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帅大人……”一个略微怯懦的声音响起, 小皇帝抱着佳佳站在阳台里面，犹豫着要不要出来。
厄林拍拍好友的肩膀：“你们聊。”然后向小皇帝行礼，“陛下, 抱歉, 先失陪一下。”
阳台上只剩下师徒二人，凛冬低头看着小皇帝怀中正在酣睡的小婴儿，那小婴儿被裹在保持恒定温度的薄毯里，睫毛轻轻颤了颤。
“跟我小时候很像吧？”小皇帝突然开口道。
“是的，陛下。”凛冬收回目光, 语速缓慢, 语气有些疏离。
“典礼时间太长, 她也跟着受累, 已经睡了两觉了。”小皇帝说道，宠溺地笑了笑。
凛冬没有再说什么。
“她昨天洗澡的时候，我碰到她的小脖子, 她就笑了, 昨天是她第一次笑那么大声, 我还以为她哪里不舒服……”
小皇帝声音不大, 怕吵醒孩子。
“对不起, 大人。”他突然看向凛冬, 在凛冬看着他时又移开视线，嘴唇微微颤抖, “上次……是我错了，我不想找什么借口和理由……您那么信任我，我却辜负了您的信任。对不起。”
凛冬见他抱着佳佳身体前倾下沉, 要跪下，伸手拖住了他的手肘：“陛下不必如此。”
小皇帝的动作被拦住, 怀里的女婴醒了过来，深蓝色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凛冬的脸。
小皇帝：“您是我的老师，学生做错了事情，应该受罚。”
凛冬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道：“陛下能够自省很可贵。相比惩罚，相信心里受的煎熬更让你记忆深刻。”
小皇帝像小时候做错了事一样低垂着脑袋，忽然肩膀耸动了几下，抱着佳佳哭了：“对不起，哥哥，对不起……”
凛冬把他拉到角落里，帝王脆弱的一面不应让其他人看见。
好在小皇帝哭了一会儿就停了下来，佳佳公主完全不懂发生了什么，她的理智和经验尚不能理解大人情绪，但却伸出小手摸了摸爸爸的脸。
小皇帝把手指递给她，她就抓住，咯咯的笑。
“大人，有了佳佳我才明白您对我的教导和付出……我做了让您生气的事，您并没有真的跟我计较……”小皇帝的情绪平和了许多，继续说着，师徒俩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谈心了。
“您和议事长大人给我分析了我和朱妮结婚可能会发生的事情……其实你们给我讲了那么多，我之前都没有听进去……哎……总之，我为自己的冲动向您道歉！”
凛冬的语气变得柔和了很多，在轻快的圆舞曲背景中说道：“好，我接受。”
小皇帝如释重负般露出笑容，把佳佳竖着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肩上，动作虽然不熟练，但处处透着小心翼翼。
“对了，大人，我从玄家要……嗯、借了璆琳。您也看到了，皇宫的壁画年代久远，需要补色，我就想着都补一遍。璆琳只有玄家有，我怕耽误您的事情，就没去打扰您，直接跟他们要了。”
“我记得父皇在世时说过很多次想要给皇宫壁画补色，但一直没有着手进行。我就趁着这次婚礼的契机让人动工了，确实是个大工程，但也算是完成了父皇的遗愿。”
他满脸写着“夸我夸我”，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老皇帝迟迟不肯补色，就是因为这项工程要耗费巨大的人力和财力。
而所需的璆琳，要从玄家索取，老皇帝也不想因为这个原因，让他的左膀右臂为难。
凛冬刚才被玄家的几位长辈拉着抱怨了半天，但他是统领是家主，这些事情还是由他说了算。
“璆琳就当作给陛下的新婚贺礼。”
小皇帝眼睛一亮：“真的吗？我就知道大人您不会计较这些。”
凛冬琢磨着怎么才能把道理给他讲明白，同时又让他清楚自己并不是计较。但他不太会跟人交流，尤其是这种需要些技巧的交流。
他只会冷冰冰地下命令。
正在为难时，左丘统领端着酒杯走了出来。
左丘家族的礼服很简单，里面是鸦青色的草叶纹长衫，外面是哑光黑色的素锦褙子，胸口的口袋边缘别着一枚精致的雪狼胸针。
“陛下，元帅大人，抱歉，打扰了。”他豪爽地走过来，丝毫没有打扰的歉意，“陛下，您这里的菜肴可口，美酒醉人，我真是乐不思蜀了！”
“佳佳小公主？”他绕过去逗了逗佳佳说，“你好呀公主殿下，刚才没仔细瞧瞧你，真是可爱，胖乎乎的！看来，奥尼斯帝国将再次迎来一位女王了。”
小皇帝心情很好，左丘统领说得没错，佳佳是他和皇后的女儿，第一顺位继承人，将来的奥尼斯女王。
“陛下研究左丘家成果如何？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尽管问我。”左丘晟说道。
小皇帝有一瞬间的恍惚，然后支支吾吾问道：“我想问问，左丘家……嗯……为什么会……”
左丘晟宽容地微笑道：“为什么会辞去议事长一职，归隐田园？”
小皇帝松了口气，点头道：“是的，是的！”
左丘晟：“这个问题没有写进史书，也难怪陛下不知道。”
他盯着安庭·奥尼斯的眼睛说道：“很简单，原因无他，就是因为与奥尼斯家族政见不合。”
凛冬忍不住皱眉看向他，好在他知道左丘统领没有恶意，只是在陈述史实。
但左丘统领的直言不讳和胆大让小皇帝的表情瞬间变了。
他是个年轻的帝王，所有贵族、甚至所有奥尼斯帝国的子民都知道，他能坐在这个位置上，只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他的血统，二是因为帝国元帅和坦托军团。
人们茶余饭后聊天时，提到帝国，总喜欢加上一个定语：衰败腐朽的。
小皇帝在温室里长大，对此感触不深，否则也不会做出让人给壁画补色的决定。
但他害怕这些贵族却是骨子里的。因为老皇帝在世时，经常在口中念叨要他提防着哪个家族，哪个家族有野心，哪个家族实力强大……那些远在核心星域外的大贵族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心理阴影。
好在帝国元帅一直以来都挡在他的身前给他遮风挡雨，所以这还是他第一次直接面对来自大贵族的“挑衅”。
是的，他管这个叫挑衅。
他咽了咽口水，拍着佳佳公主的手也停了下来，掌心贴着女儿的后背。
他用余光看到凛冬——那个掌握着帝国军权、支撑着他的统治地位的男人，才鼓起勇气回应左丘晟的话。
“所谓的政见不合指的是？”
左丘晟笑道：“这些都是开国没有多久的事情，具体是什么情况众说纷纭，左丘家传中只是一笔带过，我也只是在《青州野史》上读到过相关的记载。”
他就像个正在答疑解惑的老师，似乎并没有将小皇帝当成帝王，而是当成一个在向他求教的孩子：“据说，当年帝国大规模屠杀仿生人，当时的议事长，我的祖先左丘泉女士一直持反对意见……”
那是人类与仿生人战争的导火索。
那场战争人类胜利了，所有的仿生人和智能机器人都被销毁。
“啊……我从来不知道……”小皇帝感叹，这场战争不仅是他，所有的帝国学校都会在学生入学的第一年就讲到，所以，几乎所有的人类都知道那场战争，那是属于人类的荣耀。
“可是，为什么要反对？”小皇帝问道，“难道左丘家、我是说左丘泉不怕人类被仿生人代替吗？”
左丘晟：“陛下，您担心的事情，或许……”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思路，“左丘泉女士只是过于慈悲了。”
小皇帝仍然不懂：“慈悲？对机器人也要慈悲？他们是人类制造的，是没有灵魂的。”
左丘晟只是微笑，像是长者看着一个孩童。
小皇帝认为自己的家族没有错，理直气壮道：“梅林星也是这么认为的，主神只会关照人类，因为人类是有灵魂的！仿生人连动物都不如！”
凛冬一直站在旁边没有说话。
梅林星从来没有过这样的言论，但大多数人都会理所当然地认为主神只会照看人类。
小皇帝没有真正理解梅林星的教义。
“这是很早以前的事情了，陛下。”面对争执，左丘晟的表情变都没变，只是耐心地提醒道。
“您所说的历史，就是真实的。”他弯下腰，对年轻的帝王鞠躬行礼。
小皇帝没有那么怕这个英武不凡的大贵族统领了，胸膛都不自觉地挺了起来。
凛冬却从左丘统领的话中读出了另一层含义。
帝王所说的历史，就是真实的。
因为历史是胜利者书写的。
从头到尾，左丘晟都没有跟小皇帝提及自己要找走失的儿子的事情。
午夜，凛冬送他回星舰，问道：“左丘统领为何不向陛下提请……寻子一事？”
左丘晟：“这件事就不劳烦皇帝陛下了，而且我认为，和陛下提请，与和元帅大人提请没有分别。”
随从们都落在后面几米远，他的声音也不大，凛冬却听得真切。
“当年左丘统领是议事长，玄家统领是元帅。左丘泉用搬离核心星域为条件，辞去了议事长一职。”
他停顿了下，看着凛冬：“你是玄家人，自然明白为什么辞去官职还有付出代价。”
凛冬护目镜下的表情变得凝重，他没听玄家人说起过左丘家族的事情，但是左丘晟一提及“代价”他就明白了。
只有付出“代价”才能换取“自由”，当年左丘泉做到了，而玄家依然是帝国元帅。
“至于仿生人的事情……”左丘晟回头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两位元帅副官，说道，“我知道元帅大人和我的想法是一样的，梅林星自古就与左丘交好，梅林星的教义我再熟悉不过。至于仿生人有没有灵魂这件事，元帅大人可能有更深刻的理解……”
凛冬的心脏砰砰跳着，琉璃和玛瑙是仿生人的事，除了古航和几个玄家的工程师之外，没有人知道，这是最高等级的机密。
如果这件事被别人知道了，那凛冬将承担的罪名是“反人类罪”。
左丘晟对他笑笑，意思不能再明确了，他的性格和左辰一样直接，话没有藏着掖着：“我知道两位副官的身份，不过大人不要紧张，这事我会替你保密。”
凛冬不信任地看着他。
墨森·杜兰特临死前吐露，幕后之人是知道琉璃玛瑙的身份的。
难道就是左丘晟？
他没有妄下断论，如果真是左丘晟，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就当着自己的面说出来。
左丘晟看出他的疑惑，说道：“刚才在梅林殿，有些‘野史’没有跟陛下说。”他狡黠一笑，“左丘泉女士酷爱研究仿生人技术，所以留下了不少资料……两位副官大人，我在影像资料中看到过。”
琉璃和玛瑙确实是那个时期的产物。
左丘晟继续说道：“哈哈哈，元帅大人不必担心，要论起来，左丘家留有这些资料，也不是小罪。不过……我替元帅大人保守秘密，也请元帅大人帮我两个小忙。”
凛冬觉得左辰真的跟他爹太像了，不仅外表长得像，就连豪爽又细腻的性格也如出一辙。
“请说。”
左丘晟：“第一件事，我那走失的儿子，还请大人费心帮忙找找。”
凛冬：“好。我可以帮统领大人找，如果找到了，定会通知大人。”
左丘晟笑道：“先多谢元帅大人。第二件事……嗯，我想请大人，如果找到了，别把他带回左丘家。”
“！”凛冬双唇微微张开，对他这个要求感到惊讶。
左丘晟：“大人不必管为什么，答应我便是。”
凛冬郑重地点头：“我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