃亏比温书有意思,学生全部没了心思,只管睁大了眼瞧热闹。

  晏闻被拎到学堂后独自占了最后一排矮桌,撑着下巴,漂亮的脸上表情十足的不端,十足的猖狂,摆着脸色听晏大小姐晏望与吴舜冬说好话。

  大家都以为这是个不服管的纨绔,只等一场大戏开幕,谁知晏大小姐一走,晏闻就哑了火,乖乖看起书来。

  吴舜冬回来后什么也没说,慈祥无比地摸了摸他的脑袋,那笑容颇有几分藏着刀的意思。

  果然往后几天,晏闻的课业总是比他们多出许多,常常坐在书舍一写就是一下午,写得头昏脑胀,两眼昏花。

  日落夕阳斜了还点着灯继续,某日有学生拎着一只红头画眉喊他斗雀儿玩,劝他不必如此勤奋,说夫子这是听了你家人的意思罚你呐。

  晏三公子摇摇脑袋,有理有据道,“我非得装得不愿意来学堂我家里面的人才愿意送我来,我若说愿意他们反倒觉得我憋着坏耍他们呐,如今已经来了,若叫夫子退回去就没安生日子了,不如随遇而安,反正在这管得横竖没家里严。”

  众学生都是梅里世家出来的,听这话像是瞬间得了知己,鸟儿也不斗了,都围着他一字一句叽叽喳喳诉苦起来,无非是家里如何如何严苛,卯时就要起,书寮课业虽繁重,好歹还能睡到辰时。

  小公子们热热闹闹打成一团,聊着聊着晏闻突然把湖笔往唇上一搁,吸着鼻子,看着三桌之外静静抄书的祝约,怪声怪气道,“这位兄台是谁?这几日怎么也不同我们说说话。”

  书寮里的学生虽不常和祝约玩,但对真刀真枪上过战场的王侯门楣还是存了几分敬畏,忙不迭道,“那是金陵来的祝小侯爷,课业一等一的认真,不大爱逗趣耍乐的。”

  有人对他招招手,“诶,祝小侯,要不今日来跟我们一起教这画眉唱歌儿啊!”

  少年不识愁滋味,凡事就图个热闹,那时候的疏离亲近其实只隔着一场嬉戏打闹。

  似乎没料到他们会喊上自己,祝约拿着笔的手微顿了一下,一滴墨落下来洇湿了一行好字。

  他心里天人交战着,要问为什么平日里不和其他学生打成一片,实则并非高傲也并非天性冷漠,而是因为他不敢。

  不敢让自己身上的血腥风沙染上这群少年干净的袖袍,不敢让举手投足间不自觉流出的西北兵营做派辱了孔孟之道。

  骤然相邀,祝约无措地回身看了一眼围坐在一处的清贵少年们,片刻后歉然道自己还有书要抄,不便久留,几乎是落荒而逃。

  风里仿佛飘来晏闻一句什么话他没听清,等回了自己的居舍才后知后觉了那份懊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