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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入二月,赛马行业就该为年度重头戏德比大赛预热了。这是三冠赛的起点,总奖金高达二百万美元,每一匹马中之王,都将为五百六十四朵红玫瑰*冲刺。
在辛戎授权下,兰迪费了番口舌,以一个极为理想的价格买到了皮尔斯的繁育母马。马儿过户后,辛戎另取新名号为“女神”。
辛戎表示商业感谢,邀他,若是回到纽约,务必赏脸共进晚餐。兰迪在肯塔基勤勤恳恳待了将近四个月,早就动了回都市的心思,这回借着辛戎名义,他向老左报告,要回纽约一阵。老左嘴上虽和气应允了,心里却始终不痛快,他把兰迪当牛马用,自然不希望他四处“逍遥”。
纽约什么德性,灯红酒绿,漫散堕落气息。谁入纽约,不沾一身放纵腥?
老左心是这般想,但他也舍不得纽约。他从唐人街发家,如今旗下拥有数家中餐馆和地产中介,每日进账,相当可观。他凭借着这个嘈杂拥簇的纽约,最后入住了长岛。
这天,辛戎按往常习惯早起冲凉,在浴室里,他就听到座机电话在响。他心下一紧,连忙湿着身子,赤脚就跑出接。
果然,是他等的那通电话。
话筒另一边也压抑不住兴奋,告诉他,辛羚出狱了。
他握住话筒,整个人微微颤抖,张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那边“喂”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来。他调整呼吸,使自己尽可能地镇定下来,吩咐对方,将接下来的事情办妥。那边连声应好,告诉他,一定一定。
挂了电话,他回到浴室,快速地洗好自己。吹头发时,他忽然停止动作,伸出手,抹开镜子上的水蒸汽,一双深邃的眼睛,在镜中显形。他与自己对视。
养息多年的仇恨,并未因时间推移,而变得黯然,它仍像一簇火,从他的身体里,不断灼烧、不断升蹿,使他日夜痛苦,却又是活下去的唯一支撑。
他靠着这确凿的恨意,自愿仰人鼻息,沦为鹰犬,干龌龊的勾当,蜕化为行尸走肉。
还好,还好,他终于等到黑暗日子里的希望。
辛羚只要出来了,与他团聚,他就再无后顾之忧,可以放开手脚,清洗过去,血债血偿。
辛戎打理好自己,走出浴室,去厨房煮咖啡。又是一通电话,他此时甚为高昂,嘴里用英文喊着“来了来了”,腿也像正常了似的,步伐不再拖曳,快速扑向客厅,接起来,并清亮的“哈啰”了一声。
兰迪没料到对面声调竟如此热情,不由一愣。
辛戎疑惑着另一边的沉默,又哈啰了一声,请说话。
兰迪滚滚喉结,立刻道,辛先生,我是兰迪,我回纽约了。
辛戎脑子里第一想法便是,回纽约就回纽约,还值得打来电话称道吗?
“那个……”兰迪有些不好意思提起,“您说过,如果我回纽约了,可以见上一面,吃个饭什么的……”
辛戎恍然大悟,自己出于客套,随嘴一提,对方还真放在了心上。无妨,他今天心情大好,答应什么都不足为奇。
“你选日子吧,兰迪,想吃些什么?我可以来安排。”辛戎立马进入绅士状态,口吻如沐春风。
兰迪心忖,择日不如撞日,心里激动,但口气却是平静的征询,“今晚,辛先生,您有空吗?”
辛戎蹙眉,努力回想日程,今晚,好像还真没什么安排。这小子真好运,会挑日子,他在心里嘀咕。
尽管这样,可架势不能减,辛戎先说,你等等,我查查安排。
兰迪理解地说“OK”,没一会儿,辛戎就语气带笑道,没问题。
兰迪让辛戎做主,辛戎没客气,定了一家哈德逊河边新开的高档中餐厅。他去吃过一次,老板是一对华人夫妇,原先在华尔街打拼,心生疲乏后,退到餐饮届。老板娘出身川渝,回国省亲时,顺势拐来了一位川菜大厨回美,生意便红红火火经营了起来。
兰迪到的时候,辛戎已经在座位上候着了。兰迪以为自己再次迟到,心虚地看了下手表,没啊,说好的七点,自己还提前了十来分钟。
他走过去,辛戎站起来,握手迎接他。兰迪屁股还未坐热,餐厅老板娘就过来,同辛戎寒暄,口气熟络。兰迪听不太懂中文,只知道她眉飞色舞,似是在说感谢。
她走后,兰迪忍不住好奇,便问,你们聊了些什么?
辛戎告诉他,她最近在餐厅里换了自己提议的氛围音乐后,收到客人一致好评。
闻言,兰迪当真,侧耳倾听了一会儿,紧接着赞扬,好品味。
辛戎耸耸肩,并不隐瞒骄傲。
“以前这里放的音乐是什么?”兰迪追问。
辛戎眨眨眼,颇为俏皮,“巴西舞曲,穿插着爵士乐,大概再来上那么一首‘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
兰迪噗嗤一笑,他对音乐不算有见解,但也能明白,原来的搭配,着实杂乱无章,的确配不上这里的时髦中式装潢、精致小资氛围。
“辛先生......”
“杰温,”辛戎提醒,“说了多少次了,兰迪,别那么客气。”
兰迪捂住嘴,故作懊恼,随即撤回手掌,笑着坦然回应“好”。
原先初印象,辛戎只觉得此人一板一眼,但相处后发觉,实际并非如此,兰迪不仅不是一块铁疙瘩,甚至还有点,怎么说呢,不动声色的暗藏心机?他并不是表面那般对家族顺从。
辛戎想,果然调查得没错,想必能从兰迪这里,突破深入左家。左家背后,利益链盘根错节,他们有明账和暗帐,地下赌马这块,受了大洋彼岸的香港操控,辛戎虽没有决定性证据,但眉目已然清晰,左兆霖早在多年前,就与汪泽有所勾搭。左兆霖这老头,忧患意识极为强,好不容易挣来的家产,别管黑的白的,不会只存在一处。他身虽是美国身,打心眼里还是自认中国人,觉得自己终有一日,会落叶归根。香港,是他的出发站,也会是他的回归站。
点完单,等菜期间,两人聊起即将到来的赛季。
兰迪问辛戎,对德比大赛有何计划。
“我的计划?这可不是我能说得算的。”辛戎眼里有一丝狡黠,“这难道不是你们马房该操心的吗?”
兰迪点头,公事公办地向辛戎保证,会照顾好马,跑出好成绩。
辛戎敷衍地笑笑,忽然话锋一转,“兰迪,你说,柚子能不能成为今年的三冠王*?”
兰迪露出迟疑表情,像是在思考该怎样回答才能不偏不倚。
服务员脚步声由远及近,端着热菜上桌,打断两人。
辛戎示意,先吃再说,兰迪客随主便。
“你筷子使用得很正确……”辛戎说,“作为一个在美国长大的人。”
兰迪攥着筷子,愣怔住。隔了片刻,有些羞赧回,谢谢,还凑合。他一向磊落,尤其是在接受赞美时,今天,不知怎地,莫名忸怩起来。
辛戎又继续问:“你有中文名吗?不是姓氏,是名。”他点明重点。
“有,”兰迪抬头,认真看向辛戎,“X—U—N,XUN。”
“XUN?哪个XUN?”辛戎起了兴趣。
“我听爸爸说,中文里,是寻找的那个‘寻’。”
“好有意思。”
“是吗?为什么有意思?”
“为什么不是?”
兰迪被他这无厘头的反问,弄得答不上来。他没细想过名字由来,左兆霖替他这样取了,他便这样应承下来,伪装成左家的一份子。
辛戎又问:“知道‘寻’字怎么写吗?”
兰迪搁下筷子,将碗盏往外推开了点,在桌上开始笨拙地笔画。辛戎见状,觉得好笑。够过身子来,大胆抓住他手,展开他掌心,“呐,你写错了,应该这样写。”辛戎边说,边认真用指尖写着横竖撇捺。
兰迪皮肤痒起来,心也跟着一块痒。
他低头,微怔地盯着灯光,落在辛戎的褐色头发上,晕出一点金黄,很清素,稍微动一下,转瞬即逝。
奇妙的是,这瞬间,又成休止,替他俩隔绝人声鼎沸的外界。
辛戎终于写完,抬头对上兰迪失神的眼睛,“怎么样,会了吗?”
兰迪猛然一惊,辛戎的指尖已经离开了,只有他的掌心依然向上,像把自己剖白一样摊着。他装作若无其事抽回手,“会了。”
辛戎提起嘴角,满足一笑。
一顿饭,于辛戎而言,吃得还算融洽,可兰迪却有些心神不宁,直到结束,他都觉得被辛戎碰到的掌心,在瘙痒,在发热。这样不对劲极了。
出了餐厅,从哈德逊河上吹来的风,冻得人直打哆嗦。二月的纽约,还是绝对冬天,晚间,更是寒意浓重。
兰迪站在街边,想帮辛戎拦辆计程车。辛戎婉拒,告诉他,其实住得不远,走走就能到。
他顺势提议,送辛戎回家,正好作散步消食。辛戎住在百老汇大道,两人走到帝国大厦,沿着三十四街西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辛戎问起兰迪,是常住纽约,还是肯塔基?
兰迪回,一半一半。
“你知道该如何了解纽约吗?”辛戎拢紧领子,他穿得不太保暖,此时缩着脖子,像只畏寒的兔子。
经过这几次相处磨砺,兰迪掌握到了些调动氛围的回答技巧,“从格林威治村的酒吧开始?”
辛戎仿佛真被他逗乐了,咯咯直笑。
兰迪盯着辛戎红彤彤的鼻尖,心里一动,取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围在了辛戎脖子上。
辛戎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得一僵。
兰迪在想,自己是否唐突,为什么对方并没有说“感谢”,反而是安静了下来。
他有些后悔,自己到底还是太冲动了。
“兰迪,兰迪……”辛戎终于开口,反复念叨他的名字。
兰迪没作声,等待辛戎把下面的话吐出来。辛戎不按常理出牌,低头抚摸起围巾,随后又抬头,看向远处的哈德逊河,闪闪发光。
“兰迪,我有一个问题,需要你回答。”
“嗯?”尽管表面风轻云淡,实际上,兰迪感觉心脏都少蹦了几下。因为,他听出了辛戎语气里的慎重。
“你认为柚子,会成为今年的三冠王吗?”
这一次,兰迪没有回避,他舔舔被风吹得干涸的嘴唇,拳头不自觉握紧,“如果是别人问我,今年到底能不能出三冠王,我可能会下意识否定。你也知道,每一匹站上赛道的马儿,就算荣耀加身,其实也是前途未卜。更何况,三冠王,这样响当当的名号,却很遗憾地空缺了几十年。谁都希望,自己押注的马,能够一鸣惊人,成为独一无二的‘三冠王’......”
这个回答,听起来很诚恳,也不令辛戎意外。
今晚,所有发生的一切,是有些意外,但也没那么意外。
辛戎看兰迪一眼,心里揣度,还是算了,饶过这家伙,让他喘口气吧。他觉得自己应该用一个笑,让他们之间的局促大大缓解。
可意外,再一次降临,他听见兰迪说:“杰温,听着,如果这是你的希望,那我会全力以赴,助你达成。”
作者有话说:
*德比大赛——这里指肯塔基德比大赛,是每年五月在美国肯塔基路易斯维尔丘吉尔园马场举行的赛马比赛,也被喻为“玫瑰之战。”是美国三冠大赛的第一关,也是最重要的赛事。
*三冠王——指赢下了德比大赛、比利时锦标赛、还有贝蒙锦标赛的冠军马儿。在世界各地,三冠王马都凤毛麟角,而且在美国三冠赛中,三岁马必须在五至六月的短短五个星期内胜出,难于上青天。这目前的一百多年间(是的,到2023年),也只有十一匹马包揽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