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是这样讲,到了朝堂上,青年依旧摆出副恭肃端谨的模样。

  盐铁私案他处理的利落,一应账册证据早已快马加鞭递送到京师来,他自己又为了这趟公差险些丧了命,现下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圣上便着意褒奖了他几句,下朝后更是特意把他留下了。

  “下了朝就不必拘着,坐罢。”到了后殿,圣上自己坐着,示意青年也坐下。

  “这趟出去,吃了不少苦吧?”

  青年微微一笑,答道:“算不得吃苦,一路见了各地风土人情,也有些奇遇,京中是遇不上的。”

  “你想的倒开,”圣上端着茶盏,撇了撇浮末,“朕听人说,那股流寇险些叫你送了命去,心里没暗自怪朕?”

  这话说的重了,青年一凛,起身撩了袍子跪下,“臣此行,是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尽忠。臣若是享黎民供养,却不肯忧民之计,便是枉读这些年圣贤书了。”

  圣上没什么耐性地摆摆手,示意他起身,“别动不动就跪,书读得多是好事,可别读成个呆子。下了朝便是一家人,用不着行什么礼。”

  青年应了声“是”,却未站起身来。

  “皇伯父,侄儿今日来,是有一事相求。”

  圣上没应话,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目光沉沉地看向堂下跪着的青年。

  青年跪得笔直,那身朝服穿在身上,尽显少年郎的身段。

  青年是他看着长大的。

  担心在王府里自己那位弟弟教导不善,他将人接到宫里,同皇子们一起在太学念书。每日饮食起居,一般无二。青年的功课,他还会特意命太傅拿来,自己掌一掌眼。

  虽说此举原是为了替太子遴选内阁,培养可用之人。可多年下来,他视青年也如同亲子无异了。

  也正因如此,他不想青年冒着仕途功名皆无的险,去蹚那样不好走的一条路。

  他晾了青年一盏茶的工夫,才开口道,“你此行该受的赏,朕已命人拟好。只要你点了头,宣旨的人午时便能到王府。”

  青年沉声道:“一应赏赐侄儿都不敢受,只求皇伯父开恩,赐侄儿一纸婚约。”

  圣上顿了顿,无可奈何般地叹了口气,“你当真想好了吗?”

  “这道旨意一旦下了,你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你父亲戎马半生拼来的爵位百年之后拱手他人,这朝中该有多少人戳你的脊梁骨?”

  “一无家世,二无子嗣,凭着那点危难中生出的情分,你们又能撑到几时?”

  青年静默了半晌,忽然动作起来。他弯下身去,重重地叩在地面上,再仰起头来时,眼神明澈,再无犹疑,“侄儿今日这一拜,敬谢皇伯父多年栽培之心,养育之恩。侄儿自知此举愧对皇伯父教导,然那人是侄儿心中所系,念兹在兹,再不能舍的。”

  “侄儿斗胆,望皇伯父念在侄儿痴心一片的份上,成全了侄儿。”

  “你啊,”圣上摇了摇头,示意他起身来,“同你父王一个样。”

  “朕还记得,你父王当年也是,跪在先皇脚下,苦苦求着先皇为他和你母妃赐婚。”

  “你母妃家的门第,先皇是看不上的。虽说你父王自小便被扔到了军中,但先皇对他,还是打心眼儿里疼爱的。那时早已替他看好了右相家的女儿,那姑娘生得貌美,性情也柔顺端庄,家世更是一等一的,可你父王半点都瞧不上,满心满眼里都是你母妃。”

  “他们父子俩都犟,谁都不肯让着谁。最后还是朕给你父王出了主意,让他躺在床上装病,装作烧糊涂了,嘴里还要念你母妃的名字。先皇瞧着他这样子,实在心疼,只好允了这桩婚事。”

  说到这里,圣上不禁莞尔,“这样说来,也亏得朕当年帮把手,才有了今日你这小崽子蹦出来,专程气朕一遭。”

  青年从未听过这段往事,没料想到如今庄严持肃的圣上当年也是满肚子坏主意的小鬼,听着嘴角也不自主地噙了笑。

  说罢,圣上长舒了口气,慨叹道,“是朕老了,倒是忘了,这世上做长辈的,总是要输给小辈的。朕当年明白的道理,到了你这儿,竟看不透了。”

  “罢了,你自去做你想做的事吧,朕不再逼你。”

  “只有一条,路是你自己选的,来日便有千万种苦,也只能自己咽下去。朕纵了你一次,不会再有下次。”

  青年俯下身,深深拜了下去,“臣叩谢圣恩。”

  这边朝堂上青年了结诸事,才松了一口气,王府小院里,他没料想到的角落里,气氛有些尴尬。

  美人看着眼前的少年,几乎以为自己发了梦。

  这小鬼除了身高差点,其余活脱脱便是和青年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你便是要同我兄长成亲的人吗?”小鬼开口问道。

  哦,那这想来便是王妃和青年口中所说的王府小少爷了。

  虽说两人先前都数落过这位小少爷的恶行,奈何兄弟俩生的实在太像,美人对着那张同青年几乎一样的脸,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来。

  “嗯。”美人没忍住,伸手捏了捏小鬼头的脸。

  小鬼头也没在意,拍了拍手道,“那你便是我的新嫂嫂了。”

  “娘亲说要我待你好,从此你便是我家的人了,这个给你吃。”小少爷说着,从荷包里掏出颗松子糖,递了过去。

  美人接过来放在手心端详着,晶莹剔透的一小粒,犹豫着放进口中,紧接着就微微睁大了眼。

  舌尖上的甜意不同于他吃过的任何一种果子,他抿着,没含住,咕噜一声咽了下去。

  没了糖的美人眼巴巴地盯着小少爷的荷包看。

  小少爷瞬间懂了美人嫂嫂的意思,手忙脚乱地掏荷包,直倒了个底朝天也没能再找出半粒来。

  “没啦。”他皱着脸,把空荷包翻给美人看。

  美人的神色迅速沮丧下来。

  小少爷慌了神,他才同娘亲保证过,要同新嫂嫂好生相处,万万不可欺负人家,转过头来就要把人弄哭了。

  想象着娘亲的鸡毛掸子落到身上,小少爷打了个寒颤,决定自救一下。

  “嫂嫂,外面有卖这个糖的铺子,我带你出门去买,想吃多少我们买多少,好不好?“小少爷战战兢兢地问道。

  美人眼睛一亮,点了点头,跟着小鬼头便出了门。

  院子里守着的小厮心里暗暗叫苦,却也不敢拦着小少爷,只好忙吩咐人去宫门口守着,待到世子爷出来便速速禀报。

  美人进了京城几日,青年抽不出空来,也没能带他来市集上逛一逛。这时同小少爷走着,一路看过来,瞧什么都稀罕。

  小少爷有心讨好未来嫂嫂,察觉到他的眼睛落在了哪儿,便买了那东西递过去。最后索性沿着一条街的店铺,挨家挨户地逛过去,看中什么便让包起来,店中遣人送到王府去,零散吃食两人便拿在手里,边走边吃边逛。

  这样一路走着走着,小少爷在路旁遇到位友人。

  许久未见,两人停下来寒暄了会儿,再一扭头时,身后的美人不见了踪影。

  小少爷几乎要疯了,忙指挥手下家丁去寻人,自己也挨间铺子去寻,越找越是惶急,哭丧着脸,想到还在宫中的兄长,更是毛骨悚然起来。

  万幸一刻钟后,手下终于带回了失踪的新嫂嫂。

  新嫂嫂嚼着桂花糖,一脸纯然,“方才你同人说话,旁边这家铺子的老板硬要拉我进去坐坐,我去楼上逛了一圈,没什么吃的,便又出来了。”

  “那家店好生奇怪,房里尽是些姑娘,衣裳也不肯好好穿,香气熏得人头疼。”

  小少爷心下惴惴,认命般地抬起头去看那家铺子的招牌,采芳院三字亮的晃眼,小少爷一头撞死的心都有了。

  “嫂嫂,”他握着美人的手,情真意切地开口道,“你进了这家铺子的事,连带着内里的所见所闻,万万不能告诉他人。”

  “为何?”美人不解地眨了眨眼,“是因为那楼中尽是姑娘吗?”

  小少爷硬着头皮解释道,“因为……因为那楼中的人,在做不好的事。”

  “脱了衣裳搂在一起睡觉,便是不好的事么?”美人更加疑惑起来。自己如今同青年还未成亲,青年才殷切交代,万万不可脱了衣裳。

  可日后成了亲,也是要脱了衣裳搂在一处的,那也算做了不好的事吗?

  “啊?”小少爷不提防他看得如此仔细,险些要哭出来了,含混地答道,“嗯,成亲前做了,便是不好的,成亲后是无妨的。”

  “这样。”美人思索了半晌,点了点头。

  小少爷眼见他不再追问,这才松了一口气,也不敢继续带着人闲逛,唯恐再丢一次,买了糖便连忙把人带回了府去。

  因着今日心虚的缘故,也不敢再见兄长,只把美人送到院落门口,院门都不敢进,飞也似的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