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乌衣巷【完结番外】>第6章 风野

  于羡鹤回了锦衣卫,他坐在指挥使的位子上,看着一身飞鱼白袍的徐逢,眉宇间有深深的郁色。

  今上命人将谢原压入诏狱本身就是一个命令,让人不知不觉死在那里头也是锦衣卫的惯常手段。他的官职高于徐逢,可这皇城西二卫一司一监,都知道他于指挥使是个摆设,以彰显皇帝仁慈的摆设,内里真正说得上话的是这位徐逢徐千户。

  小旗石坚从外头进来,看见的就是这二位相对而视,沉默不语间戾气横生,快要在堂前掐起来的架势,他赶忙挪到于羡鹤身边,“头儿,国子监司业大人来了。”

  祝约坐着宫内的马车,锦衣卫无人敢拦,他提着一只食盒,也是大内的样式,堂而皇之地走进了锦衣卫。

  “祝大人。”于羡鹤喊了他一声,徐逢转过身斜睨他一眼,没有说话。

  祝约欠身行了一记官礼,“下官来看看谢侍郎。”

  于羡鹤望着他,脑子有点没转过来,眼下这模样,皇帝分明是不打算放过谢家父子了,他又来撞哪门子的南墙?且不说这案子不是他在办,就算是他在办他也不好明目张胆地带祝约去看。

  这事儿只能偷偷摸摸来,于是他严肃道,“这不合礼法,身犯死罪之人,不可探视。”

  他朝祝约挤了挤眼,可没想到徐逢倒是悠悠开了口,“圣上有令,祝大人若想探视,可行。”

  徐千户还是那副冷淡模样,“诏狱杀气重,祝大人这食盒带进去怕是也用不了,放着走吧。”

  祝约放下食盒,抬手打开,一层一层放出来,里面明显是宫内的菜式,玉带糕,鸭油烧饼还有一小壶贡酒。

  “不过是些吃的,谢侍郎下狱,我与他同窗同僚也该来送最后一程,都是御厨的手艺,徐大人可细细查验,验完我再带进去。”

  徐逢看了眼眼前这个没什么气势的小侯爷,抬了抬手,意思是让石小旗去验。

  银针从一道道餐点上戳过,又查了食盒没有隔层,石小旗才点了点头,示意无碍。

  于羡鹤站在后头深深地拧起了眉,他知道祝约的性子,小侯爷看着飘然世外,可从不干没意义的事儿,他说要救谢原,那就一定要救。

  方才祝约放下那食盒时分明给了他一个眼神。

  他正在思索,突然听石小旗喊了声头儿。

  诏狱幽暗湿冷,祝约走下去时就闻到一股难言的恶臭。

  徐逢走在前头,一身衣服白的晃眼,“祝大人这样的文官,怕是从没见过这般场面,可别摔了。”

  祝约拎着食盒跟在他身后,“多谢大人提醒。”

  乌木混了铁铆的栅栏隔出一间间刑室,尽头那间背对着他坐了个人,藏蓝的官袍还未褪下,已经皱皱巴巴地裹在身上,长发散了一半,似乎是察觉身后有人,谢原缓缓地转过身子,依然如松竹一眼直着脊背,灰败的瞳孔在看见来人的一瞬像是起了点点荧光。

  片刻后,又是裹挟着愤怒的震惊,“你来这做什么?!”

  谢家如今是个顶大的屎盆子,人人避之不及,偏生有人扎着猛子往这浑水里淌,徐逢着眼打量着眼前俩人,意味不明地笑道,“祝大人宽心,圣上吩咐,您来这趟前,不可对谢侍郎用刑,保准让您瞧到干干净净的。”

  谢原手上挂着同他父亲一般的铁链,他不看徐逢,只双手扶着铁栏瞪着祝约。

  “来送你最后一程。”祝约也不嫌脏,他掀了衣袍隔着栅栏和谢原面对面盘腿坐下,开了食盒,递过一只蒸得香软的玉带糕,“得了,吃点吧。”

  谢原隔着狭窄的缝看着那糕,片刻后发出一声颓然低笑,“果然,果然,皇上不信谢家。”

  “信是晏闻亲手验的,他虽然和你不对付,但大事上不会偏私,如今苦苦捱事儿,你不如写个罪状,让你爹也招了吧。”祝约见他不接,自个吃了一个,拍拍手上的碎屑,无奈道,“何苦呢。”

  “可谢家没有做过啊,祝约,你懂我父亲那人的,他......”

  谢原终究是没能说出话,他突然睁大了眼,因为祝约仰面看向了牢狱一旁壁灯的位置,状似不忍看他蓬头垢面之态。

  “他?他什么?他写了通敌的信。”祝约很快低下头,又捡了块递过去塞他嘴里,言简意赅道,“他和番邦图谋皇上的江山。”

  谢原红着眼看他,嘴里叼着块糕,似乎不信这话是祝约说出来的。

  “留给你了。”祝约不再多言,他将那食盒整个往里头一推,“我给你求了情,皇上答应我,明日上朝前你若一五一十招了,会留你个全尸,反正到时候来敛你的也是我,我可不想瞧见一副青皮紫面的谢侍郎,受了刑的尸体,不好看。”

  他看着比知道父亲通敌时还要目瞪口呆的谢原咽下那块糕,淡声道,“你好好想想吧,最好把罪状条条分明的列下来。”

  又顿了顿,“这里暗,若是眼睛疼写的东西不分明,皇上也不会放过你爹的。”

  祝约走出去的时候是下午,他有些饿了,早上和朱端周旋,中午去诏狱见人,总觉得这日子是在刀尖上过的,退一步杀头,进一步还是杀头。

  玉带糕是苦的,苦到心里。

  宫里的玉带糕是混着黄豆面做的,尝起来总是甜丝丝,这块玉带糕却是用黄连做的,侯府厨子的手艺是宫里传下来的。祥初年先帝看见祝襄一个勇猛的小将军宫宴上却专捡甜糕吃,看乐了,大手一挥赏了个厨子,厨子去世后他儿子留在了侯府,做的一手好糕。

  祝约十八岁入国子监,酸儒先生讲个“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因此对他们生活起居无一不严。一群世家公子都是锦衣玉食养起来的,又是长身体的时候,结果到了这鸡笼山脚下,每天就吃饭堂没味道的米饭和半碟子都盛不满的小菜,日子过得叫苦不迭。

  苦日子过久了总有对策,胆子大的诸如晏闻,敲了暮钟他就翻出院墙出去,策马离了鸡笼山去城里销金,胆子小的诸如国公独子明钦,总是让家里送些糕点小菜,趴在国子监最外头的院墙上偷偷摸摸地拿进来。

  那时定侯府本就没剩下什么人伺候,祝襄养好了伤回了西北,总觉得国子监这种皇家学宫不会亏待孩子,祝约又是在西北呆过的男孩儿,皮糙肉厚耐折腾的,也就撒手没管,于是祝小侯爷那阵基本每天都会饿肚子。

  遵循着居无求安的道理,他们没有单独的屋子,祝约和谢原分了一间,俩人夜夜相对饿肚子,一段时间后都清减了不少,谢原终于受不了了,拉着张小脸给家里写信,从那之后每晚亥时都会拉着祝约去东墙脚下等谢府的厨子。

  谢大公子大智若愚,对定侯爷的武夫做派和侯府情况多少了解一点,因此总是做两份,拖着祝约一道吃,其中最常见的就有这么一份玉带糕。

  无外乎他,好吃还扛饿。

  晏闻那时候跟谢原正较着劲,某日他打牙祭从墙上跳下来,正撞见一人鬼鬼祟祟的拿了食盒往回走,认出了是小侯爷,顿时心生作弄念头,他挪到一丛苦棘树后,趁着月色不明,“哈”了一声跳出来,张牙舞爪地拦在了祝约面前。

  食盒“啪”地掉在地上,那处正好有个石洞低洼,蓄着夜间湿露,满满一盘玉带糕滚了出来,沾了泥泞,可怜兮兮的躺了一地。

  他望着眼前人,一时间又惊又怒。

  那日谢原扭了脚,晚膳都没胃口吃,趴在床上就等着这顿填肚子,谁知还被晏闻搅合散了。那是祝约头一次真的在晏闻面前生了气。

  从前他也会生晏闻的气,看见晏闻在湖东书寮拿着南长街上姑娘丢的绢帕乐得直颠会生气,看见晏闻同还是九皇子的朱端勾肩搭背,喝酒耍乐会生气。

  直到看见十四岁的康南长公主来梅里看望皇兄,晏闻看着她满眼都是思慕,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气来的好笑。

  祝襄教他文教他武,教他排兵列阵,却唯独没教过他眼下该如何做。

  但他知道那是不该的,夫子教的三纲五常,行规蹈距都在告诉他,有悖伦常之事终究上不得台面,这是绝对不可以的。

  那时他还年轻,固执地觉得不和晏闻说话就能好,于是日日板着脸不搭理人。

  晏闻是个识趣的,搭话几次小侯爷总是冷冰冰的,怕是金陵的公子哥儿瞧不上他这个小地方的商户子,也就找旁人去了。

  祝约冷了晏闻一段时日,又把自己关在灵岩山藏书阁抄了三天心经,几乎抄成了个了和尚,气性才消下去不少。

  他以为自己好了,然而第三日他走出灵岩山山门时,正迎面瞧见晏闻探着身子去够一簇水面上的桃花,旁边站着一身鹅黄比甲,笑得烂漫可爱的康南长公主。

  那股消下去的气如同排山倒海般卷土重来,将好不容易稳下来的心境搅了个天翻地覆。

  也是那一瞬间他突然悟了为何当年父亲跪在爷爷面前立下只娶母亲一人的誓言。

  为何金陵坊间常说乌衣巷定侯府总有不世出的痴情种。

  只是祝襄还能争一争,他连找个人开口都不能。

  因为他知道自己是错的,晏闻才是对的,满腹经纶的才子就该配公主这样的佳人,然后三媒六聘,百年之好,儿孙绕膝,成江南又一段佳话传奇。

  意识到这些之后,他更加疏远了晏闻,承泽元年,朱端登基,应考学子一道从太湖梅里回了应天府国子监。忽然换了地方,同一个书院出来的学生总会更亲近些,然而他和晏闻还是没有交集。

  直到那夜撒了满地的玉带糕,祝约憋了多年的火就这么莫名其妙地爆发了。

  谢原晏闻实则都是大度的人,较劲也是天子门生闲来无事起哄的,一叠玉带糕谢原肯定不会计较什么,太小家子气也不像他谢府做派,万事不放在心上的祝小侯爷就更不爱计较了。

  但那夜的月色下,祝约就是阴沉着脸,一点点将那泥泞里的糕点捡起来,掰开上面沾了脏的地方。

  谢府厨子做的糕点很好入口,小巧玲珑,掰开脏污的地方也就不剩什么了,祝约看着自己一手碎屑,依然固执地一个一个地去捡玉带糕。

  晏闻也愣了,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又抓了他的手去拍糕点碎屑,懊恼道,“欸,你别捡了,都这样儿了,脏。”

  祝约淡淡扫了他一眼,没说话,晏闻被他瞧得有些慌了,他没见过这么复杂的眼神,但他知道祝约生气了,还是很大的气。

  从前小侯爷就不怎么待见他,这回算是把人得罪了个彻底。

  “这样,我带你去城里再买一份吧。”晏闻提出个折中办法,“城里南记铺子的玉带糕不错!”

  祝约还是没理他,望着满地狼藉,像是自言自语,“谢原还受着伤,饿着肚子。”

  谁知这话倒让晏闻有些不爽了,他甩了祝约的手,嘀咕道,“好你个祝循如,咱俩才是先认识的!现如今你倒是把他当宝贝供着跑来怪我,我又不是故意要摔了你的盘子的,说带你买你又不去,莫不是要我凭空给你变一份出来不成?”

  明明是他犯错在先,这话却说的委屈万分,祝约自认是个很好哄的人,因为他心里的火气突然就灭下去了,甚至有几分想笑。

  事实上他也确实笑了一下,晏闻立马就顺着杆爬了,他拽住祝约的袖子,眼睛亮亮的,“小侯爷笑了,小侯爷不生气了”。

  祝约甩开他就往回走,不想多留,结果晏闻却拖着他道,“诶等等,你现在回去他也没得吃,我有办法。”

  那夜两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少爷做贼一样潜入国子监的厨房,愣是忙活了一盘子玉带糕出来,就是黑灯瞎火的,把夫子治脾湿的黄连粉当了黄豆粉。

  那盘子奇形怪状的玉带糕端到谢原面前时,他很给面子的尝了一个,然后露出了一个会被夫子大骂形容不端的痛苦表情。

  祝约坐在一边看他吃,谢风野怒火中烧,砸了一个到他脑袋上,骂道,“你还笑!”

  那之后三更半夜吃黄连就成了谢原常用来笑他的句子。

  谢家大公子据传为人沉闷,做事恪守陈规,一板一眼,形容体态堪为表率,祝约也是第一次看他露出这样滑稽的表情,拍着床板大笑起来。

  谢原再次怒道,“祝循如!你要毒死我啊!”

  一枚黄连玉带糕就这样再次飞了过来,饶是在家受惯了周皎的盘子,祝约跳起来也没能躲过这一下,被挂了满脸黄连糕屑,站在原地笑得捧腹。

  谢原拿玉带糕当弹药,趴在床上也跟着笑,“怎的?真以为哥哥我只会读书?本公子七岁就随猎先皇了,熊瞎子都躲不过你还想躲!”

  参政府家训就是“韬光”二字,谢原古板了很多年,人人都以为他宁折不弯,受不得辱。只有祝约知道,谢原谢风野是个惜命的人,绝不会自己寻死。

  他也不想救个受了刑的废人。

  祝约回头看了一眼布防森严的锦衣卫黑底金字的匾额,叹了一句,三更半夜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