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耽美小说>烈驹奔腾【完结】>第74章 7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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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被救出来后,辛戎对那晚的记忆几乎模糊了。当时,他的行为和思维应该都是冷静的,但现在再回想,感到陌生,很多细节无法确认,包括他和兰迪究竟是怎样把祁宇的死制造成为一场意外事故。

  辛戎只记得祁宇身上被泼了汽油,兰迪嘴里说着什么他听不清,反正兰迪扑过来抱住了茫然若失的他。他从怀抱的缝隙里瞥见火蹿到了祁宇身上,明晃晃的,祁宇很快被火焰吞噬。

  恍神间低头,发现自己左手臂上有烧伤痕迹时,愣住了,以往,那里的肌肤又滑又凉。摸着凹凸不平、正在愈合的伤口,他才意识到发生的一切——那场大火和祁宇的死,并不是想象的。

  为了能够快速痊愈,烧伤的地方要尽可能避免沾水。可辛戎止不住地想要洗澡。洗澡不免接触水,受伤的胳膊就得裹层严实塑料防水,惟余单手能活动。单手操作十分不便,所以每次洗澡时,都由兰迪帮忙。兰迪心无旁骛,微微笑着问辛戎水温合不合适,然后认真在辛戎身上打着泡沫,擦洗冲淋,循规蹈矩得像一个圣徒。辛戎任他摆布,在水汽里得到片刻安宁,陷落成一个波光粼粼的神。

  有一次,水不小心调热了,水溅落到辛戎背上,迅速红起一大片,兰迪手忙脚乱地拿开花洒,辛戎却像没感觉似的,一言不发。兰迪慌慌张张道歉,辛戎只是扭头看了他一眼,轻飘飘说没关系,继续洗吧。他愣了下,双臂环住辛戎的腰,小心翼翼将辛戎偎进自己怀中。辛戎没有拒绝,光裸、微微红肿的后背贴在他胸前,洇出一片暗影。

  兰迪很会掌控时间,不会洗得太拖延,以免辛戎浸润过头,皮肤起皱。

  洗完澡,他们通常会一起喝点儿东西,一般都是酒。

  和辛戎一块喝酒,兰迪越喝脑子越清泠。明明同处一个空间,辛戎却像在很遥远的地方,仿佛他不抓住他,他就要从这里一闪即逝。

  兰迪起身,走到辛戎面前,露出乞求的表情,“你在想什么?能告诉我吗?”

  辛戎不答,望着他望了好一会儿。辛戎的眼睛对着他,他觉得自己好像是透明的。辛戎不用嘴、不用肢体语言,就能轻易溶解他。

  猝不及防,辛戎倾身,嘴唇贴到他耳朵上,酒气袭来,进一步溶解他,“柚子死了,妈妈死了,祁宇死了……只有我还活着。”

  兰迪一怔,心口像被无形的拳头猛K了一记。

  当辛戎不再沉默,说出真实想法,他几乎五内俱焚。

  马,他也为马感到可惜;辛羚呢,他比不过,但……他难道还不如一个死了的混帐吗?

  “辛羚死的那会儿,我恨透了祁宇,想着要是撞见他,肯定会怒气冲冲地当面质问‘为什么死的不是你’,”辛戎边说边把手放在他左胸前摩挲,像在感受他的心跳,“现在他是真的死了,我连说这句话的机会都没了。我这样讲,在你听来是不是觉得好像很遗憾似的……”

  兰迪定在原地,形若一具僵硬木偶。原来祁宇死了还不够,这世上所有的恋情都少不了第三个人,活了死了,一个样。但祁宇死去,总会成为过去时,就跟辛羚死去一样。可祁宇的死,好像又有点不同,把复仇弄变了味儿。不无讽刺。

  见他不作声,辛戎退后两步,耸肩笑了笑,“不想活就去死呗,谁欠了谁,我其实就是这么想的。我又没让他爱我,是他自己非要缠上来的……谁也别想威胁我,拿爱的名义也不行!”

  惶惶人世,要是只为爱情苦就算了,可苦的何止,活着简直是一场无休无止的折腾。那死了,就是一劳永逸了吗?

  兰迪想起子弹射穿祁宇脖子的画面。血汩汩从洞里流出来。那一刻,祁宇似乎抬起了手,颤颤巍巍地,向虚空中抓取着什么,宛若初生的婴儿在啼哭过后的第一个动作,好奇伸向世界。死跟生,竟然是殊途同归了。

  辛戎遗憾与否,不重要了,但他还有遗憾,遗憾没让祁宇活着听见这句话:从今天开始,他归我了。

  回过神,发现辛戎正审视着他,像在无声地问“你又在想些什么呢兰迪”。遂主动回答,“我想跟你一起回纽约,去中央公园散步,在哈德逊河边看日落,还有去我最喜欢的餐厅吃饭。”说完,觉得一阵鼻酸。

  危机四伏的香港是不能再待了。兰迪做出判断,他要带辛戎离开,彻底忘却这里发生的一切。

  汪子芊把车开得飞快,她跟律师刚见完面,确认好关于祁宇的身后事处理,心急如焚往家里赶。

  一进家门,就听见婴儿哇哇大哭的声音。保姆正在客厅里抱着婴儿晃荡,婴儿的拳头和脚在空气中锤打,像在跟什么做斗争一样。

  她捂着耳朵走过去,绕到婴儿面前,故意瞪眼,像要吓他似的,“哭吧哭吧,使劲哭吧。你老子都死了,你是该哭一哭。”

  小婴儿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即刻收住刺耳哭声,小鼻子皱得一抽一抽,盯着她,仅剩喉咙里发出些无意义的咕噜咕噜声。

  汪子芊顿觉讽刺,阴阳怪气,“喲,你这白眼狼,一天都没见过爹,听见爹死了,还晓得乖咯?”

  婴儿彻底安静了下来,母子俩大眼瞪小眼。

  保姆尴尬地开口,打破沉默,“太太,差不多时间了,我跟宝宝换张尿片吧。”

  她疲惫地摆摆手,表示同意。

  她抱臂,远远看着保姆给婴儿换尿片。她没怎么做过这些事,甚至抱孩子都很少。她自认对这个孩子的母爱稀少。

  生下孩子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辗转反侧,在夜里失声痛哭,一度后悔,当初就不该被激素影响,留下孩子。随着孩子一天天长大,模样里逐渐有了祁宇影子,她甚至滋生出恨意。不敢相信,一个母亲会恨手无缚鸡之力的婴儿,但确实如此,她矛盾得很,又不敢真正轻慢这个孩子,也许还是软弱作祟。

  换完尿片,不知怎地,婴儿又开始大哭起来。汪子芊瞪着自己的孩子,恨不得冲过去,把他薅起来往地上摔,或者干脆掐死他算了。她难道真要费劲心力地将这样一个充斥着噪音的魔鬼养大吗?

  保姆把孩子重新抱在怀中,轻抚着孩子的后背,有节奏地拍打着,嘴里念叨乖乖,乖乖不哭。孩子没那么吵闹了,甚至朝着她的方向,咧嘴笑了。嘴巴瘪瘪的,很丑,像个小老头。

  她深呼吸,忍下来,眼泪不知怎么的上涌了出来。她转身走出家门,坐进车里,启动引擎,驱车前往祁宇曾经的住处。

  那幅她与祁宇起争执过的画,还是挂在那里,并没有在她离开后撤下。

  祁宇是忘了吗?他也厌恶她,说不定把画挂着展示,不再藏着掖着,就是故意的。她不想多想,烦心。

  她盯着画凝视了一阵,冷冷嗤了一声。又过了一会,她突然跨步,蹬上沙发,将那幅画暴力取了下来。

  她拖着画,抡胳膊,啪啪砸向地面,画框是简易的,经不住她这样折磨,没几下,就四分五裂了。她歇了口气,再蓄力把画布从画框里撕扯出来,然后找来一把水果刀,一刀刀扎下去。蓝色的泳池,支离破碎,裂成一丝丝地挺着,既不精巧也不时髦了。画里的男人也怵人地被分尸了。男人的侧脸跟她喜欢过的明星很像,吊着嘴角微笑,眼神风流,当年,她也是这么看待祁宇的。她泪流满面。

  赝品,果然都是赝品,从里至外。

  还好,赝品在她手中消失了。她累了,丟开刀,笑眯眯地欣赏起自己二次加工的“杰作”。

  申豪坐在靠窗的位置,方便获取外面的视野。透过玻璃窗,他看见正在过马路的辛戎和兰迪。

  辛戎头发像是留长了,看起来比过去落拓,但在人群中,依然是很醒目的一种颓废。

  两人进店后,很快就和他的视线对上了。

  落座,服务员也迎了过来,问他们要点什么。申豪问,要喝酒吗?

  辛戎支着下巴笑,好啊。

  话题聊到未来的打算,申豪问,你们真要离开?

  辛戎正在抽烟,点点头,喷出一口烟。烟雾抻长、漫散,还未飘到申豪脸前,就丝丝缕缕地消掉了。

  得到确认回答,申豪叹了口气,并不惊讶,像是对这一天的到来早有预料。

  “确实……在这里待着也不是那么回事……接二连三的坏事都找上门来了……真是倒霉透了,我说,你要不要去拜拜、去去晦气啊?”申豪开玩笑似的提议,“要不干脆找个大师,挑个良辰吉日走?”

  “我不信那些。”辛戎笑。

  “那你信什么?”

  辛戎耸耸肩,掐灭烟头,指了下自己。

  申豪愣了下,“好小子真自恋啊你。”

  酒上桌,申豪找服务员又多要了三个杯子,一一斟满,“我这三杯酒的意思,就是祝你从今往后一路顺风。”说完,举杯对着辛戎,咣咣全干了。给人很大压力。

  兰迪盯着他的一举一动,冰雕似的,表情肃穆。

  “你怎么不喝啊阿莱?”申豪放下杯子,眨眨眼睛,语气撺掇。

  辛戎伸手去拿酒杯。

  兰迪把辛戎的手摁住,辛戎斜睨他,像在说,敢造反了啊?

  “他伤口还没好,医生说了,不宜喝酒。我来陪你喝。”兰迪夺过酒杯,对申豪道。

  申豪看着兰迪,啧啧,并不领情。

  辛戎打掉兰迪的手,“阿豪,来——”

  兰迪又死死挡住,强调,“你喝酒,伤就好不了……”

  辛戎抬手,朝兰迪脸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有点像是扇耳光的味道了,语气比动作冲上许多,“滚蛋,少惹我,管好你自己!”

  申豪睁大了眼。

  兰迪面无表情,垂下眼睛,把目光转开。

  下一刻,辛戎笑盈盈,对申豪说:“干嘛干嘛,愣着干嘛——”像为自己打圆场,“来喝酒呀阿豪。”

  申豪摸摸后脖,抓起手边的玻璃水杯,干巴巴一笑,“我先喝点水,润润喉。”

  辛戎很理解地点点头,笑意玩味地挂在嘴角。

  辛戎喝得尽兴,醺醺然,朝窗外望去,天色已然黑透,玻璃窗上印出他们的倒影。差不多该结束了。

  结完帐,仨一起走出餐馆。

  辛戎站在街中央同申豪道别,人流从他们两边经过。兰迪见他俩聊得有些久了,拖拖拉拉的,不耐烦,去拉他。他没防备,再加上不胜酒力,身子歪了歪,好巧不巧撞到了一个推着婴儿车的中年女人身上。

  女人尖叫起来,骂他怎么不长眼。兰迪想说点什么,却被他一把拉住,摇摇头使眼色。他双手合十,佝着腰赔罪,女人本来想白他几眼,目光落到他脸上,一怔,盯了许久才痴痴收回视线。她接受他的道歉,三步一回头地走远了。不一会,她走到停在街边的一辆保姆车旁,抱着婴儿坐上车,按捺不住兴奋,对女主人谈起刚才的奇遇记,差点有眼不识金镶玉,碰见了一名史无前例的美男子。

  汪子芊厌烦地打断她,“男人徒有皮囊,屁用没有!可千万别着了美男的道,傻乎乎为他们掏心掏肺!白眼狼来着!等你着了他们三脚猫的功夫,鬼哭狼嚎都没用!”

  保姆收声,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

  回到住处,兰迪伺候辛戎洗澡。

  “怎么今天又无缘无故生气了?”脱衣服时,辛戎忽然转过身,抚了下兰迪的脖子问。

  兰迪说不出话来,低头,去咬辛戎的喉结。边咬边用舌尖舔舐抚慰着。

  “轻点,你属狗的呀——”辛戎嘶了一声,去推他的脑袋。

  没推动兰迪,辛戎无奈地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永远不属于我,但我只要你一夜——”兰迪说这话时,脸色发白,像黎明前的天色。

  辛戎像是没听见,一只手穿过兰迪胳膊下,打开花洒。

  水珠倏地罩住两人,渐渐地,浴室里升腾起一片烟。两人在漫水的烟雾里对峙,发梢、身体,都泪滴似的挂上了水,各自滴下来,又汇聚一团,流走。

  辛戎头发湿漉漉的,眼神也湿漉漉的,笑笑,“一夜就够了吗?你不是一个很贪心的家伙吗……”

  兰迪伸出手臂,捞住辛戎腰,严丝合缝贴向自己,撮火似的,“不够!当然不够!一辈子,一辈子你能给我吗辛戎,你敢给吗——”他说着说着,发起抖来。他还穿着衣服,可在辛戎面前,却更像透明的,掏心掏肺地都摊在那儿。

  辛戎不接话,冲他笑笑,拨开他额前的湿发,仰脸在他额头上亲了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