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莎定定地看着他, 淡淡道:“——可以了,费多卡,智力测试到此为止吧。我只是疯了, 又不是傻了, 还要再试探我吗?我的耐心不是很好。”
费奥多尔但笑不语。
精神方面和常人不太一样的娜塔莎没有转弯抹角的好耐心,她单刀直入:“连我都算计上了……费多卡,你想干什么?”
那双和她一模一样的紫葡萄似的眼眸一眨不眨直直盯着她, 和她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没人能通过他的表情看出他内心的想法。
娜塔莎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你想利用我干什么?”
费奥多尔终于开口了,他微笑道:“——没有。什么都没有。”
娜塔莎仔细看着他表情, 收回打量的目光后脸上露出了一丝古怪的神情:“在这个问题上你倒是出人意料的诚实啊……”
但这个回答不免令人匪夷所思。
所以娜塔莎直截了当地问了出来:“你什么都不想做?”
费奥多尔, 轻眨一下眼睛,缓缓道:“——什么都不做。”
娜塔莎笑出了声:“你把我弄来这里, 却什么都不想做?”
她强调似的指着自己, “你把‘宰主’弄到你的秘密基地里,你就算是去偷了俄国的核.弹库都没这么离谱!——你却说你什么都不想让我去做?”
在娜塔莎笑着的、严厉的目光注视下, 费奥多尔微笑着点头,然后道:“没有什么是必须让娜塔莎去做的,如果你不想来, 你就不需要过来。”
善于计谋和话术的费奥多尔竟然也如此地善于打直球。
这下子换做是娜塔莎沉默了。
她思考了好几秒钟才缓过来,她慢慢道:“——我不想来, 就不用帮你?”
费奥多尔又是一点头,笑容不变:“你不想来,就不用过来。”
娜塔莎又是沉默了好几秒。
像他们这样智慧绝伦的脑袋,几秒钟时间里所过的情报流是常人难以计数的恐怖量。
费奥多尔看起来像是猜到了娜塔莎在想什么, 他也知道娜塔莎知道他看出来了,但他仍然毫不畏惧地坦荡着让娜塔莎注视自己。
娜塔莎的声音里听不出任何情绪来:“……为什么?”
费奥多尔好笑了一声, 像是听到娜塔莎问了一个傻问题。
“我说过的吧,从一开始就是娜塔洛奇卡想来见我的,我可是遵守着诺言不曾去找过你。”
“……但你也有顺水推舟。”娜塔莎和费奥多尔心知肚明从横滨时起就有费奥多尔的手笔,更别说她为什么现在会出现在他的秘密基地里。
织田作之助的任务是费奥多尔在背后操控的,目的是将娜塔莎扯进浑水里,而娜塔莎也如计划般参与进了魏尔伦和中也之间的故事。一开始是有些好笑和新奇,毕竟她很久没遇见和她智力相当的家伙了,她以为这是哥哥给她的初见考试。后来嘛,和织田作之助结识,她又希望这名友人能在这个世界里安全长久的活下去,就跟着走下去看看哥哥想搞什么名堂。
——只是后面的失控大概真不在费奥多尔的预料之中。
但后续里,俄国派超越者来将娜塔莎带回去也在费奥多尔的备用计划里,最后娜塔莎精神失控炸了实验室在内方圆几里的土地也是他设想到的发展,甚至及时调整好计划,安排了人手将她掩人耳目地转入地下运送到他面前。这样一来娜塔莎在明面上失去了踪影,没有了克格勃的视线,他便能成功与她会面。
这一切看似是她在行动,实则是他在操控——娜塔莎对这样的手段熟悉极了,他们已故的克格勃间谍头头老爸应该能在九泉之下含笑而终了。
费奥多尔的智谋和手段都高超的令人脊背发寒,但娜塔莎与他一样聪明,只不过是生性怠惰,对世界的主动参与性不高,无所谓地随波逐流罢了。
她也想看看他到底有什么筹划。
在经过这么一系列的布局后,费奥多尔竟然告诉她其实他什么都没有计划,并没有想利用她达成任何目的,单纯地只是满足她的愿望让兄妹二人见上一面……这是多么荒谬的说法。
但最疯狂的不是这个。
最疯狂的是,他说的是真话。
娜塔莎:“……”
费奥多尔看着娜塔莎沉默中透着点严肃的表情,脸上微微有些无奈:“……娜塔莎。”
娜塔莎:“……不是,这太荒谬了,我们罗斯托夫家的人竟然都是疯子?……不行,我不能相信。你看,妈妈她是正常的,听说外祖父也是正常的,咱们大哥也是正常的……”
费奥多尔微微加重了语气:“娜塔莎。”
娜塔莎停止了絮叨,她面无表情地回望费奥多尔——他貌似精神状况也不正常了的二哥。
费奥多尔拿妹妹没办法,无奈地摸摸娜塔莎的头:“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啊,我的娜塔洛奇卡。”
“我是你的哥哥。”
“就算我有想要做的事,但一切的前提是,我希望你能开心和幸福。”
“‘娜塔洛奇卡是生活在阳光下的孩子,是不能适应在暗地里如老鼠般游走于缝隙中的生活。’这就是当年我和父亲为什么没有带走你的原因,你忘了吗?”
“所以啊,”费奥多尔轻声道,他紫葡萄色的眼眸第一次显得如此透亮清澈,似乎还有一道不甚明显的光芒,“你为什么会觉得十几年后我又会带你走进你不喜欢的生活呢?”
娜塔莎按在餐刀刀背上的食指痉挛似的颤动了一下。
“在你心里……我是什么?”娜塔莎听见自己的声音,大脑一片空白。这是第一次她被动地失去了推算能力。
费奥多尔:“虽然可能永不相见,但依旧是亲爱的妹妹。”
“还有呢?”娜塔莎声音嗫喏道,脸上露出一丝哀求,“我想听。”
费奥多尔收回了放在娜塔莎脑后的手。他看着娜塔莎的眼睛认真道:“我从三岁起随父亲一起出任务,在席卷世界的战争中帮着父亲让天地风云变动。我眼中的世界是充满罪孽和人性扭曲的祷文,善并非不存在,但其存在本身只是为了让恶凸显更恶。”
“我所见之世界皆为恶,我亦如此——而你,是我生命中唯一的光。”
费奥多尔说完,眉眼微怔,拿来手帕:“……为什么哭了,娜塔莎?”
费奥多尔并不是在撒谎。
娜塔莎知道当年的娜塔莎完全配得起这样的评价。
那是一个天真无邪、善良开朗、对生命热忱、对生活热爱、如精灵一般心灵纯净、是托尔斯泰心中作为幸福、生命与善行具现的女孩儿。
在《战争与和平》中没有人不喜欢她,登场的几十号角色也无法掩盖其光芒,是百万字蜚声世界的文学巨著中当之无愧的女主角。
如果说太阳给人温暖,直视它却炙热而刺眼,那么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罗斯托娃就像汩汩流淌的清泉,就像天边皎洁的银月。
清泉解人干渴,清爽沁人却不寒冷;月光撒满土地,照亮四方却不炙手。
同样的,没有人会不喜欢娜塔莎·罗斯托娃。她有爱她的爸爸、妈妈、大哥米什卡、二哥费多卡,是家里“任性的娜塔洛奇卡”。
即使是罗斯托娃家因政斗失败和父亲失势门庭冷落,昔日的旧友也只是远离,没人口吐寒语。
这样一个精灵一样纯真灵动的女孩,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罗斯托娃——死于异世界,享年九岁。
这个世界的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罗斯托娃在十岁当年,被她取代。
活下来的娜塔莎·玛丝洛娃·罗斯托娃是一个诞生自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罗斯托娃的存在。她什么都没有,只有活下去的意志……和曾经抢夺来的身体,还有本该属于她的世界、她的同学、老师以及在那个世界的一切。
“……我不是你的光。”娜塔莎用手沾了沾脸颊,表情平静着垂眸,看到指尖不甚明显的水痕。
“还有,不要惺惺作态。”娜塔莎平静地抬眼看向费奥多尔,对他的故作疑惑嗤之以鼻,“——你明明心知肚明。”
费奥多尔难得一见地有点心虚似的摸了摸鼻子,在娜塔莎毫无波动地注视下“嗯”了一声。
作为世界一流的情报贩子、前克格勃间谍头子爹手把手教出来的魔人君,已经通过自己的手段探听了那日横滨战场上发生的事情。
布尔加科夫销毁了探员手中的情报是不错,但已经被另外记录下来的情报却不会消失。
的确,费奥多尔知道娜塔莎话语的意思,也可能是此世间第一个窥见当年娜塔莎突发性精神失常背后真相的人。
——眼前的娜塔莎不能完全被定义为是他的妹妹。
这是……来自异世界的娜塔莎。
但她又的确是他的妹妹,因为两者的存在是融合了,而不是谁取代了谁。
费奥多尔突然笑了,用手握拳挡在唇前,似乎笑得真情实意。
娜塔莎面部表情地看着他,半晌后微微蹙眉:“……你笑什么?”
“我不该笑吗?”
“你有什么是应该笑的?”
“娜塔莎你啊。”
“你为什么笑我?”
“笑你——因为太聪明,所以不能像愚人拥抱虚假的快乐。又笑你太过执念反而想不明白,不如圣愚通透纯净。”
娜塔莎被他笑得不爽地皱了皱眉,脸上的郁燥一闪而过。蓦地她又眉头舒展,神情中隐隐露出一丝欢快,也跟着笑了一声。
“你真是……”娜塔莎闭了闭眼睛,心情回归平静。但曾经被一丝真切的开心所沾染过的心田,上面的印记却没那么容易消散。
“说说吧,你都知道了多少。”
“嗯……六七成?”费奥多尔摸摸下巴,估计着道。
“是哪里没想明白?”
“你。”
费奥多尔声音平缓地说:“如果你很想让我回答这个问题,那不妨先回答我这个问题。”
“——你是哪个的你?”
“我”是谁?
曾经一旦触碰就会引起娜塔莎激烈反应、通常会有郁燥、烦闷、愤怒等不同情绪发生,甚至能导致其精神失常的可怕问题。
娜塔莎听到费奥多尔的话却反常地丝毫没有失控或郁燥的表现。
她轻笑一声,以一种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平静情绪说:
“——我是娜塔莎·玛丝洛娃。”
“一个曾经是诞生自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人格侧面的人造人,出生时的人格式为5082行代码组成的程序式。”
“抢夺了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身体苟活于世的精神体。”
“与此世的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融合后的存在。”
“我的人格不属于我,我的灵魂不同于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我的身体已经崩溃,属于我的世界、我在社会上达成的一切社会关系都在我们融合之时归于泯灭。”
“——对了,我抢来的身体也不属于我的世界的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
“娜塔莎·米哈伊洛夫娜的身体,从一开始就丢失了。”
骇人的寂静中,娜塔莎微笑着反问费奥多尔:
“你说‘我’是谁呢?”
“费多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