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天就在这里问爸妈,我要一笔钱上学,你们给不给。”

  乐鸢冷眼看着乐山东一副发怒的样子,重重地把碗筷顿在桌上,陈秀拉着脸开始冷嘲热讽:“你才多大,现在就敢跟父母对着干了,女孩子家家的张口闭口要钱,外面卖批的都不敢这么舔着脸来问,要脸不要?还一张嘴就要五千,你知道家里卖菜多久才得几千块钱?!想得倒美,知不知羞!爸妈的钱可不是你的钱,爸妈说了给你,才能要,不给你,也是应该的!”

  乐鸢看着陈秀极尽讥讽,尖酸刻薄的脸,乐山东沉默不语的样子,平静地点点头说:“今天我把心里的想法跟爸妈说清楚。爸妈可能都没注意过,我半年没跟你们要钱了。你们养我小,将来我才养你们老。要是你们现在开始就不给我钱了,等我工作赚了钱,我会慢慢把抚养费结给你们。你们养老的事情我不管。或者,以后等弟弟长大,我跟他各自继承多少家产,就各自分担多少比例爸妈养老的事情。”

  陈秀眉眼倒竖,一个箭步,操起柜架上的鸡毛掸子就想狠狠地揍乐鸢一顿。

  乐鸢忽然爆发,她面色平静,手上却快准狠地把饭桌上大半罐浸泡的蛇骨酒扫到了地上,“嘭”一声,直径快三十公分的透明大玻璃罐在夫妻两人脚跟前碎了满地,暗棕色的酒液汩汩淌得到处都是。

  乐山东暴怒,拍着桌子站起来指着乐鸢鼻子沉声呵骂:“反了你了,哪学来的摔摔砸砸样!我今天非得收拾你一顿不可!”说着就挽袖子,面目凶狠地要来揍乐鸢。

  乐鸢半点不怵,她身高腿长,已经长得比矮壮的乐山东还要高几公分了。她手臂一伸,拽着手边的木头靠背椅横拖一圈,狠狠撞在冲过来的乐山东的腿骨上,乐山东痛喊一声,一个趔趄斜撞到饭桌角,沉重的身体打翻了饭桌,差点砸到了陈秀。

  陈秀猛然想起肚子里还怀了一个,忙护着肚子,着急忙慌地后退了两三步,不敢相信地瞪乐鸢,一向乖顺的女儿,怎么忽然成了这种凶悍暴烈的样子?!

  乐鸢却很从容,撞倒了乐山东,她后退两步,又把椅子拖回来,坚硬的椅角对准了乐山东的方向。她也不放狠话,只是用力握紧了椅子,身体微弓,眼神冷漠,静静地看定了乐山东的动作。

  腿骨扎进了玻璃罐的碎片,酒液又浸透了伤口,钻心地痛着,乐山东看着乐鸢,这个女儿面容冷静,操着椅子居高临下的的样子,竟让他有些心里发寒。

  乐鸢手劲大,乐山东是知道的,日常里在菜店里干活,搬卸货,乐鸢一个人就能搬起五六十斤的水果。往常只觉得女儿养大了好使唤,不知道发起性来,是这样可怕的场面。但在家里这样狭小的空间打起来,万一陈秀肚子磕碰了,千辛万苦得来的儿子流掉了,两夫妻还真承受不起那样的后果。

  “爸妈怎么说?说过了,别想打我,碰我一根手指头,我那小弟弟就别要了!要是今天不给钱,那也行,以后我自己养自己,以后我死在外面就行,你们也别找我。”

  见惯了商场上谈生意的场面,乐山东比陈秀更快地接受了乐鸢暴怒撒泼的事实,他一瘸一拐地后退了些,扶着一张椅子靠背,好声好气地说:“鸢哥,父母子女不是仇人,对自己父母说话做事哪用这么悍?爸妈什么时候说过不肯给你钱?要什么,跟爸妈商量就是了。五千就五千,这钱,爸这里给。”

  乐鸢语气平静,甚至是有些好笑的:“我快七岁的时候从奶奶那里来到这个家,哪天都在干活。在家里帮炒菜洗碗,在店里帮卖菜收钱。没有哪个老主顾没见过我的,论做事,我比哪个都快都好。以前做的就先不算了,我考完试之后那两个多月,天天给家里帮忙,早上四五点起来开车帮忙进货、卸货、算账、收钱。乐伟经常卸了货就躲角落里玩手机,你们给乐伟开一个月四千。我考完试两个月,做的比他多多了,按市价算,一个月得五千不过分吧。总没见爸妈主动给我钱,我纳闷很久了,怕是不是你们生的,在这家里待遇还能好些。还是女儿就是不值钱,赔钱货,合该当牛做马,以后等弟弟来了,这家里还有我站的地方吗。”

  陈秀被说的脸上火辣辣,说不出话。当妈的对自己的偏心哪能不心知肚明,但女儿能做事,也不喊着要钱,陈秀穷日子过来的,手里捏着钱是越多越好,怎么可能主动给出去?

  乐山东脸上讪讪,他到底大小是个老板了,在外面应酬一晚上花个四五千也是有的,女儿要这点钱,平心而论真的不多。要是给外面的人知道了,多少也是看不起的抠搜劲。心下不由有些怨怪陈秀做事太抠,自己生的女儿,竟连几千块钱都不给花?

  乐山东当场给乐鸢微信上转了六千块,乐鸢眼睛一瞥,淡淡说了句“谢谢爸妈”,丢了椅子走进房间,重重关上了门,反锁。

  8.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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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乐山东黑着脸,拖着伤腿去找诊所包扎了,留下陈秀,骂骂咧咧乒乒乓乓地把地上收拾了一通,也赶紧出门去了菜店。菜店里买卖单价低,但进出量大,少看一刻陈秀都是不放心的。

  等家里安静了,乐鸢打开房门走出来。

  陈秀和乐山东房间里有个实木大衣柜,中层有两个上锁的抽屉,家里所有人的户口本身份证等重要材料都在里面收着。

  乐鸢径直在衣柜底下的角落里摸索了一下,从衣堆中摸出一把钥匙。陈秀爱把备用钥匙藏在这种地方,并不是什么秘密。乐鸢用钥匙打开了衣柜中层的储物抽屉,翻找了一下,先找到自己的户口本和初高中毕业证,把和自己有关的材料全部装进准备好的防水袋里。

  好笑的是,她和乐山东陈秀其实不在一个户口本上。小时候跟着奶奶在村里住,上户口时上了奶奶家的户口本。乐山东陈秀的户口早迁出到了H市来,另立一本。奶奶李亭妹去世后,其实早应该销户了,但乐山东陈秀忙着赚钱,当然没有时间去把乐鸢的户口从老家转出来。

  乐鸢翻开自己的户口本,只有两页记录,户主是李亭妹,家庭成员乐鸢。

  乐鸢把户口本也仔细装进防水袋,飞快地把抽屉里的其他文件翻了一遍。不动产证两张,一张是菜店门面的,一张是家里这处房子的,写的都是乐山东和陈秀的名字。存折两本,一本余额18万出头,一本余额20万出头,还有两三张银行卡,不知余额。

  这些东西乐鸢都没动,只是表情越发冰冷,讥讽一笑。家里缺养她的那点钱吗?不缺的。这就是她的父母。

  她把东西恢复原样,回到房间,把户口本之类的重要文件装进书包背好,抱起一箱书下楼。隔壁楼的一楼住着捡破烂的陆爷爷,乐鸢跟他挺熟,一早就打电话,请陆爷爷开了辆三轮车在楼下等着。乐鸢上下几趟,把自己所有的书和衣物都搬下楼,陆爷爷帮着她把箱子在三轮车上码好。

  陆爷爷快六十岁,一直独居,把房子外面的小院子堆满了捡来的破烂杂物。他腰有些弯了,常常穿洗旧的短袖衬衫,人不爱说话,常年风吹日晒,生活给他脸上留下了深深的沟壑。他看着乐鸢上上下下地搬行李,多少看出了点什么,就问乐鸢:“有地儿搬不?”

  乐鸢笑笑,点点头说:“有的,不用担心。”

  东西都码好之后,陆爷爷独自蹬起三轮车,载着乐鸢所有的财产,慢悠悠地往小区外骑去,小区里的住户看见,只道是陆爷爷又收到了大批废纸皮,赶着送去废品站卖掉。

  乐鸢再次上了楼。乐家的房子近几年装修的,还显得很新,天花板和墙角专门做了浮雕效果的白色装饰线,相当洋气。客厅里六十寸的大电视效果很好,乐鸢学习忙,几乎没有机会看过。沙发是棕色皮面的,很软很舒服,陈秀坐在上面看电视,整晚都能一动不动。

  乐鸢走进自己的房间,书桌上下的书已经全部搬走了,抽屉清空,不需要带走的零碎全部被乐鸢扔了垃圾桶。床上的铺盖叠起来堆在角落。

  房间干净且空,乐鸢再不留恋,转身,决绝地离开了这个家。

  H市西边有一片老城区,城区里的房子都有几十年房龄了,普遍四五层高,外墙涂抹灰色或暗黄的水泥砂。随处可见的低矮电线杆上,电线密密麻麻地从这头搭到那头。

  邓姐家在老城区的一栋五层高旧楼房里。

  陆爷爷蹬着三轮车把乐鸢的东西送到楼下,帮着卸到地上就走了。乐鸢背着书包抱着一箱书,爬上四楼穿过大走廊,敲响西边最后一户的铁门。邓蓝蓝小心地从猫眼里看见是她,很高兴地把门打开。

  “鸢哥!”邓蓝蓝高高兴兴地喊。邓蓝蓝长得不高,有些胖,动作很孩子气。邓蓝蓝一岁多的时候查出了智力发育迟缓,还有左眼天生斜视,上了两三年小学,渐渐跟不上学校的进度了,也就没再读下去。她梳着齐耳根的短发,五官清秀,只是左边眼珠子总是不由自主地朝外边看。

  乐鸢跟她关系好,是因为邓姐曾经带着邓蓝蓝到菜店上工,邓蓝蓝也能帮忙做些择菜、整理杂物的活。后来有顾客投诉,小孩看到邓蓝蓝会害怕得哭,邓姐就没再带过女儿去店里。

  “蓝蓝姐。”乐鸢终于露出了一个放松的微笑。邓姐不在家,到乐家菜店里上工了。乐鸢抱着箱子走进屋子里,找了个角落放下来。邓蓝蓝跟在乐鸢身后乐呵呵地转悠,她也不问乐鸢要做什么,看见乐鸢来了就挺高兴的。

  乐鸢认真跟她说:“蓝蓝姐,我没地方放书了,先借你家的角落放一段时间可以吗?”

  邓蓝蓝侧耳认真地听乐鸢的话,然后笑眯眯地用力点头:“可以啊!我会看好的,不给我妈动!”她虽然二十七八岁了,但一直养在家里,智力水平较低的另一面是心性纯净,不会说谎,比很多聪明人都更能践守诺言。

  乐鸢上下楼几趟,把箱子都搬进两母女家里摞好。

  搬完东西热出了一层细汗,但乐鸢心情却很放松,在楼下小便利店买了两根雪糕,和邓蓝蓝并排坐在沙发上啃。

  乐鸢轻声说:“蓝蓝姐,以后我就没有家了。”说完心情越发轻松,很畅快地笑了起来,像是终于脱出牢笼的飞鸟,终于砸碎了枷锁的野猴,恨不得跟全世界的人大喊,“我很自由!”

  邓蓝蓝美滋滋地舔着雪糕,听了好一会才问:“为什么呀?鸢哥不回家啦?”

  乐鸢知道说得复杂了邓蓝蓝听不懂,只是耐心解释:“我从家里搬到学校去住。等你妈回来,你就跟她说,别告诉其他人。她就懂了。”

  菜店里好几个帮工大姐,邓姐是里面口风最紧,跟乐鸢关系也最好的一个。前几年乐鸢学习压力不大,认识了邓蓝蓝之后,有空会给邓蓝蓝讲讲课,教邓蓝蓝算数、识字,教一些生活上的常识。她脑子灵活,教的很有技巧,邓蓝蓝多懂了好些东西,邓姐一直很感谢她。

  “哦,知道了。别告诉其他人。”邓蓝蓝也没当回事,专心地吃雪糕。她把雪糕举得高高的,仰着头去舔融化往下滴的甜水,嗦得津津有味。

  这样简单的快乐让乐鸢也笑起来,她发了一会儿呆,说:“蓝蓝姐,我很羡慕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