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扬盯着这条信息看了许久,半响才在屏幕上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
【你不会真要来吧?】
他还是悬着心把地址发了出去。不久之后对话框上又显示正在输入中,在等待的短短的半分钟内,他的心跳跳得飞快。
其实,楚扬并不希望沈知安来他家找他。一是因为现在并不是一个好的时机,二是因为他实在不想让沈知安看到他现在一地鸡毛的生活。
他不想成为沈知安生活里唯一的负能量。
【省长大人:不来不来,我开个玩笑】
消息送达后的第一秒楚扬便舒了一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有种奇怪的失落感,怎么想怎么别扭。
根据神通广大的踢猫效应,楚煜文每次跟楚扬吵完架后都会突然到局里待上一会儿,美名其曰跟下属说“纪律审查”,实际就是将他的威风劲儿发泄到手忙脚乱的小警员身上……待到他自以为可以重新夺回控制权时又会突然舔着脸折回家里,拉下面子跟楚扬说好话。
小时候楚扬会吃这一套然后又重新乖乖听话,但现在,他只会对楚煜文这套熟练的PUA操作嗤之以鼻。
窗边飘进落日的余晖。楚扬靠在枕头上环视这个有些陌生的房间,耳机里的歌恰巧切到披头士的《Yesterday》。
今天的昨天,他跟沈知安在大阪的街头接过吻。
昨天的昨天,他跟沈知安在人山人海的环球影城里拉过手。
再昨天的昨天,他无意间讲了一个笑话,沈知安在京都的小道上笑倒在他肩上……
晚霞携着一丝滚烫的夏风,悄悄溜进窗缝里。楚扬突然觉得有些庆幸,庆幸他能记得起的昨天都是关于沈知安的。
“扬扬——”
宁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楚扬的心颤了颤,摘掉耳机起身去开了门。
厨房飘来一阵莲藕炖排骨的清香。宁曦的腰上系着围裙,双手端着水果盘看了他片刻。
“你爸一时半会儿不会回来,”她直径把水果盘递到楚扬手上,对他使了个眼神,“你把这盘水果吃了,趁你爸没回来到餐厅吃个快饭得了。”
“没事妈,”楚扬有些哭笑不得,“我这么大的人饿不死。”
“饿不死也得吃饭啊。”宁曦说着叹了口气,“要不你跟我说说为什么跟室友闹矛盾,我去跟你爸讲讲求个情,你爸还能把我怎么样吗……”
行,他如果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全部说出来,那就是当场出柜……宁曦估计会在第一时间把他赶出家门。
“呃……”楚扬虽说面不改色,但脑子里却早已乱了套,“还是算了吧,这事儿已经过去挺久的了,我一时也记不太清了……”
“是吗?”宁曦凭借她多年在检察院提审犯人的直觉,疑惑地瞧了他几眼,“你那房子是你一个人租?”
楚扬点点头。
“其实我也觉得回来住挺好的,反正也就最后一年了。”宁曦叹了口气,“保研名额是不是马上就要出来了?”
“我没份,妈。”楚扬蜷着手指,看似一点也不在乎,“我最多只能保到本校,咱班能保到外校985的估计就只有周嘉一个。”
其实楚扬的绩点和综测分跟周嘉不相上下,输就输在他没有周嘉会巴结辅导员和老师。虽然名单还没出,但他早就在在心里猜的大差不差了。
周嘉的家庭条件不太好。父亲是在老家务农的农民,母亲是残疾人,没有工作能力,第一批申请助学金的那一波人里他就名列榜首。再加上他们辅导员又是个比他们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学姐,知道周嘉的家庭情况后便心疼得要命,平时在学校里一有什么比赛都会先通知他。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这句话不是毫无道理的。周嘉拼了命地从小县城里考过来,拼了命地想要在大城市里生存下去,拼了命地想要摆脱自己“小镇做题家”的身份,自然不会放弃这个难得的深造机会。
宁曦意外没说什么,转身去厨房给楚扬盛了一碗莲藕排骨汤。
“你慢点喝,烫得很。”
她扯了张抽纸擦擦手,拖着椅子坐到楚扬旁边,过了一会儿又突然开口:“没关系,保不上就考嘛,你肯定能考上的。”
“其实……你爸对考公务员那件事已经没有那么轴了。他气的主要是你出了那么多事他都不知道……”
虽然楚扬早就猜到了他妈会向着楚煜文,但等到宁曦真正把话说出口的时候,他还是打心底地觉得膈应。
他没有再接话。饭厅里时不时传来勺子碰到碗壁的清脆声,母子两的气氛一下变得如履薄冰。
那碗汤已经快要见底了。楚扬把碗端起来,将剩下的汤一口气闷完,跟宁曦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去洗碗”。
他重新把房间门反锁,突然生出来一丝疲惫的困意,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楚扬被楚煜文回家关门的声震醒。他有些不耐烦地睁眼,僵硬地翻了个身,打开手机一看才知道已经十点多了。
门外,楚煜文扯着嗓门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到他的耳朵里,大概又是抱怨一些工作上的破事。他摸着黑把耳机重新戴上,在沈知安的微信聊天界面上停留了许久,越看越觉得烦躁。
一晚上了怎么都不发个消息过来?
耳机里响着英伦摇滚躁动的鼓点。楚扬又困又烦,此刻只想放肆地抽上一整包烟。他将手机扔在一边,索性把头闷在被子里,掐住不断上涨的烟瘾,又逼着自己睡过去了。
在这期间他还做了一个很没有逻辑的梦……他梦见他牵着一个人的手,在一个四周全是海绵体的地方。那个地方还很黑,他看不清那个人的脸。他们踩在软软的海绵体上走了很久,然后一个不留神,两人都突然掉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无底洞里……
他们不停地下坠。楚扬能感受到手上被人牵住的温度,能听到风在耳旁掠过的呼啸声……以及,越来越响的电话铃声……
直到他睁开眼才意识到,那电话铃声是真实存在的。他掀开被子,晕乎乎地去拿手机,铃声却在这时断了。
凌晨一点半,沈知安给他打了个电话。
虽然说这时候楚煜文和宁曦早就睡了,但为了保险起见,他还是没有选择把电话拨回去,反倒是打开微信,犹豫了片刻后才在对话框里输入到:
【怎么了?我现在不太方便接电话。】
【省长大人:我到你们小区门口了,但是门卫不让进。】
楚扬打字的手一顿,恍然间感觉整个人都轻飘飘的,脚跟完全着不了地。他在原地麻木地愣了几秒,这才想起来从自己的房间是可以看见小区门口的。
他打开窗户,带着些潮气的夜风钻了进来,意外吹得很凉爽。他悬着心往右下方看了过去,果不其然看到一个穿着白色短袖的背影,手上好像还拉了一条小型犬。
【那个穿白色衣服,牵着一条狗的人是你吗?】
【省长大人:?你怎么知道?】
【往你的左后方抬头看】
那个稍有些模糊的白色背影回头,在路灯下露出一双水灵的眼睛。沈知安懵懵懂懂地找了片刻,在对到楚扬的眼神后总算眯眼笑了。
方才的困倦感立马消失的无影无踪。楚扬变得异常清醒,甚至整个人都处于极度的亢奋状态。他的手肘磕在窗台上,低头打字:
【在门口等我,我现在下来。】
看到人的那一瞬间他就一刻也等不及了。他将楚煜文之类的烦心事完全抛到脑后,完美利用门卫大爷打瞌睡的空档时间,手脚并用灵活地从2楼的平台上翻了下来,快速跑到沈知安身边。
那只被牵着的黑色博美脾气还挺大,一看到有人靠近便呲着牙发出阵阵低吼。
沈知安拉了一下狗绳,对楚扬不走寻常路的下楼方式倍感惊讶:“……你是蜘蛛侠吧”
楚扬撑着膝盖歇了一下气:“怎么这么晚了还出来?”
沈知安勾了下嘴角,眼神朝脚下那只博美努了努。
“喏,遛狗。”
……
凌晨一点半遛狗,属实是不太可信。
“你家狗属猫的吧。”楚扬实在想笑,蹲下来跟那只怒气冲冲的博美大眼瞪小眼,“他是不是叫happy?我没记错吧?”
“改名了。”沈知安蹲下来揉了一把狗头,“这狗蠢得要死,听不懂洋文,叫他happy他老是不应。”
“那现在叫啥?”楚扬趁乱捏了把他的手指。
“叫‘高兴’。”
……
“来来来,”沈知安把博美抱起来,握住他的前爪往楚扬手背上蹭,“你试试,你叫他高兴他立马就应了。”
那只博美依旧瞪圆了眼睛看着楚扬,完全没有一丝想要握手言和的意思。楚扬想要往前伸的手一顿,将信将疑地唤了一声。
这事儿听着邪乎,但没想到实践起来竟真有那么回事儿。那狗听完叫唤,便立马像模像样地伸出爪子拍到楚扬的大腿上,又一边伸着舌头哈着气,尾巴摇得像风吹的狗尾巴草。
沈知安见这狗居然如此好骗,最终认定这条狗的确是一大脑发育不太完全的低能儿。
那条博美狗坐在地上欢快地摇着尾巴,楚扬搭着沈知安的肩,夜风撩开对方额前翘起来的头发,加重了此时此刻的心跳。
楚煜文和宁曦就在不到200米的楼上。他跟他的男朋友在小区门口的监控下旁若无人地逗着狗,不是偷情却仿佛胜似偷情。
“我们现在去哪?”沈知安转头看他,路灯洒下的暖光映在脸庞上,加深了本就深邃的五官。
“饿了。”楚扬勾了下他的手指,“你要不带我去吃东西?”
“不早说,”沈知安牵住他的手向前走,那条博美狗撒着短腿跟在两人身后,“今晚的芋头蒸排骨没吃完,早知道给你热一份带过来了。”
“怎么会没吃完?”楚扬向他靠近了些,“难不成是你妈做的没我做的好吃?”
“别贫,”牵着狗的人眯眼笑了笑,用手挡了一下他的脸,“你都这样说了,我妈以后还怎么做生意。”
江荔这几年的娱乐经济发展得飞快。即使已经凌晨一点多了,市中心却依旧充斥着市井热闹。沈知安带着他穿过繁华的中央大道,七拐八拐,最终回到了自己住过的那条老旧的街道上。
“这儿以前叫正阳街,我小时候就住这一片。”他脚下踩着低洼里的泥水,指了指不远处那片老旧的楼房,“以前这里可热闹了,这前边全是各种卖汤粉拌面的苍蝇馆子,现在因为拆迁都换地儿了……”
“那你现在住哪?”楚扬贴着他的手臂,接着问道。
“连我们家的生意一起搬到新区了……”沈知安垂眸,声音一下就低了,“没办法,政府要发展经济,想把这一片改成写字楼商铺。”
路灯的光仅仅只照到了这条街的前半段,后面的一大片黑暗是早已逝去的过往。他们走到一家卖炒粉的小摊,点了两碗什锦炒粉。
万万没想到的是,上菜的时候老板居然把沈知安认了出来,两眼冒光地问他之前是不是住这一片的。
沈知安后知后觉地点了点头,依稀从这人的五官上想起了什么。他激动地一拍大腿,整个身子都弓着努上前去。
“您是不是以前在这开粉店的?!”
“是是是!”那大爷笑着点头,给他们免费拿了两瓶橙子汽水,“我记得你是梅姐的儿子吧,你还有个很小的妹妹对不对。”
沈知安点点头。夜风从市中心高楼的缝隙里漏了进来,混着炒粉、铁板豆腐、锡纸烫菜和麻辣烫的烟火气。
楚扬往四周望了望,方圆这几里的店铺都拆了,只剩下零星几个亮着灯的小摊位。
沈知安嗦了一口热气腾腾的炒粉,偏头问道:“您怎么不换个地开店,这地方现在都快拆了。”
“我啊,年纪大了……”大爷边颠勺边叨叨,手臂还是那么有劲儿,“一年前老伴出车祸没了,儿子带着孙子在国外,很少回来喽……”
“我闲着没事,就想着来这里摆摆摊。”他继续说着,灶台的烟雾慢慢飘向夜空,“在别的地方做生意,总是没有在这儿做的开心。”
“人活着,不就是图一潇洒吗!”
锅铲嚓嚓地碰着,像是唱出了战场上锣鼓滔天的志气。
楚扬在桌底拉住沈知安的手,突然很庆幸今天他来了这条街。
因为如果没有今天,他也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地球上曾经有一条街叫正阳街,也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沈知安曾经鲜活经历过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