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十分拙劣的小人, 一看就知道是被人从纸上撕下的,还撕得歪歪扭扭,两只脚一粗一胖, 两只手一长一短, 连头也不像是圆形的,一边凹一边凸,肚子倒是圆滚滚的, 憨态可掬。

  此刻, 这小人从窗边跳到了他的面前,很快就霸占了他的书案, 在案台上又蹦又跳,两只手冲他不断挥舞。

  徐覃沉默地看着眼前的这个小人。

  能撕出这么丑的纸人,又能让纸人活蹦乱跳的家伙,迄今为止,他只见过一个。

  小人在徐覃的面前蹦跶了半天,见到这个人没什么反应,歪了歪头,跳到了徐覃的公文上,使出吃奶的劲, 把比它人还高的笔从徐覃的手上抢来。

  出乎小人的意料,它抢笔的过程,比它想象中的轻易多了, 倒是让它有一种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感觉。

  毛笔轻而易举地就离开了徐覃的手。

  小人憨憨地把毛笔放到一旁,然后又跑到徐覃面前, 又蹦又跳, 挥舞手臂。

  徐覃继续沉默地看着它。

  怎么回事, 莫非明昭太久没有看到他, 忘记这小人是他的术法了吗?

  小人再次歪了歪头。

  唉,怪他,他怎么就忘记给小人画一张嘴了呢?

  只是,明昭看起来,怎么比以前呆了许多啊……

  小人不再跳动了,微微弯腰,开始蓄力,然后——

  一蹦三尺高。

  它蹦到了徐覃的手上。

  小人一只手拉着徐覃的袖子,一只手指向外面的方向。

  然后就跳了下去,跑到门外,冲徐覃挥手。

  在小人跳下去的时候,徐覃下意识地伸手想将它抓住,但他的速度,当然不能和小人相比。

  小人在地上又蹦又跳。

  奇怪奇怪,明昭怎么总是呆呆地坐在那里?

  莫非这么多年不见,明昭的反应能力,已经下降到如此地步了吗?

  怎会!明明他离开前明昭还正青春年少,如今虽多年过去,但明昭也不过才二十九罢了,不到而立,风华正茂……

  唉,没想到,转眼间,明昭都快三十了……

  真是光阴催人老啊……

  林苏顿时又有一种吾家树苗已长成的感觉。

  可三十岁,正是一个人最年富力强的时候,明昭为何却如此呆滞?

  他定然是偷偷熬夜办公了!现代早就有医学研究表明,熬夜会让人的反应能力下降,还会提前衰老。

  看来那么多年,明昭完全把他离开前的嘱咐当做了耳旁风……

  林苏痛心疾首,好在,这是一个唯心主义的世界,有了他的帮助,明昭很快就会重拾活力的。

  小人跑到门外,露出半个身子,冲徐覃疯狂挥手。

  徐覃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眼睛,他摸到了冰凉的刘海,密密麻麻,不露细缝。

  他的整张脸,都在刘海之下,被遮盖得严严实实。

  徐覃抿了抿唇,看到小人即将跳着离开,终于从书案前站了起来。

  然后缓慢又僵硬地,一步一步,朝门外走去。

  小人在前面蹦蹦跳跳,不时回过头,看徐覃是否有跟上,而徐覃,则在后面,像木偶一样,僵硬地跟着它走。

  明明是一段很短的路,却硬生生被他走出了漫长的距离。

  尚书省内,其他准备离开的官员们,正高高兴兴地收拾好公文,迫不及待地和同僚们朝门口走去。

  下班,对每个时代的人们来说,都是值得高兴的事,更何况他们的上司还是传闻中的“妖星”,看起来又如此阴恻恻,和他待在百米之内就会浑身发毛。

  谁料他们刚出屋,腿顿时就软了,几乎要跪下去。

  他们看到徐覃像僵尸一样,一步步朝大门走来,关节僵硬,像是刚从阴暗的地下爬出来一样,连泥都没有洗干净,身上似乎还散发着幽幽的阴气……

  官吏们顿时又抖成了筛糠,不少人都直接瘫到了地上,眼泪被吓得流了出来。

  “呜……”

  怎会?明明这个时候,徐相还应该在屋里继续办公啊?

  而且以往,除了朝会以外,徐相根本就不会离开那个阴暗密闭的房间,就像是一只知道工作的鬼魂一样,一直待在那里,不会出现在人们的面前。

  所以实际上,尚书省的官吏们很少会和徐覃有直接接触,就连公文都是官吏们搬到门口,然后又由徐覃自己搬进去的。

  如果徐覃有什么指令,也是他在屋内,他们在屋外,隔着阴森紧闭的屋门,如此下达的。

  故而,那个幽暗密闭、只有徐覃一个人办公的房间,也成为了尚书省的禁地,在尚书省官吏们的心里,是如同鬼屋一样的存在,阴森诡异,等闲人绝不敢前去。

  可是现在,徐相居然从那个屋子里出来了!

  更别提,他如今的动作姿态,还如此诡异。

  宛如一只要爬到阳光下的恶鬼。

  带给他们的冲击感和恐惧感,远胜以往。

  吓得一路见到徐覃的人都僵在原地,化作了筛糠,脚步不能移动一步,只能不停地抖啊抖,抖下朵朵缠绵的泪花。

  徐覃所到之处,万人俱避,瘫倒者无数,盈泪者千百。

  他们只恨,为什么自己没有早走一步。

  待到徐覃恶鬼一般的身影渐渐远去,他们还躺在地上,虚弱无力,泪流满面,半晌缓不过来。

  小人在前面一蹦一跳,照旧被这些官吏们忽略。

  不过它的心情却很好。

  大门就在眼前了!

  小人继续领着徐覃往前走,突然,它停了下来,转过身,再次歪了歪头。

  原来是徐覃又停了下来,像根沉默的木头,杵在门前,一动不动。

  奇怪,明昭怎么又不走了?

  难、难道,他的身体已经虚弱到如此地步,走几步就要停几下了吗?!

  嘶,得让他想想有什么补药……

  奈何纸人的身体负担不了太复杂的思考,一想,小人就像是醉了一样,脚步蹒跚,摇摇晃晃,于是小人索性甩了甩脑袋,又跳到徐覃面前,戳了戳他的鞋子,然后指着门口。

  徐覃沉默地看着小人不停在他的鞋子上戳戳戳,一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模样。

  然后他抬头,看向大门。

  夕阳西下,黄昏已至,急着归巢的鹊儿叽叽喳喳,和伙伴们一起扑腾起翅膀,匆匆而起,不多时就消失在了茫茫的天际。

  晚霞强势地闯入到了天空的世界,给原本单调的天空涂上了胭脂,用绚丽灿烂的颜色,将它染成一幅烂漫的画。

  炊烟在空中袅袅升起,辛劳了一天的人们擦了擦鬓间的汗水,闻到熟悉的饭菜香气,就忍不住露出笑容,好像一整天的疲惫都被这炊烟吹散了一样。

  “归家去,归家去!”有人吆喝一声,一甩扁担,像是甩掉了肩膀上的酸痛,抬起空空的竹筐,兴高采烈地归去。

  儿童们拍着手,唱着诗歌,在街上蹦蹦跳跳,玩着笑着,忘了时间,不肯归家,然后被自家的母亲愤怒地揪着耳朵,哭着和同伴们离别。

  街道上,似乎还回响着孩子们稚嫩的歌声:

  “倦鸟暮归林,浮云晴归山。”

  “独有行路子,悠悠不知还。”

  ……

  尚书省外,林苏照旧在守卫们的面前走来走去,不时停步摇头,垂眉不展。

  守卫们都快被他给走烦了。

  若非见他长了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遗世独立,出尘脱俗,让人不敢大声训斥、恶语相向,又念在他是个疯子,他们早就把他给赶走了。

  每当他们看到林苏的样子,都要惋惜一次。

  好好一个……唉,罢了,不说了。

  林苏自然不会在意他们心中在想什么,他看向尚书省的方向,皱起眉头,眼里泛起疑惑。

  奇怪,他明明感觉到纸人领着明昭到门口了,怎么他们还没出来?

  明昭,为何停在了那里?

  ……

  徐覃停在了门口。

  地上的小人依旧固执地坐在徐覃的鞋子上,试图拉动他的脚步。

  徐覃再次摸了摸自己的刘海。

  密密实实,不露缝隙。

  他低下头,缓慢地迈出一步,再迈出另一步。

  ……

  林苏在尚书省门口转来转去,突然,他停了下来,期待地看向大门的方向。

  “咻——”

  有一个纸人从里面飞来,兴奋地飞到林苏的面前,然后就像骤然失去了力量一样,跌了下去,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化作了青烟。

  远处,有一个人影,慢慢地出现在门里。

  林苏的心情顿时变得激动起来。

  甚至还有些紧张,也不知多年过去,现在明昭变成什么样了……

  很快,那个神秘的身影就变得越来越清晰。

  这是一个阴恻恻的人,或许很难让人把他称为“人”,阴森可怖,瘦如枯柳,浑身上下,似乎都在散发着幽幽的不详气息,刚出现,周围的守卫们顿时就如临大敌,颤颤巍巍,差点连拿武器的手都握不住了,鸡皮疙瘩止不住地从他们的手臂上钻出。

  还是熟悉的感觉,还是熟悉的味道。

  “啪、啪、啪……”

  这是守卫们瘫倒在地上的声音。

  “明昭!”看到徐覃出现,林苏脸上忍不住露出欣喜的笑意,高兴地冲他挥挥手。

  喜悦之情,油然而生。

  “十载相逢酒一卮,故人才见便开眉。”

  人生喜事,莫过于故友重逢。

  此刻,徐覃的一只脚刚刚踏上大门的门槛,正悬空在门槛上,听到林苏欢喜的呼喊声,徐覃的刘海微微动了动,他似乎想要抬起头来,但最终,依旧还是保持着低头的姿势。

  然后……林苏就看见,徐覃像是电影里的慢动作回放一样,慢慢地把自己悬空在门槛上的脚,一帧一帧地收了回去,接着……

  迅速消失在了门内。

  林苏:!

  作者有话说:

  “倦鸟暮归林,浮云晴归山。独有行路子,悠悠不知还。”出自白居易《别杨颖士卢克柔殷尧藩》;

  “十载相逢酒一卮,故人才见便开眉。”出自欧阳修《浣溪沙·十载相逢酒一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