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日容月跟着太子一行人逃出汇阳城, 一路风餐露宿,如丧家之犬,终日惶惶, 不敢踏入其他城池, 生怕引来泗山盗的追杀。直到他们弹尽粮绝,不得不乔装进入一个偏僻小镇,才得知汇阳城妖乱一事。

  太子一行人原本自然是不信的, 他们在汇阳城里住了那么多年, 从来没有见过什么灵异奇诡之物,怎么他们一离开, 就突然冒出了一堆凶神恶煞的妖怪来?但泗山盗在汇阳城莫名大败,十不存一,却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那些有幸从汇阳城里逃出来的幸存者们也言之凿凿,随着他们逃散到各地,整个昌国都听说了这事,连这个偏僻小镇的人都对这汇阳城里的妖怪说得头头是道,宛若自己亲眼见过似的。

  这让太子一行人惊疑不定,不禁开始怀疑自己过去那些正常的生活中,是不是也藏着一些不为人知的奇诡怪异之事。

  如今的汇阳城已然变成了一座死城, 无人敢踏入,太子一想到自己从小生活的都城变成了这副样子,总不免心中郁郁, 伤春悲秋。

  同时他也更加憎恶泗山盗了,在太子的眼里, 这一切的灾难, 都来源于泗山盗。在泗山盗没有来到汇阳之前, 所有人都过得很好, 纵然真的有妖怪,也必然是被天怒人怨的泗山盗引来的。

  好在,泗山盗已经尽数伏诛了。

  然而泗山盗虽已亡,但他的父王、他的国家,却再也不回来了,想到这里,太子不禁悲从心起,暗自低垂抹泪。

  一墙之隔,太子正在窗边哀叹垂泪,感怀时事,容月却站在床边,脸上不再是一如既往的温和沉静,而是一片惊骇之色。

  若说太子一行人对妖乱一事还算是半信半疑,那容月便是半点不信了。

  虽不知如日中天、来势汹汹的泗山盗为何突如其来就如山崩般瞬间崩塌殆尽,但她绝不信这是妖怪在作乱。

  若是这世界上真有神灵妖鬼之流,那为何这些神灵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世间尽出不平之事?

  举头三尺,何尝有神明?

  在容月看来,与其说是妖怪,倒不如说是其他诸侯国的人联合起来在汇阳城坑杀泗山盗。

  这可比妖怪作乱可信多了。

  然而此时,容月第一次对自己的想法产生了怀疑。

  看着眼前无风自动、张牙舞爪的被子,容月稳固的世界观开始摇摇欲坠。

  这是何物?

  被子为什么会自己跳舞?

  自打容月离开汇阳城之后,她便发现自己有些不对劲了。

  她眼睛里常常能莫名看到一些黑影,耳边也常会出现一些奇怪的声音,但当她疑惑地询问太子等人时,却见太子担忧地看着她,小心翼翼地询问她是不是最近太过疲惫了,所以才出现了幻觉。

  原来太子等人,根本就没有看到过什么黑影,更没有听到过什么其他的声音。

  初时,容月也是这么以为的。

  她安慰自己,可能真的是一路逃亡,精神高度紧张,所以才出现了幻视和幻听。

  可是,随着时间流逝,这幻视和幻听不仅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严重了。

  初时,容月不过只是能看到一些隐隐约约的模糊黑影,但后来,这些黑影的轮廓越发清晰可见,似是人形,容月甚至隐约能看到这些黑影的五官,而那幻听也从模糊不清的杂音,变成了许多人交谈的声音,容月甚至能分辨出其中的一些话语。

  不过容月向来沉得住气,虽然不知道眼前的这些东西到底是不是幻觉,但异于他人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在这种逃难途中,说不准就被当作妖异附身给一刀砍了,故而除了初时因为看到黑影惊骇到被太子等人发觉外,之后再出现这些类似的幻觉,都被容月不动声色地遮掩过去了。

  太子也以为容月不过只是一时精神恍惚,看花了眼,见她逐渐恢复了正常,便也放下了担忧的心。

  容月本来是打算逃离汇阳城之后便甩开太子等人,谁料自己的身体竟然出现了这种问题,她自然不敢孤身上路了,身边的这些不知名黑影,总让她有些瘆得慌,于是她便继续待在了太子身边。

  不错,直到容月看到被子在她面前跳舞前,她依旧认为是自己的身体出现了问题,导致她出现了幻听和幻视。

  但眼前这完全违背地心引力的棉被击碎了容月最后的坚持。

  也许……妖怪之说,并非空穴来潮……吧……

  “容月……”门外突然传来的太子的声音,容月心中一慌,眼前张牙舞爪的棉被似乎也感受到她心中的慌张一样,掉了下去,摔落在床上,一动不动,又变成了一条平平无奇的被子。

  容月松了口气,连忙走到门前,打开了紧闭的屋门:“殿下……”

  听到容月的称呼,太子微微皱眉,随后苦笑一声:“我已经不是什么殿下了……”

  “不是说了,叫我永郎就好了……”太子倾身上前紧紧抱住了容月。

  如今他们正在逃难,直接叫殿下也的确有些不妥,容月便从善如流地唤道:“永郎。”

  太子这才露出欣喜的笑容,又将容月抱住了。

  容月温顺地倚靠在太子怀中,在太子看不见的地方,却忍不住蹙眉。

  太子抱她,也未免抱得太紧了些。

  “容月,我刚才听到你房间里好像有什么动静?”

  听到太子的询问,容月心中不禁有些慌张,莫非是那被子在床上乱飞乱撞的时候比太子听到了?

  但她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面上不露声色,只蹙眉忧愁道:“妾身无用,起身时竟不小心摔下了床……”

  太子忙抱着她检查道:“容月,你没摔伤吧?”

  “妾身无碍,只是觉得自己无用罢了,竟然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容月怎能这么说?若是连容月也是无用之人,那天下就没几个有用之人了……”

  见容月自怨自艾的样子,太子果然就忘了继续询问,而是安慰起容月来。

  “殿……公子、夫人,我们该出发了。”蒯统领从一旁走了过来,见到相拥着的两人,低头行礼道。

  如今泗山盗已亡,他们倒不用担心泗山盗的追杀了,只是其他势力为了剿灭泗山盗,也带领着军队踏入了昌国的境内,泗山盗虽灭,但他们的军队却没有完全撤离,这些野心家想要干什么自然不言而喻,显然,有许多势力都对昌国广阔的土地虎视眈眈。

  而太子毕竟是昌王之后,算得上正统,诸势力想要获得昌国,恐怕绕不开他,故而许多势力都在寻找太子,有些想要和太子结盟,互帮互助,有些则想要将太子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慢慢蚕食昌国的土地,而有些,干脆就想直接杀死太子这个拦路石。因此,太子一行人在收揽起旧部东山再起、重建昌国之前,依旧需要夹着尾巴做人,在小镇休整了几天,便要匆匆离开了。

  太子逃离汇阳城,自然不会什么帮手都不带,蒯统领便是护送太子离开的人,他是昌王和皇后的心腹。他们一行人,加起来也有二三十个,现在正朝着太子母家赶去,那里有皇后留下的后手。

  “蒯统领一直都在这里吗?”太子抱着容月问道。

  “回禀公子,臣安排好离开事宜后才赶来的,刚来不久……”

  “那就好,”太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似是有些羞赧,“孤和夫人实难割舍,让蒯统领见笑了……”虽然话是如此说,但太子依旧没有放开容月的意思。

  “属下不敢……”

  容月突然感到腰间一紧,原是太子的手臂紧紧禁锢着她的腰,她不免有些吃痛,只得暗自忍下。

  “殿……公子,时辰不早了,我们还是尽快离开吧。”蒯统领忽然出声道。

  “永郎,那我也要去收拾行李了。”容月温柔地说道。

  听到容月的话,太子只能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

  离开了太子,容月终于松了口气。

  她很快就收拾好了行李,和太子一起上了马车。

  “容月……”

  “容月……”

  “容月……”

  太子将容月抱在怀里,在她耳边不停呢喃道。

  “永郎,我在……”

  容月只得温柔地回应他,但实则却有些心累。

  自打他们离开汇阳城,太子就极其依恋她,几乎到了一刻都离不开她的地步。虽然以前太子也十分依恋她,但至少会履行自己太子的职责,上朝办公交际,一个也不会落下,如今昌国灭亡,太子没有了其他工作,就开始肆无忌惮地缠着她了,几乎和她寸步不离。若非她担心自己看到黑影的事被发觉,强行和太子分房而睡,恐怕太子无时无刻都要抱着她。

  若是过去,看到太子这般依赖她,容月自然乐见其成,如果她想要成为皇后娘娘那样的人,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那么太子的信任和依赖对她而言至关重要,这是她通向权力的捷径。

  事实上,太子这样的依恋,也和容月多年的放纵和刻意引诱有关。

  可问题是,现在昌国已亡,太子的依赖,对容月而说,已经不重要了。

  “容月、容月、容月……”

  “永郎,我在这里……”

  容月笑着,咽下了自己当初种下的苦果。

  早知今日、早知今日!她还不如和紫月一同离开算了!

  可一想到紫月,容月不免有些黯然。

  泗山盗已灭,跟着他们的姑娘们,自然不会有好结果。

  泗山盗和他们妻子的坟墓,已经成为了昌国的禁地,在费言的凶名下,无人敢去打扰他们的沉眠。伴随着泗山盗灭亡这一大快人心的消息的,还有他们至死不渝的爱情。

  很奇怪不是吗?人们憎恶泗山盗,却又不免为他们的爱情而感伤动容。

  可容月却觉得她们愚蠢,当初,她劝说众姑娘们离开,是希望她们能够脱离青楼的泥沼。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和她一样,靠着自己离开青楼的,就算脱离了青楼,也未必能面对他人的鄙夷和讥讽而面不改色。若是姑娘们跟着泗山盗离开,一来,这群泗山盗本就是强盗,也没什么资格讥讽她们,二来,远离汇阳之后,谁能知道她们的过去?变换个名字,照样能过上全新的生活。

  费言大闹青楼时,她便暗自观察过这一行人,他们虽然是盗寇,却隐约有些傲气,恐怕不是那等肆意残杀老弱、欺凌妇女之人,故而同意了紫月的计划。

  可是她没有想到,这群家伙居然不争气到这种地步,居然为了所谓的爱情,和男人同生共死。

  就连她一向认为理智的紫月也是如此。

  不过三年时间,难道她们就忘了男人的负心薄性吗?

  容月恨铁不成钢,恼怒这些人被情爱冲昏了头脑。

  她紧紧闭上眼睛,将脸靠在太子的怀里,掩盖自己满腔的愤懑……和止不住涌出的悲意。

  那些男人,何德何能?

  当初一同避难的姑娘们,竟然,只有她和红棠活了下来。

  原本,她以为最先死去的人,会是她自己……

  世事真是无常。

  她本以为,那些离开的姑娘们能得到自由,能快活地活着,活成一个个满脸皱纹的老太太,带着被她抛弃的自由,想笑就笑,想哭就哭。可是,她们死了。

  泗山盗兵临城下时,容月心中是坦然的,她想要高高在上地活着,她想要权力,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当然,不到最后关头,她也绝不甘心死去,所以她心中想了好几种活命的方法,而皇后一给了她密道的消息,她就立刻带着太子逃离,若是发生了意外,她甚至会一脚踹开太子。

  所以,容月无法理解,为什么那些姑娘们,能够坦然地伴随她们的丈夫死去,生同寝,死同穴。

  ……不过,在这样的世道,若是她们不死,恐怕会比死了还要凄惨吧。

  容月的嘴角忍不住勾起一个讽刺的笑容。

  若有来世、若她们有来世,希望……不,算了,还是不要有来世了。

  这本来就是一个没有希望的世界,她们又何必再来这里受苦呢?

  只是……

  容月躺在太子怀中,心下却有些茫然。

  至少,紫月她们得到了三年的自由……或许,她们也得到了故事中才有的生死相随的爱情。

  那她呢,这三年,她又得到了什么?

  她的伏低做小、她的隐忍算计,似乎都是一场空。

  “哈哈哈——”耳边又出现了幻听,眼前又出现了黑影。

  容月心中越发郁郁,感情她这三年,最后就只得到了幻视和幻听吗?

  突然,她耳边响起了温柔到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容月,你在看谁?”

  作者有话说:

  结果,还是没做到日更一个月,明明胜利就在前方了……下个月,继续尝试(握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