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子巷。

  两排卖吃食的摊子早早支起,白蒙蒙的热气儿从蒸笼风缝隙中争相扑腾出来。混合着肉包子的油香、米糕的米香……唤醒一晚上过去,已然空了的肚子。

  街边的吆喝声不断,顺着摊子上挂着的幡子,缭绕在巷子上空。

  沈无璟知道叶白柚现在在干什么,往来的信件中,关于他的消息。他总要来回翻看个四五遍。

  他知道哥儿在卖吃食,也知道他做了香甜的果酱。就在背篓里。

  叶白柚走在沈无璟一步之近的前面。他本在果子巷就是个名人,摊贩看着他带着十二来了这么久,却没见他身边有个什么男人。

  还以为他要不是没个什么相公,要不然就是相公瘫了。

  可这会儿,两个长得极为相称的人一前一后。原本看着高的叶白柚在男人身前,那股子对叶白柚到底是哥儿还是汉子的错觉立马就散了。

  果然,那么彪悍的人也只有他身后那般的男子能压得住。

  走走停停间,两边都有人打招呼。

  “叶哥儿,这是你家相公啊。”小面摊的阿婆笑呵呵地露出豁口的牙,爬满皱纹的脸上笑意盎然。

  叶白柚睨了后边的沈无璟一眼,瞧他依旧是万事不关己的样子。叶白柚摆摆手:“不是什么相公,我还没成亲呢。”

  他这声小,混杂在吆喝声中被淹没了下去。

  边上的阿爷颠弄着手里的面,斟酌着补了一句:“长得真好看,跟你正好相衬!”

  阿婆高兴地瞧着夫夫俩,感慨道:“你以后生出来的孩子肯定更好看。”

  孩子?

  沈无璟漆黑的眸子落在哥儿的侧颜,如尺般丈量着许久没见的人的侧颜。他眼尾弯着,带着钩子抓挠着他的心尖。

  不是说要给他生孩子的吗?

  叶白柚熟稔跟各个摊子的老板打招呼,愈发往巷子里面去。最后停在了严记饭馆的门口。

  “客官!里边儿请。”豆肩膀上搭着帕子出来,见着是叶白柚,笑容满面地将人引进门里。

  这会儿铺子还没怎么开,但大早上的,谁要是愿意在里面吃个茶聊个生意也不是不行。

  豆子先前一步,将靠在里面的桌子逮着帕子擦了几下,随后躬身道:“您先坐着,我去叫我们东家。”

  桌子上的茶正冒着烟,叶白柚见人少了之后更显空旷的饭馆子,只觉羡慕。

  有个自己的铺子,还真是好。

  “东西放下吧,这店里的老板要了我几斤果酱。正好给他送过来。”几句将事儿说个清楚,叶白柚转到沈无璟的身后,双手捏着背篓边缘。

  “你让开,别割手。”

  “不会,快点。”叶白柚举着背篓,做惯了活计,手心早生出了茧子。还怕什么竹签。

  沈无璟见拦不住他,只能放缓了动作松开绳子。

  背篓刚刚落地,接连响起的闷咳声从后院传来。

  沈无璟不急不缓地拎起桌上的茶壶,给叶白柚过了下杯子倒上茶水。

  后面的帘子掀开,严止从中间出来。

  “抱歉,久等了。”他用帕子按在嘴上,鼻翼微张,深吸着气压下闷咳。

  “严老板,注意身体啊。”叶白柚客套了一句。结果就感觉脸上有一道尤其凛冽的视线,像冬月里的寒风,要将他的皮刮去了似的。

  偏头瞧去,高大的男人如翠竹般坐在凳子上,端着茶杯浅酌了一口。

  今儿没什么太阳,室内还有些昏暗。男人背对着门口而坐,前身藏在阴影之下。本应该是毫不起眼的位置,但他眼皮子一掀。那逼人的气势带着强劲的攻击性落在叶白柚的眼中。

  根本忽略不了。

  严止只浅看了他一眼,立刻收回了视线。

  “我东西带来了,你先验验。”叶白柚话音刚落,沈无璟起身将罐子抱放在桌上。

  “樱桃果酱一斤,桑葚果酱两斤。”叶白柚分别指了指大小相差不算大的两个坛子,“不过你恐怕要拿个东西腾出去,我家里的坛子不够。”

  盖子揭开,果酱的味道扑面而来。果肉混合着白糖,双双软了融化在一起。果子的清香带着糖的甜,中间很好的酸味将其中的腻解了去。

  叶白柚火候控制得极好,勺子舀出来。果酱勾连成线,依依不舍地断开。单单是看着,就有种清透感。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叶白柚拿到新到手的银子揣进钱袋子里。

  身侧,沈无璟宛若一座大山,守着叶白柚。

  “好了,接着咱们去卖糍粑。”叶白柚勾着绳子,又被沈无璟一手接了过去。

  他也不去抢,习惯了地让给他。

  两人离得不远,并行着。叶白柚能闻到他身上的那股子熟悉的香味,清清淡淡的,像是晨雾缭绕的密林,清霜冷冽。很舒服的味道。

  果子巷深,里面的东西稍微没有外面那么好卖。叶白柚领着人又回到了自己原来的地方。

  这背篓刚放下,打量过来的眼睛就不下于五双。

  叶白柚没管,手探进背篓刚触碰到草甸。隔壁阿婆就过来了。

  “哥儿啊,来,坐阿婆家的凳子。”

  小腿高的长凳,两人并排坐着刚好。叶白柚也没客气,谢过了才接了手。

  老太太那边还忙着,凳子拿过来就回了。

  叶白柚手中一轻,袖子被一双修长的大手拉着,身体顺势坐在了凳子上。

  身侧,沈无璟毫不避嫌地跟他坐在一块儿,扫过那几双好奇的眼睛,只瞧得人快速别开了眼睛去,才施施然收回目光。

  他记得哥儿是要相看人家的。

  昨晚回来得匆忙,还没有问过十二是什么情况。现在跟在叶白柚的身边,只觉着哪个都是有可能的。

  叶白柚一过来,生意立马就来了。

  “还以为你今天不来了呢。”熟客拉着他聊了几句。

  叶白柚笑着,窄袖利索地贴在手腕,露出的手背比那抱在箬竹叶子里的糯米团子都还要白上几分。

  他双手一合,将折起来的大竹叶交托出去。爽朗道:“正好有事儿上县里,也不好白跑一趟不是。”

  “对对对,是这个理儿。”

  人群往来,走走停停。但凡是瞥见了叶白柚这一边,眼睛总会停在沈无璟的身上。有些走着,还会误撞在前人的身上。

  对上叶白柚的视线,又红着脸匆匆离去。

  叶白柚带着揶揄的笑用手肘撞了下男人。“你就是我这摊子的活招牌啊。”

  好些个哥儿女郎就为了多瞧一下他,来买了个糍粑。

  沈无璟纹丝不动。倒是垂在后边的长发被叶白柚的衣服勾走几缕,犹如这主人泛起涟漪的心湖似的,缱绻着要跟着叶白柚走。

  乌黑发亮的头发极好,粗粗的,像上等的绸缎散了他满背。叶白柚反手一握,逮住一缕长发缠绕在指尖。

  曜石般的纯黑与羊脂般的白腻交缠,沈无璟深邃的眸子倒映着哥儿缠绕着黑发的手指,喉结微不可动。

  亲密之人才能做的事儿,放在叶白柚的手中却仿佛是稀疏平常。

  “你这发质真好!”叶白柚发自内心地夸奖。

  沈无璟放在膝盖上的手指点了点,到底是坐着没动。

  只那堆老人家瞧见叶白柚的动作,相视一笑。哥儿跟他相公的感情真好。

  叶白柚只感受了一会儿他的发质,自己倒成了收铜板的人。而沈无璟则接过了他原本的活计。

  大抵是沈无璟起了作用,今儿这糍粑卖得速度赶得上他第一次卖的时候了。

  收摊回家,叶白柚身上除了个钱袋子重些,其余的东西都放在了沈无璟的身上。

  回去的路上,叶白柚认认真真盯着脚下,但不知想的是什么,细眉紧皱。脚下还不安分,要踢一踢那未干透的石子儿。

  小石头翻个面,一半灰,一半还带着湿润的深棕色。

  他蓦地停下,直直地看向自己。

  沈无璟:“怎的?”

  叶白柚上手,一把抓住了男人垂在身前的黑发。顺滑无比,他指尖不自觉地卷了卷,双眼瞧着人。

  “你外面的事儿做完了?”

  沈无璟瞥过指骨抵在心脏上方的手,摇了摇头。“没有。”

  “那你回来干嘛?”

  沈无璟黑眸骤深,眼睫在脸上落下一道阴暗的剪影,眼中浮沉的情绪尽数敞开。

  他牵出一抹笑:“哥儿不是要相看人家?”

  叶白柚手臂一抱,直觉地从此刻有些危险的人身边撤开了一步。

  “我相看跟你有什么关系?”

  “难道就为了这个,你还专门回来给我送个礼?”叶白柚手摊开,“行,也可以,拿来我先看看再说要不要收。”

  官道两边的密林极高,上头是一个山坡。爬上去,能直接进了山里。

  沈无璟压着步子,像林中蹦出来的野兽缓缓逼近。

  叶白柚就问了个话,转眼这人又变了。活像上次问个名字就能冷下脸那样。

  阴晴不定,他觉得沈无璟有必要去看看大夫。

  “哥儿要相看人家?”

  叶白柚拿不准他为什么问,只又快速往后退几步。只觉像风雨欲来的乌云,闷得紧。

  “你、你别过来啊,沈无璟你清醒点!”

  沈无璟嘴角的笑意变得大了,那清透而凛然的眸子像笼子一般将身前的人圈紧。直到叶白柚后脚抵在了山坡,退无可退。

  他低低一笑:“哥儿怕什么,我只是问问而已。”

  你娘的,谁问个问题笑得一脸阴森,恐吓吗?

  “柚哥儿。”随风一声轻叹,飘飘荡荡传入了叶白柚的耳朵里。

  “有事儿说事儿!别发疯!”

  沈无璟转眼已经走到了跟前。他抬手,叶白柚猛地闭紧了眼睛。

  鬓角凌乱的碎发微动,耳垂被轻轻碰了下。带着朝露的凉意,弄得叶白柚激灵着睁开眼睛。

  “沈无璟!”叶白柚近乎咬牙切齿。

  “嗯?有东西。”沈无璟手收回手,他摊开手掌。很大,纹路细腻,手指修长,适合弹古琴的手。

  但此刻,他的手中没有任何东西。

  叶白柚巴掌落下,直直拍在了他的手心。“大白天的,不要吓人!”

  沈无璟手指微蜷,轻轻握紧哥儿带走的温度。“好。”

  声音正常,看来是又好了。

  见他不再提什么相看人家的事儿,叶白柚几个大步走在了他的前面。“什么相看人家,我那只不过是不想辜负婶子跟阿叔们的好心。”

  沈无璟跟上他,长睫阴翳:“那……哥儿有看上的人吗?”

  叶白柚手往后一背,手肘撞了沈无璟一下:“你管得倒挺多。”

  见他脸色微变,叶白柚忙补充道:

  “你那脑子别乱想!”

  “没看上!本来试图看看的,结果才看了那么一个,你不就回来了吗?”

  沈无璟像是不经意问:“那个人怎么样?”

  叶白柚站定,双眼在他脸上好好打量。

  余光掠过沈无璟吹在身侧的手越来越紧,他回身继续走。“我觉得你像个老婆子似的。”

  担心他又发疯,叶白柚道:“人呢是个好人,但是太弱了,不适合。”

  “哪里不适合?”

  叶白柚摇头:“哪哪儿都不适合。”

  沈无璟翘起唇角,抬手轻轻落在叶白柚的头发上。贴了贴,像赞赏一般又将手放下。

  “哥儿真乖。”

  叶白柚呼吸一滞。

  “你说什么?”他捂着自己脑袋,瞧着沈无璟像中了邪似的。

  沈无璟见他猫眼一般的眼睛圆溜溜看着自己。像从洞穴中探出头试探外面世界的小兽,可爱但也带着警惕。

  怕吓着他,沈无璟挪开视线。“没说什么。”

  叶白柚耳垂绯红,故作镇定也挡不住他逐渐溢上脸颊的温度。

  这男人,今天到底发什么疯!

  ——

  回到村子里。

  叶白柚站在篱笆外面就看见杜鹃婶子带着小金子在院子里跟十二唠嗑。这一推门,院子里的人闻声看来。

  “哎哟,这不是人就回来了。”

  “柚哥儿啊,来来来,婶子有事儿问你。”

  杜鹃婶子将最近的活儿忙完,听说叶白柚已经去县里看了人。本来想带着小金子就过来问情况。但哪知人不在家,干脆在叶家陪着小孩玩儿。

  但听十二断断续续透露的几句,说是哥儿跟人见上面儿了。

  这不,她见着人回来顿时激动得从凳子上站了起来。

  匆匆几步,完全没看见他身后还跟着的沈无璟。直接抓着叶白柚往院中篱笆边去。

  “柚哥儿啊,跟婶子说说,那严家饭馆的东家怎么样?和你的眼不?”

  “婶子知道了?”叶白柚目光飘向十二,将他惊悚的神情收入眼中。

  杜鹃笑得眼角的皱纹都深了几许,她道:“哥儿若是看上了,只管说,要做媒的事儿婶子帮你解决。”

  十二听她的话眼睛猛地一闭,飞快地跑进了卧房之中。

  叶白柚只觉背脊发凉,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他顿感不妙,想让杜鹃婶子以后再说。

  结果还没开口,身前的人话也卡壳了。

  “婶子?”

  杜鹃长大了嘴巴,干笑着忙挥着手。“那什么,哈哈哈,我改天再来啊!”

  说着捏住自己的衣服,一脚跨过篱笆往外面走。

  “阿娘!还有我呢!”小金子像一只企鹅仔仔一拐一拐地飞快跟了出去。篱笆试探着怕不过,只有蹬着小腿儿绕过门出去。

  霎时间,院子里就剩下叶白柚跟沈无璟。

  叶白柚摸摸鼻子,刚转身。那人却悄无声息站在了自己的后头。

  他吓得猛地往后一仰——

  沈无璟长手一勾,将叶白柚的腰肢严丝合缝地掐在大手之中。手臂绷紧用力,叶白柚不受控制往前一撞。

  他下意识将手挡在身前。正好,手被沈无璟拉着往后一压,手腕一紧。被齐齐捏在了身后。

  “走哪儿去?”沈无璟声音徐徐。

  叶白柚深吸一口气,对着这张与自己距离极为相近的俊脸,心跳有些快。像林子里乱窜的鹿,慌不择路地撞在了树桩,搞得他的脑袋也跟着晕乎乎的。

  “走什么哪儿去,我住这儿,我要去哪儿你倒是说说?”叶白柚挣脱不得,破罐子破摔。

  一双圆眼直直盯着沈无璟:“可以放开我了吗?”

  沈无璟声音淡然:“不可以。”

  他心中郁气喧腾,在听到那人说的他要给他说媒的时候,压抑许久的情绪如山洪爆发。冲刷了他的理智。

  哥儿只能是他的。

  “叶白柚。”沈无璟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沈无璟!”叶白柚的声音比他还大。

  他看着自己腰间的手,想不明白怎么就被他如此轻易地控制住了。他动了动像被麻绳一样绑得严严实实的手。

  “你干嘛?你要绑犯人吗?”

  沈无璟喉咙滚了滚,眼中焦躁的情绪沉落。“没有。”

  “没有?你看看你绑着我的样子,你信?”叶白柚手动不得,他用脚总可以了吧。脚背踢了踢男人的小腿,跟只有骨头似的硌着人生疼。

  叶白柚就这么扑腾,好比被老虎爪子摁住的弱兔子。傻傻的,也笨。

  后腰被强有力的手臂禁锢,叶白柚眼看着越来越暴躁。

  沈无璟矮身,视线与他齐平。

  他温声道:“哥儿不气。”

  眸中酝酿着风雨,心中那艘温良的小船摇摇欲坠。他盯着叶白柚的眼睛,占了他全部的视线。

  叶白柚翻了个白眼:“不气个鬼!”

  “松开!”

  沈无璟抿紧唇,半响,他道:“我不。”

  “松不松开!”叶白柚虎着脸威胁,膝盖蠢蠢欲动。

  沈无璟蓦地弯下腰,托着哥儿已然弯曲的膝盖打横抱起。衣摆随着步子飞舞着,像庆贺一般。迅速消失在了卧房。

  十二悄悄探出头来,对着沈无璟的卧房那边拜了拜。

  “柚子哥哥,自求多福吧!”

  “十二帮不了你了!”

  说着,他收拾好自己的包袱,飞快从屋里跑了出去。

  最近几天,公子气性儿大,他要出去避一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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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常感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