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虎向来是个顽皮性子, 年纪虽幼,却整日吵着要去闯荡江湖,林苏不在家, 自然没人能制得住他, 早就收拾行李离家出走去了,无人知其行踪,故而林苏回来那么多天, 却都没有见到李小虎。

  不过到底算他有良心, 听闻潭县回来了一个道士,还是跟传说中的“恶鬼宰相”一起回来的, 两人交情甚好、形影不离,他便估计是林苏回来了,虽然人家扔下他们一跑就跑了多年,是个十分不靠谱的长辈,但人家毕竟花钱供养他们长大,于是又背起小行囊,屁颠屁颠地回到了潭县。

  李小虎虽然只有十四岁,却长得五大三粗,看起来比十八岁的男子还要强壮, 身高亦远超成年男子,全然没有了过去的稚嫩样子,林苏乍一见, 还真没认出来。

  一旁年龄比他大一岁的赵圆跟他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只小鸡仔跟着一只老鹰, 也难怪李小虎长大之后, 原本常和他吵架打架的赵圆再也不敢和他打架了, 只能动动嘴皮子。

  林苏只能感叹岁月是一把杀猪刀。

  不过李小虎虽然模样大变, 顽皮的性子却没有变。

  他一回来,林苏院子墙上的爬山虎便又遭了殃,一大把一大把的叶子都被薅秃了,屋顶上的瓦片也不知碎了多少。

  秉着“谁闯祸谁负责的原则”,李小虎便光荣地成为了一名修瓦匠,并且承担了园丁的责任。

  只是每当李小虎那张粗犷的脸上露出委屈模样时,林苏心里总是会感到一阵恍惚。

  谁能想到这么一个高高大大的汉子,居然只是一个十四岁的熊少年呢?

  李小虎和林苏一起走出去,说林苏是弟弟都有人信。

  且不说李小虎,自从林苏回到潭县之后,陶承宣也从隔壁府赶了回来,特意来看望林苏,此时的陶承宣与过去截然不同,嘴边蓄须,不似过去那般风流,看上去沉稳了许多,倒像是个中年雅士了,模样做派与陶姑父越发相似。陶承宣已然娶妻生子、成家立业,这也意味着林姑姑和陶姑父已经升级成为了爷爷奶奶,而林苏,也升级成了表叔。

  两人相见,皆是唏嘘不已。

  林苏还见了陶承宣的两个儿子,大点的已有五岁了,看上去沉稳早熟,完全没有陶承宣年轻时的叛逆懒散样子,反倒是一脸古板,恭恭敬敬地冲林苏行礼,唤他“表叔”,而小点的,不过一岁多点,走起路来跌跌撞撞,说起话来也含糊不清。

  没想到,以前的叛逆青年,如今孩子都那么大了,等再过个十来年,说不定林姑姑、陶姑父都要升级成为曾祖母、曾祖父了,而他,也要升级成表叔祖了。

  “来,道安,喝酒去!”和林苏熟起来之后,陶承宣很快就原形毕露了,再不肯正襟危坐,勾肩搭背拉着林苏去喝酒,“我可是好不容易才能摆脱家里的母老虎,找你去喝酒,要是母老虎问起来了,你可得为我打掩护……”

  陶承宣在经历胡三娘一事后,对女子便产生了心理阴影,再不肯成亲,也不愿接受陶姑父的相亲安排,甚至连身边的丫鬟都赶走了,成为了一名大龄单身青年,奈何在上元节中,他凭着出色的样貌,被人一见钟情,死缠烂打,恐女的陶承宣自然唯恐避之不及,但双方纠缠多年之后,陶承宣终于认了命,进入了婚姻的坟墓。

  陶承宣的妻子是个泼辣女子,素有善妒的名声,好在陶承宣对那些莺莺燕燕早就没有了想法,除了自己的妻子能让他感觉到安全感以外,其他年轻貌美的女子,他皆是退避三舍。

  只听陶承宣嘴里说着“母老虎”,眼里却有笑意,便知夫妻二人其实感情甚好。

  “表嫂既然不让你喝酒,还是不喝为好。”林苏无奈地把陶承宣的手移开。

  “这话不能这么说……”陶承宣正要辩驳几句,突然就听到门外传来一个女声。

  “你说谁是母老虎!”

  走进来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妇人,面容只能算清秀,身材苗条,此刻看着陶承宣的眼里满是怒火。

  “娘、娘子……”

  “好啊,还想把我支走,自己跑去喝酒!”

  “娘子,没有的事!”

  “跑什么跑,你给我过来!”

  “娘子,疼、疼!”

  ……

  一阵你追我赶之后,陶承宣被他的妻子扯着耳朵带走了,林苏回他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总感觉,他又被喂了几盆狗粮……

  ***

  林苏在潭县待了三个月,一直陪伴林姑姑和李夫子等人,此时冬天早已过去,春天带着花的芬芳来临。

  他们一行人去清潭踏青,清潭依旧和过去一样,靠岸的潭水清澈见底,能清晰地看到有几只小鱼,在石头缝里打架,但若是误以为这潭水很浅,却要翻大跟头了,而往潭中央看去,那水底的情景却变得影影绰绰,让人看不清晰。潭边种满了一排排柳树,细嫩翠绿的柳枝迎风摇摆,好不潇洒。

  清潭旁人来人往,热闹极了,有一群儿童拿着风筝,在空地里肆意奔跑,笑声传得三里外都能听到。

  李小虎和赵方带着表弟表妹,甚至是表外甥在草地里玩耍,林姑姑和陶表嫂一起说说笑笑,陶姑父和李夫子同样在聊天,而林苏和徐覃则一同走到潭边,在种满了柳树的道路上散步。

  一面是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的潭水,一面是随风轻柔摇摆的柳树,潭水远处是墨色隐没于云层中的山,而柳树一侧,则是热热闹闹、说说笑笑来这里踏青的百姓。

  一面是天地风光,一面是锦绣红尘,而林苏和徐覃则夹杂在这天地和红尘中,缓缓行走。

  突然,林苏停了下来,指着前面一棵柳树笑道:“明昭,你看,那是不是过去我和你初遇时的柳树?”

  “不错。”徐覃嘶哑的声音响起。

  林苏走过去,摸上柳树粗粝的树干,忽然叹了口气:“可惜,它要死了。”

  林苏初见这株柳树时,它便已然极为高大了,枝繁叶茂,葳蕤盎然,正值壮年,如今十年过去,这株柳树也老了,枝叶不再似十年前一般繁盛,柳叶稀稀疏疏,颜色黯淡,林苏抚上它的枝干,便知其寿将尽。

  一时间,林苏有些伤感。

  “近日,你似乎总喜欢追忆过去?”徐覃突然开口问道。

  不知道为何,道安最近不仅总喜欢拉着他们回忆往昔,还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常常伤春悲秋,怀古伤今,不时垂首叹息。

  现在,道安显然又陷入了莫名的伤感当中。

  “或许是因为,我也老了吧。”林苏垂眸叹道。

  看着年轻依旧、风华正茂的林苏,徐覃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说林苏的面貌一如往昔,头上连根白发也没有,就算他没有修道,现在也不过二十八九岁,哪里就称得上老了?

  但陷入感伤中的林苏却没有注意到徐覃的沉默,他只是看着眼前即将枯死的柳树,神情落寞。

  徐覃默然了一会儿,看着面前充满暮气的柳树,说道:“生死轮回,本是寻常。”

  “生命注定会消亡,却也注定会迎来新生,于天地而言,万物如蜉蝣,不过一瞬,但对蜉蝣而言,若是它在这世界上留下了痕迹,被人记忆,谁又能说它不是永恒?”

  他轻轻地走上前,折下这株将死柳树的一根枝条,递给了林苏:“你若是感伤,不如就种下这根柳枝吧。”

  “你记下了这株柳树,对这柳树而言,便也足够了。”

  徐覃难得对他说那么大长串的话,林苏体会到了徐覃想要努力安慰他的心情,不觉莞尔。

  他和徐覃一起种下了这枝折柳,就种在他们初遇时那株柳树的旁边。

  只是离开时,林苏还是没忍住,偷偷在袖子里一弹指,于是那株暮柳和他们刚种下的柳枝,似乎微微一亮,但很快就黯淡下去,只是暮柳的枝叶好似有了些许光泽,而那新插的折柳,也似乎变高了一点。

  徐覃作为尚书令,自然不能一直休假,变法一事还需要他的主持,在曲海省将变法的障碍除去,又解决了过去积压下来的陈年旧案,并对曲海省的诸多官员进行考察评判后,徐覃终于要回京了。

  林苏便也跟着他一同离开……因为林苏怕自己再待下去,恐怕就再也不想离开潭县了。

  林姑姑对林苏挽留无果之后,长长叹了口气。

  林苏初归家时,她还常常劝说林苏早日娶妻生子,但见林苏修道之心甚坚,无意成家,这才无奈放弃。

  更何况,与林苏接触越久,她便知道,自己这个侄儿,恐怕如传言中的一样,已经不是凡俗之人了,不会为这红尘所留。

  林苏多年音信渺茫,诸人心中早有疑虑,更何况他归来之后,一副神仙样貌,与这尘世格格不入。

  容貌十年未变,尚能说一声不显老,可是不出汗,不畏寒,无三急,肌肤终年如玉,甚至瑕疵尽消,饮风餐露,这,就不是一般的理由可以解释了。

  尽管林苏多有掩饰,甚至用幻术来假装进食,但到底还是瞒不过身边亲近之人,一群孩子尚且不觉,但这些长辈,却多多少少有所察觉。

  不过是没有戳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故而这三个月里,众人皆很珍惜与林苏在一起的时光,毕竟此次一别,再见,就不知道是何时了。

  林苏和徐覃离开潭县,众人皆来送行,所赠之物,依旧是象征着离别和祝福的折柳。

  “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

  作者有话说:

  “杨柳青青着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柳条折尽花飞尽,借问行人归不归?”出自隋代佚名的《送别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