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薰闲来无事,又找出一截木头来刻,用早膳时也不肯放开,心不在焉地喝着粥,还要腾出一只手在木块上来回抚摸。
祁宴好奇地问:“你从哪里找的木头?”
夏薰漫不经心:
“我把你给我供的灵位拆了,从上面卸下来的。”
见祁宴的筷子停在半空,他补充道:
“那玩意看着不吉利,偏偏又是用上乘柏木做的,扔了可惜,还不如给我用。”
祁宴一肚子话,到底被他咽下去了:
“……只要你喜欢,怎么样都行。”
他顺势看了两眼木头,随即恭维道:
“你的手还是那么巧,一条小狗刻得活灵活现。”
夏薰顿了顿,说:“我刻的是骆驼。”
祁宴一怔,迅速反应过来,指着木块一角,替自己找补:
“我真是眼拙,一时走了眼,这分明是骆驼尾巴,我怎会错得如此离谱。”
夏薰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
“——那是骆驼腿。”
祁宴微笑的表情凝固在脸上。
夏薰喝光碗里的粥,连一粒米都没有剩下,放下碗,他对祁宴说:
“想不出夸奖的话可以不讲,就不至于每一句都拍在马腿上了。”
祁宴略一怔忪,立刻想到破解窘境的办法,他握住夏薰放在桌上的手,朝他露出最为深情的笑容:
“话说回来,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刻骆驼?”
夏薰根本没听清他在问什么,祁宴一笑,他的注意力就全都集中在祁宴脸上。
他看到祁宴弯弯的眼睛,纤长的睫羽侧旁,是眼尾的一颗痣,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是薄薄的双唇,他唇色很淡,显得唇瓣极为柔软,让人不禁想要伸手触碰。
心神动荡之际,夏薰早把祁宴刚才说的话忘了,他倏然收回目光,欲盖弥彰地答了句“没什么”。
前事一笔带过,祁宴满意地站起来,他是时候要上朝了。
夏薰暗骂自己没出息,总上这种当,心道:美色误人,可不是句空话。
临走前,祁宴对他讲:
“你要是想出门,记得带顶兜帽。”
夏薰反问:“你怎么知道我要出门?”
祁宴眨了眨眼:“前几日是谁天天往外面跑?”
夏薰输人不输阵,也站起来了: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不出门,岂不是很不给你面子?”
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兜帽,随意往头上一戴,绕过祁宴,抢在他之前出了府门。
祁宴没说错,这几天他确实总往外跑,否则也不会想起来刻骆驼。
昨日他刚一出门,就见到路对面站在一个牵着骆驼的胡人,地上还有不少骆驼留下的脚印,可见他在那里等了许久。
夏薰看了两眼,没放在心上,继续往前走,刚过街角,那人便牵着骆驼跟上来,在身后叫住了他。
夏薰转头去看,胡人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硬要塞给他。
夏薰拒绝道:“我不需要这东西,你卖给别人吧。”
胡人不会说官话,冲他摆了摆手,伸进袖子里掏了半天,掏出一枚黑色的鸦羽,连匕首一起,拍在夏薰胸前。
夏薰本能地按住,那人松开手,冲他笑了一下,牵着骆驼离开了。
夏薰原地站了半天。
他拿起匕首仔细端详,不长的刀鞘上嵌满各色宝石,最大的一颗红宝石,固定在刀柄末端。
夏薰觉得这个花里胡哨不实用的风格,越看越眼熟,再想到那枚鸦羽,顿时明白过来。
这大概是夫蒙檀查托人送来的,他估计已经回到鄯善,念及夏薰的救命之恩,千里迢迢送来回礼。
夏薰想,夫蒙檀查没有将它送去岭南,反而差人送到祁宴府上,看来早在庆州离别当日,他就猜到夏薰不会离开。
夏薰摇了摇头:
“……这人真是狡猾。”
他收下匕首,带回府中,扔进柜子深处。
受此启发,他才想起刻骆驼。
今天当然没有胡人在门外等他,他头戴兜帽,轻车熟路,来到此行的目的地——瑞济观。
老大夫记忆超群,不但记得他,还记得他的病症:
“是你?怎么?改主意了?不打算只吃点润肺的药,准备好好治治了?”
夏薰“嗯”了一声。
大夫奇怪地问:“为什么突然想通了?”
夏薰轻描淡写地答:
“之前觉得活着没意思。”
大夫抬眼看他:“现在呢?”
夏薰想了想,说:“还行吧。”
大夫轻笑一声,没有拆穿说他嘴硬:
“你这个病是旧伤所致,光吃药不行,等老夫好好缕缕,过几天你来,老夫给你扎几针!”
夏薰点点头,又问:
“您这儿……有祛疤的膏药么?”
大夫惊奇地问:
“哟,你这变化真大,不光要好好活着,还想去掉你那陈年老伤疤?”
夏薰含糊道:“差不多吧。”
大夫说:“老夫可以给你,不过这药对旧伤不太有效,倒是对新伤管用,你还要么?”
夏薰掏出钱袋:
“您就说多少钱吧。”
祁宴回府时,天色已然深了,房中还有亮光,是夏薰在等他。
夏薰趴在床榻上,手里还刻着那只骆驼。
桌上,放着一个形状古怪的硕大药盒,祁宴见了,简直没法移开眼睛:
“这是什么东西?”
夏薰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他:
“是祛疤的药。”
祁宴连声道:“不错,不错……终于会心疼自己了,我早就想请大夫来看看你背后的伤——”
夏薰打断他:“是给你买的。”
“给我?”祁宴出乎意料。
夏薰坐起来,抛出铿锵有力的一个字:“脱。”
祁宴胸前分布着深浅不一的伤痕,这些全都是夏薰赋予的。
曾经执刀怒视他的人,如今,挑起了一大块褐色药膏,糊在他的伤疤上。
起初是冰冰凉凉,随着药膏起效,祁宴逐渐感受到热辣的刺痛感。
这种痛觉并不强烈,况且眼下祁宴也无暇细细体会。
他凝视着与他近在咫尺的夏薰,幽微的烛光从夏薰身后映照而来,将他全身笼罩在细密的柔光中,每当他靠近祁宴为他涂药时,他温热的气息就会洒在祁宴颈间。
“好了。”涂完最后一道刀疤,夏薰直起身:“大夫说了,刚抹上会有点疼,你忍耐一下。”
祁宴笑眯眯地说:
“为了答谢你的辛苦,我必须做点什么报答你。”
夏薰警惕起来:“你要干什么?”
祁宴不动声色,执起夏薰没有沾到药膏的另一只手,将他的手指覆在自己唇上:
“摸吧,你不是早上就想摸了吗?”
他一说话,嘴唇开开合合,不断摩擦夏薰的指腹。
夏薰顿时感到脸颊发热,可祁宴犹嫌不足,还在夏薰的手指上轻轻舔了一下,然后笑着望向他:
“如何?是你想象中的触感吗?”
夏薰连耳朵尖都红了,他飞快抽回手:“谁想摸你?!”
站起来就要走。
祁宴一扯,夏薰身体一歪,扑到他身前。
祁宴张开手,利落地将夏薰抱了个满怀,贴着他耳侧轻笑:
“今天这么主动啊?”
他笑得开心,胸腔的震动也传到夏薰身上。
夏薰的胸口严丝合缝地与祁宴前胸相贴,他没有推拒,只是有些不满地嘀咕:
“……刚涂的药,全蹭我衣服上,这下算是白抹了,你以为这药很便宜吗……”
祁宴放在他身后的手缓缓收紧,他的嗓音有些沙哑:
“我的涂完了,该到你了。”
他的手小心翼翼地沿着夏薰的后腰一直往上,慢慢抚摸到他背后纵横交错的疤痕。
夏薰知道,这是祁宴最耿耿于怀的事。
这些天的夜里,祁宴总是趁他睡着了,悄悄观察他的伤痕,他以为夏薰没有察觉,其实夏薰都是在装睡。
每一次,在长久的注视后,夏薰总会等来一声沉重的叹息,好像这些疤不是留在他的背上,而是长在祁宴心里。
此刻,祁宴炽热的手掌紧紧贴在他后心,在他起伏不平的伤疤上来回摩挲,仿佛只要多摸几次,这些伤痕就能被他的手抚平。
夏薰暗自叹气。
他回抱住祁宴,低喃道:“我就不用了,大夫说了,我用不着。”
祁宴没说话,手却不停。
夏薰自己不在意,但无法让他不在意,为了转移话题,他突然从祁宴怀里退出来:
“对了,我给你的金镯子呢?你怎么不戴?”
祁宴一愣,被他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了。
夏薰伸手,在床头的柜子上一摸,掏出两枚金镯,放在祁宴手里,示意他戴给他看。
祁宴愕然道:“你……让我戴它?可这是——”
夏薰理直气壮:
“不是你说的,让我送给和我成亲的人嘛?那当初在河边我给你的时候你也没拒绝啊,怎么?现在要反悔啊?”
祁宴无话可说,硬着头皮拿起一只金镯,勉强往手上套。
镯子本是为女子所制,圈口细瘦,祁宴套到手掌最宽处,怎么也塞不进去了。
他松了口气,对夏薰道:
“你看,不是我不想戴,实在是戴不上去。”
夏薰将镯子拿在手里,掂了两把,金镯相击,发出悦耳的碰撞声。
他故意说:“听听,多好听的金石之音,可惜了这么好的材料。”
祁宴听到的他的话,忽地抬起他的手臂,将两枚金镯一齐套在他的手腕上。
戴完以后,还要顶着夏薰惊讶的目光,开怀言道:
“我就知道你戴得上。”
夏薰不甘地说:“你这是耍赖!”
他一动,镯子就发出“叮当”的敲击声。
祁宴用鼻子笑了一声,凑近他,轻声问:
“你喜欢这个响声?”
夏薰不知他何意,说:“当然!”
祁宴握着他的手臂,倾身将他推倒在榻上,伴随着他的动作,两枚金镯“叮叮咣咣”直作响。
夏薰嘴上不肯饶人,还要谴责他:
“你说话不算数!”
祁宴的手从夏薰腰侧出发,掠过他胸腹,停在他心口,指尖探进他的衣领。
他俯下身,抵着夏薰额头,沉着声音说:“哪里不算数?不是你说喜欢听?既然喜欢,那我就勉为其难,让你多听一会儿……”
清脆的响声断断续续传来,良久之后,才得以平息。
夏薰的头发汗湿了,有几缕贴在脸侧,他眼尾发红,眼帘半闭,睫毛上有潮湿的水汽。
他累得睁不开眼睛,马上就要陷入沉睡。
半睡半醒间,他依稀听见祁宴说:“明日是休沐日,我们去山间汤泉吧。”
还当是在做梦。
等第二天都上了马车了,才意识到自己没听错。
祁宴带他去的汤泉在一片竹林之中,入夜后,四周万籁俱寂,只有秋蝉间或发出鸣叫。
夏薰泡在泉水里,水汽蒸腾,连意识都变得氤氲。
猝不及防,一只带着热意的酒壶贴上他脸颊,夏薰抬头看去,是祁宴取来了一壶酒。
祁宴含笑道:“见你眼神迷离,怕是还没喝上酒,就要醉过去了。”
他将酒壶放在漂浮于水面的托盘上,沿着台阶缓慢步入泉中,来到夏薰身侧。
他把酒倒进早已准备好的酒杯里,端起一杯递给夏薰,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停住:
“不对,我想起来了,你不能喝酒,你酒量属实太差,只这一杯,恐怕都要醉得不省人事。”
夏薰没说话,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与夏薰一样,只穿着白色的里衣,单薄的布料被水浸透,贴在皮肤上,勾勒出他线条分明的胸膛。
夏薰忍不住继续往下看,可惜胸腹以下隐藏在水里,看不真切了。
夏薰不由得“啧”了一声,面露不悦。
祁宴放下酒杯,佯装嗔怒:
“这位公子,你看在下的表情怎得如此火热?在下若是没有这层衣物遮掩,只怕被你看到的地方早就灼伤了。”
夏薰面不改色:“我问你,这汤泉可有名字?”
祁宴上下打量他:
“公子好生粗心,今日来时,不是见到山口写了‘春阳汤池’四个大字?”
夏薰说不对:
“原先也许是叫这个名字,但自从你来了这里,从今日起,就该改名叫‘美人池’了。”
祁宴笑出了声:
“承蒙公子厚爱,那就让我这个美人给公子换一壶茶来。”
言罢,正欲起身,被夏薰拉住袖口。
夏薰斜靠着池壁,调笑着说:
“此等风月幸事,弃酒饮茶有何意趣?”
祁宴拍了拍他的手背:
“此等风月幸事,公子若一醉不复醒,岂不误了良辰美景?”
夏薰拿起酒杯:“谁说我要自己喝。”
他将满满一杯酒一饮而尽,然后压着祁宴欺身而上。
祁宴毫无反抗之意,顺着他的意思被他压在岸边,还没忘了牢牢扶住他的腰。
夏薰捂着他的眼睛,用力吻上他的嘴,将口中辛辣的酒全都喂给了他。
一吻结束,他擦掉渗出唇边的酒,喘着气对祁宴说:“味道如何?”
祁宴答非所问,叮嘱道:
“这里可不比家里,你要当心些,别摔倒了。”
夏薰低低说一句“啰嗦”,压着他不肯放。
祁宴纵容地看着他,问:
“公子占了在下天大的便宜,不安抚在下几句吗?”
夏薰嗤笑道:“这还叫天大的便宜?我还要做更过分的呢!”
他一抬手,抽掉了祁宴的发簪,祁宴的一头乌发滑落,披在肩头。
夏薰捧着他的脸,再次亲了上去。
祁宴发出满足的喟叹,紧拥着夏薰,五指插入他发间,加深了这个吻。
月光倾泻而下,微风袭来,池面荡起盈盈水波。
人间诸事皆空,唯有今夜无尽。
祁宴想,他此生夙愿,尽数了于此良宵。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