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伯特小夜曲》是对柏腾影响最深的一首钢琴曲,第一次听是在教堂,那时他只有四岁。
仲夏的一个清晨,教堂的孩子们例行唱完赞美诗,圣母玛利亚把他单独留了下来,教他唱了这首曲。
圣母告诉他这是天鹅之歌。
他问圣母,什么叫天鹅之歌。
圣母说:“天鹅将死的时候,会发出最动人的歌声。”
他想了想,说:“我不要唱这首歌,我不想天鹅死掉。”
那时柏腾不知道,他已被窗外的柏家夫妇相中,有意收为养子。
半个月后,柏家夫妇接他离开了教堂。
他坐在舒服柔软的后车座上,从车窗往外看。
玛利亚黑色的长袍吸纳世间阳光,胸前的金色十字架闪着光,她朝自己招了招手。
阳光炫耀强烈,刺得他眼前一片白,恍惚间生出些不真实来。他看到她挥动的袖子,长出了羽毛,生出了翅膀。黑色的天鹅,向他飞来。
这是柏腾关于教堂,关于圣母最后的记忆,从那以后,他再没见过这只黑天鹅。
柏家家境优渥,底蕴丰厚。他能触摸到顶级的乐器,有最好的音乐老师。
养父母相敬如宾,相濡以沫,对他更是爱护有加。
两个月以来,柏腾第一次看到他们争吵。养父面红耳赤,养母捂着小腹流泪。
逐渐地,养母的肚子慢慢隆起,脸却愈发消瘦。
终于在八个月后,产房渗出婴儿的哭啼声,柏腾在门外坐着,后来被叫到床前。
养母抓着他的手,鬓角湿透,对他说:“要事事顺着妹妹。”
等柏腾点了头,养母才松开手,轻阖上眼皮。
大学以后,养父身体每况愈下,妹妹柏樱性格骄横任性,全家担子落在了他一人身上。
柏腾退掉社团,解散乐队,转去商科专业,从此不再触摸音乐。
压力越来越大,整日像有人勒住他的脖子,喘一口气都艰难无比。终于在那个阴云密布的午后,柏腾十七年来第一次违抗了那句话——要事事顺着妹妹。
仅是这一次,柏樱却永远离开了他。
妹妹去世后,柏腾又见到那只天鹅。
挥舞翅膀飞过时空轨道,幻化成一只黑鸟,盘旋在他上方的天空。陪他走过漆黑的夜,四周寂静孤廖,可风偏偏好温柔。
伴随着尾音的余颤,拍摄厅恢复安静。
李锦程抬头看向自己,视线在空中触碰。
柏腾一怔,瞳孔微微放大。他看见那只黑鸟飞过来,掠过蔷薇花瓣,落在少年的肩头。
柏腾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强烈、仓惶,无处可逃。
拍摄结束后,李锦程跟着工作人员去休息室换衣服。
柏腾在显示器旁看了遍回放,坐在一旁的导演啧啧称叹,“这孩子是真上相,送进娱乐圈,光靠这张脸也能站稳脚。柏总您有计划带他入行吗?要是行,我第一个找他!”
这话多多少少有些谄媚的嫌疑,还想接着夸,柏腾冷淡地说了句:“别吵。”
导演抿紧唇,闭了嘴。
屏幕上镜头再一次切近,李锦程垂着的睫毛似乎要扫到屏幕。
柏腾眼睛微乜,轻轻摩挲着指间,像是隔靴搔痒,搔着心头上的痒。
一遍放完,李锦程也换好了衣服。妆卸得似乎不干净,眼睑上有点点细闪。
柏腾伸手,指腹在他眼皮上蹭了蹭。小孩也听话,任由自己碰。残留的眼影没抹掉,倒是又把他的手指弄得亮晶晶。
现场的工作人员送来珍珠奶茶,放在茶几上让李锦程喝。
他没接,仰头看向柏腾。
柏腾若有似无地勾起唇角,“喝吧。”
李锦程这才腼腆地说了“谢谢姐姐”,捧着大号的奶茶杯吸了一口。
实在是乖得不行,柏腾没忍住用手背碰了碰他的脸颊,问他:“你原来是会弹钢琴的?”
李锦程摇摇头,嚼着珍珠咽下后,说:“不会,背过了。”
“背过?”
李锦程从兜里掏出手机,按了几个键,举给他看。
是《舒伯特小夜曲》的钢琴演奏视频,画质很糊,播放卡顿,依稀看清琴键的位置。
柏腾难以想象,是怎样凭借这样一个视频,弹奏出一首完整的曲子。
钢琴是需要童子功的,很难在短时间内学会,即使李锦程也漏弹、弹错一些地方。但惊人的学习能力和绝对音感,让他实在是佩服。
“告诉叔叔,为什么想学这个?”
“好听。”李锦程想了想,又说:“柏叔叔,也喜欢。”
柏腾微微一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
李锦程犹豫了两秒,随后伸手,带有私心地又触碰到他眉间的痣,慢慢地说:“这里,不会皱。”
两人的距离很近,大概是小孩喝了奶茶,连呼吸都是甜的。
柏腾眼底深了些,拾过他的手轻轻攥了攥,嘴角蔓延出笑,“乖孩子。”
收工后到了午饭时间,柏腾带李锦程去了就近的一家西餐厅。
餐厅中间有半开放式乐器演奏,此时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坐在钢琴前,闭眼弹奏,如痴如醉。
李锦程嚼着柏腾替他切好的牛排,回头了看一眼,问柏腾是什么曲子。
“肖邦的《幻想即兴曲》,他弹得不算好。”
李锦程点点头,觉得柏腾好厉害,什么都知道。
柏腾放下刀叉,用餐巾擦了擦嘴,问他:“怕不怕?”
李锦程不明白什么意思。
柏腾看向演奏台,视线落回他脸上,轻挑眉尾,“跟我上去合奏一曲。”
李锦程一愣,思考片刻,他点点头,“好。”
柏腾握着他的手,走向了餐厅中央。
方才那人已演奏完,柏腾帮李锦程调了钢琴凳,扶着他的肩膀坐好。
自己则拿过旁边架子上的大提琴,拉了两下试音,调好琴弦松紧后,朝李锦程点了点头。
李锦程抿着嘴唇,轻轻呼了口气,眼神变得认真。
《舒伯特小夜曲》视频他看了无数遍,琴键的位置,停顿的时间,他熟记于心。在每个替柏成钰做完作业的下午,都有在琴室偷偷练习。
他用最笨的方法,学会了弹这首曲子,也只会弹这首。
柏腾先起了音,尔后他跟上。
大提琴的声音厚重典雅,比钢琴来的更加悲怆。
李锦程忘掉了旁人的注视,世界仿佛只剩他们两个。
他不懂音乐,也并不热爱音乐。
只是喜欢柏腾指尖流淌的音乐,努力地追上那些音符,好像就能离柏腾近些,更近些,再近些。
他也奢望有一天,能像那位很厉害的大明星一样,能站在柏腾的身边。
一曲终了,两人不约而同的看向彼此,视线在周遭人的热烈掌声中相遇。
李锦程看到柏腾舒展的眉心,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左脸的酒窝愈发得深。
柏腾果然很喜欢这首曲子,李锦程想。
回到车上,李锦程低头系上安全带,再抬头时眼前一个白色信封,他有些疑惑地看向柏腾。
“拿着吧,是今天的薪水。”
李锦程没收,连忙摆手,“帮柏叔叔,不用给。”
“这是你工作换来的,如果不收,叔叔也会不好意思的。”
听他这样说,李锦程抿了下唇,双手接过了钱。
信封太厚,他启开一看,瞬间觉得手里的钱烫手,又还给柏腾,“太、太多了,不能要。”
柏腾拾过他的手,拢住手指,让他攥紧。
他没立即松手,看着李锦程说:“叔叔想告诉你一个道理,其实在这个世上,有很多不平等的地方。也许一个人出生的起点,是另一个人努力一生都达不到的位置。同样的,叔叔现在的位置,可以让你有机会做更好的工作,拿到更多的报酬。但这些钱,不是我故意多给你,而是你今天的这个工作,本应拿到这些钱。”
李锦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随后又立即摇头,表情有些倔强地不要这钱。
柏腾无奈地叹口气,笑着摸了摸他的头,把钱收回,“那这钱叔叔先替你保管,我会拿出一部分替你找一个语言矫正学校,到时候你一定要去上课。”
“......上课?”
柏腾“嗯”了声,“口吃不是病,不需要去医院治疗。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和不擅长的事情,小锦程你头脑聪明,记忆力强,很会学习,这是你的强项。同样的,你不擅长讲话,比别人学得慢些,所以要去学校补课。”
听他这样说,李锦程微微睁大眼睛,脸颊因激动有些泛红,黑亮的眼睛实在藏不住心思。
小孩这样未免太可爱,柏腾又忍不住摸摸他的头,声音低了些,“像今天这样的工作,叔叔以后还会找你,也会按照合同支付你应有的报酬。不仅是叔叔想让你生活得轻松些,也是因为你的能力有目共睹。但是锦程啊,你知道吗?”
柏腾伸手,抻平他里面穿着的校服短袖的衣领,“虽然读书不是唯一出路,但对于现在的你来说,是最好的出路。叔叔给你机会,是想让你有精力好好读书,然后有足够的思考能力选择方向,不要走错路。”
车窗外世界喧嚣繁杂,李锦程只看得见眼前的柏腾。
后来很长的时间里,李锦程想过无数次放弃,而柏腾的这些话,又让他咬着牙坚持了一次又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