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德拉星上的贵族所剩无几, 官员也大多散去了，街道上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和整洁，到处都是人类逃散时留下的痕迹, 整座城市短短的时间里变得荒芜破败。
不仅是城市自动清洁系统, 还有人造天气系统，都处于半失灵的状态——本来即使没有人类操纵，也能靠核能驱动很久，但是人类临走前泄愤，加上某种阴暗的心理, 关闭或破坏了许多设备。
雨一会儿大一会儿小, 一会儿下一会儿停, 混乱的狂风将地上的垃圾吹上树梢, 吹到帝国议事院的白玉阶梯上，吹上半空，往金属轨道飘去。
三个标准时前, 左辰抱着昏迷不醒的凛冬冲进帝国医学院大楼时, 竟然一个医生都找不到。
琉璃紧急调来了附近部队的军医, 才及时为凛冬做了手术。
第一副官抱着自己的右臂, 紧张地看着医疗舱内的主人。
她在天狼星地底空洞的爆炸中, 为了护住凛冬, 肩膀被砸中，手臂仅靠线缆和强韧的人造皮肤连接, 上了掠行舰就彻底掉了下来。
爆炸毁掉了伽马射线发射台，擦着她的后背封闭了整个地底空洞，掩埋了奥尼斯家族的恶行。她甚至来不及救出玛瑙。
左辰的后背、手臂和腿都有不同程度的外伤, 但是他不让军医碰他，只是守在医疗舱外。
伤得最重的, 还是凛冬。
军医从琉璃那里得到了上次凛冬的会诊结果，根据会诊结果为凛冬做了手术。
他看到琉璃的手臂时，着实吃了一惊，但是也没说什么，只是如实汇报了元帅大人的病情。
“除了肩背部的轻度烧伤之外，没有其他外伤，但是……”他看了眼一直守在医疗舱旁边的陌生男人，只觉得好像在哪儿看到过他，但一时半会想不起来，“脏器衰竭加上神经毒素，大人的情况很凶险，还没有脱离危险。不过好在二十四个标准时内注射过强效抗生素激素免疫抑制合剂，否则……”否则恐怕会当场毙命。
左辰扭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转回去，目光一寸也不想离开医疗舱里的人。
“……还是得尽快输血……清除体内的毒素。”军医说道，“医学院里能用作换血的设备几乎都被破坏了，我让人再去找找……”
“头儿！”路马灰头土脸地冲进来，说道，“梅赫塔号已经到了，咱们现在就可以去轨道上了！”
军医听见他说“梅赫塔号”，紧张起来，他突然想起来在哪儿见过这个男人了！
在昨日的独立王国公开宣言上。
海德王国的王、反叛军统帅，鸫。
他摸上了腰间的枪，看了眼琉璃上校，其他人去找能用的设备了，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琉璃上校还受了重伤，不知道能不能对付这两个反叛军。
左辰拉着医疗舱的扶手，站起身来。医疗舱是浮空式带助推的，就算是个小孩也能拉得动。
军医见他要带走元帅大人，突然掏出激光枪，指着他喝道：“站住！”
左辰脸色奇差，掀开眼皮看了他一眼，然后对琉璃说道：“让开。”
路马不认识琉璃，但是听左辰说过，急道：“都特么什么时候了？还阻拦我们！梅赫塔号上有全套医疗设备，你们还想不想让凛冬活下来啊！？”
原本以为帝星会有最好的医疗设备，他们逃出天狼星，才直奔医学院而来，没想到却是这么个混乱的场景。
阿斯加德号赶过来还需要至少一个标准时，目前能为凛冬实施最好救治的设备，就在帝星轨道上，就在反叛军主舰梅赫塔号上。
琉璃伸出左手，压住军医手里的枪，说道：“左辰，大人……就交给你了。请、请您救他。”
“长官！”军医急道，“他是反叛军的首领！”元帅大人交给他还能有命吗？！
琉璃死死压着他的枪口，紧盯着左辰。
她相信左辰绝不会再伤害主人。
左辰点点头，拉着医疗舱往外走去。
梅赫塔号上所有的医生都来了，他们是左辰搜集招募来的医学专家，学识广博，经验不比帝星医学院里的御医少。
带头的老医生和军医说的一样，凛冬的情况十分凶险，还没有脱离生命危险。
他脏器衰竭被遏制住了，医疗舱的无菌环境下，暂时不会恶化，但是他急需输血换血，清除体内的毒素，否则会加重衰竭，撑不过三个标准时。
他们根据凛冬的血液情况讨论起来：“血库没有这个配型，怎么办？”
“安排全船的人来验血吧……”医生们都看得出，这人对首领大人很重要，所以就算是劳师动众也得救。
左辰一直在呼唤凛冬，他身上的伤很严重，又不肯离开半步，医生怕感染，一直在给他清创，并注射了抗生素和破伤风。
他陷入了随时会失去爱人的恐惧之中，仿佛身处极寒的冰窖，痛苦和悔恨顺着血液和神经蔓延至全身，冻住了他的思维，他无法思考，满脑子都是凛冬。
“用我的……”他浑浑噩噩中听见了医生们的讨论，站起身来，伸出手臂，说道，“用我的血。”
医生们都看向他，怔愣住了，下一秒，左辰抽出腰间的匕首，划破了自己的手臂，大声重复道：“用我的血！”
匕首锋利极了，伤口又深又长，划破了桡动脉，他握着拳，鲜血喷了出来，在他的左臂上跳动。
老医生第一个反应过来，奔过去替他处理伤口，喊道：“过来一个人，验血！”
验血的结果出来了，和左辰猜的一样，他和凛冬的配型相同。
他躺进医疗舱，和凛冬并排躺在一起，看着红色的血从自己的手臂经过透明的输血管进入凛冬的手臂，才稍稍心安。
两年前他们在瓦伦星结婚，只有两人的小小婚礼礼成后，通过血液配型仪，取了一点凛冬的血，制成溶剂，注入到左辰的身体里，一周后起作用……
“……你比我厉害那么多，给我个能保护你的机会好吗？”
左辰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他说出这番话后，凛冬觉得他幼稚，忍不住笑了出来。那是凛冬第一次展露笑容，他当时想，如果能每天看到这样的笑容，他愿意付出一切。
“凛冬对不起，我没有说话算话……”他看着爱人的脸，那头柔顺的长发在爆炸中被烧掉了大半，还没来得及将烧焦的发尾修剪掉。
“以后我会保护你，不会再让你受到伤害。”他用仅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低声说着，终于体力不支，昏死过去。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里，他每天都会为凛冬输血，然后就坐在医疗舱旁边，呆呆地看着凛冬。
医生们见怪不怪了，不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就默默地退出去，留空间给左辰。
左辰从迦迦那里偷偷拿了把儿童圆头小剪刀，给凛冬修剪头发。
天狼星地底空洞当年背着玄家修建，所以没有动用大型工程设备，都是人工挖凿的，所以内部有残留的氧气，爆炸点燃了空气，烧起了大火。
他动作很轻，几乎是一根一根在剪，将剪下来的碎发收集起来，避免落到凛冬的领口里，让他不舒服。
前面三天剪了一侧，又三天，剪另一侧。
“凛冬，你的头发是从小开始留的吗？”他边剪边跟昏睡不醒的爱人说话，“再留到齐腰，不知道要多少年了……”
“你说话冷冷的，头发却又细又软……一看就是内心柔软的人。”他说着说着就想哭，“……凛冬，我错了，我应该理解你……但我……我不是个好丈夫。”
“你醒醒好吗？你揍我一顿，这次我绝对不还手，也不躲。”
“……”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说道，“对了，迦迦来梅赫塔号了。她三岁多，会说好多话。昨天她来看你，问我冬冬爸爸为什么一直在睡觉？”
“你醒醒好吗？我不会回答这个问题……你快醒来吧。”
医生们的结论是，毒素已经清除掉了，身体上的伤病基本上都控制住了，但是需要继续治疗。
一直昏迷不醒，有一部分是虚弱的原因，但更多的是精神上的原因。
琉璃联系上梅赫塔号，告诉了左辰凛冬的病情，以及凛冬这些年承受的压力、经历的背叛。
这让左辰陷入了更深的自责中。
“……大人的压力很大，他一直超负荷工作，身体和心理状态都不好。‘玫瑰星云’战役打响之后，他更是很少能睡个好觉，全靠营养剂撑着……后来发生的事情，”她指的是偏航星系黑洞事件，“我知道你心中有恨，但这件事不能怪大人……左辰，我这么说可能不能代替大人向你请求原谅，但我希望你能理解他，他没有别的选择。”
“那件事后，他一直活在自责当中，不仅是因为连累了无辜的百姓，更是因为他爱你。”
“我不能真正理解爱，但能明白大人没有跟你说实话，是因为他不想失去你。左辰，你是他唯一的依靠……”
“……我不知道你那天和大人说了什么，但他那天昏倒在山洞外面，差点丢掉性命……后来会诊的结果是应激导致的严重生理衰竭，还有抑郁……”
“左辰，我相信你是爱着大人的，如果他醒了，请你好好对他，别让他伤心了。”
左辰想起琉璃的话，眼睛又模糊了，凛冬经历了那么多痛苦，却从来不会表现出来。
难怪他跟我睡觉的时候，总是能睡那么久，明明是一个性格冷淡的人，却痴迷于身体的交丨合……
他是把我当成了逃避现实和痛苦的港湾。
而我……我却把他推开了……是我亲手把他推进了深渊……
“求求你，醒过来吧……凛冬，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左辰揉了揉眼睛，轻声说道。
医疗舱旁边的心电血压监护仪发出规律的滴—滴—声。
凛冬安安静静地睡着，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短发乖巧地贴着脖子和耳朵，额前的头发还有些长。
左辰平复了一会儿心情，凑过去仔细看着他的脸，拨弄着他的额发，拈起一小撮，用粉色的圆头小剪子剪掉长的部分。
泪水滴在凛冬紧闭的眼睛下方，他赶紧用手指轻轻拭去。
但泪水却越涌越多，控制不住地滴落。
“凛冬……凛冬……”他摸着爱人的脸，叫着爱人的名字，泣不成声，“你要是累了、想走，我就陪你一起……但、但你不要不理我……”
他躺在凛冬身边，脸贴着爱人的脸，像以前一样，委屈巴巴地一遍又一遍哀求：“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哥哥……”
突然，他感觉凛冬好像动了一下。
他的心砰砰跳动起来，抹了把眼泪，看到凛冬微微皱眉，长长的睫毛颤抖了几下，慢慢张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