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管事斟酌着开口:“还有……还有将军,您这一身喜服应该换下,宫里还要改……”
李自牧回过神,这身喜服在时刻提醒他,他还要娶宋澜婷,他的婚宴还是会如期举行。
宋澜婷不爱他,他不爱宋澜婷。这场婚事他们心照不宣。宋澜婷不干涉他,他就理所当然地以为竹曦不会介意。
但竹曦对他生气,说他在意这场婚宴,在意李自牧娶女子为妻,在意李自牧心里有没有他。
这件衣服有如千斤石一般压在李自牧的身上,李自牧难以呼吸,他迅速地脱下喜服,他不应该在竹曦面前穿它的。
“再……再换个大夫来看看,”李自牧失神道,“他还年轻……他不应该这样的……”
新管事抚身接过喜服,逃也似的离开院子。床榻上的人分明就已经死了,将军不愿意收尸耽误了婚宴,到时候宫里再怪罪下来,李自牧就算再劳苦功高也不能不罚。
李自牧倒一点也不在意这件事。所有人离的离,散的散,他要的这些名利现在分文不值,皇帝若是想拿走,他不会再阻拦。
他躺在竹曦常坐的那个躺椅,对着满园的好风景,一夜未眠的他疲倦地闭上双眼。
脚步声渐近,就算是在睡眠之中,李自牧还是警觉的醒来。这一觉竟睡了半天,现下已然是日薄西山之时。
是管事叫来的大夫吗?
人影款款走向他,李自牧揉了揉发酸的眼睛,觉得那人像极了竹曦,等到回神时,这个名字已然脱口而出。
“原来他叫竹曦。”
李自牧猛地站起身,眼前一片灰黑。片刻之后,他才看清来人。
来人是苏安。
苏安立于庭中,垂眸问道:“你起的吗?”
“他原来叫阿竹,「曦」字是我取的。”李自牧自顾自答道,“朝阳,很适合他。”
苏安抬眸,走向撒着余晖的池塘:“说起名字……从前在书府念书时,老夫子曾问你,「自牧」为何意,问你阿爹为何取名自牧。你记得那时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记得。”李自牧回想起来,“我说,我爹想让我当牧童,自己去放牛。”
想起往事,李自牧微微苦笑:“夫子说我木鱼脑袋,自牧分明是「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之意,我爹想让我当君子。”
“李自牧,那你是君子吗?”
“我不是……”李自牧痛苦地闭上双眼,“我害死了他,我失信于你们……苏安,抱歉,你也应该恨我的……”
苏安摇头,淡淡地说:“我并非完人,你爱的执念只是你想象中的我。七年前,我让你放下,你说放下没那么容易,但我竟不知,你会这样……”
李自牧认真道:“苏安,我爱他的。只要他在,我就不会难过。他在,我就安心。这半年,我都在逃避,或许一开始是因为他长得像你,后来是因为不敢承认……”
“他就是……我的太阳。”
苏安朝漆黑的屋内看了看,长叹一声:“既如此,死者,就让他入土为安。李自牧,这是你最后能为他做的。”
李自牧的朝阳落了山,他要长长久久地待在黑夜里。
苏安看着落魄的李自牧,一步步地走向房门。落日收敛了最后一丝光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终于在门槛前,李自牧停下脚,沉声道:“好……”
苏安之所以能来劝李自牧,一方面是为了宋澜婷,一方面是听闻竹曦已死,而感唏嘘。
毕竟当日看竹曦如遭雷劈的神情,这小子应当是不知情的。不知情,便是李自牧对不住竹曦,于苏安而言,最多算个旁观者。
现下人已死,李自牧说再多已是徒劳。
李自牧松了口,管事自然也就能安心办事,当夜将竹曦的尸身妥善地秘密运出府门。找了家熟悉的棺材铺子,隔日便可下葬。
管事又收拾着凌乱的屋子,并且将竹曦来时带的东西一并收纳整齐,交给了李自牧。
李自牧真是一眼都看不得这些东西,怕自己看过,又生出些不该有的妄念。
整个院子一下子没了人气,李自牧叫人将门落了锁,再没有人能进去。
陈信的辞呈确实送到了他的手上,此后也确实没再来找过他。
李自牧没能留住陈信,没能留住蕊娘。阿姐死了,竹曦也死了。那些跟随他征战四方的部下,如今早已寥寥无几。如今的他,已是孑然一身。
明日便是婚宴,李自牧还是雷打不动地在院子里练箭,他想保持原来的生活,这样才能让他暂时忘却痛苦。
他的箭术自小便是最好的,武夫子极为器重他,不光是因为他是老将军的儿子,更因为他有武学的天赋,他是天生的将帅之才。
今日的箭也依旧不偏不倚地射中靶心,入木三分。
李自牧却突然停下来,他在等。
等那个声音夸奖他,说他是天底下最英勇的将军。
但是耳边除了风鸣,没有任何响动。以往都是这样的,为何今日不是?
李自牧这才惊觉,原来竹曦已然在他的生活里扎了根。
只是他从没有察觉到,还自以为他才是掌控者。
风将他的双眼吹得生疼,疼到不自觉地留下泪来。说来也是奇怪,竹曦死的那天,李自牧没哭,偏偏今日好好地练着箭,李自牧却无法控制地哭泣。
因为时至今日,竹曦真的不会再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但是他的生命里已然有竹曦的身影,无法割裂。
他真的很想竹曦,发了疯似的想。
他真的后悔了,这几天的忍耐与平静都是他的掩饰,他真的很后悔!
李自牧发疯似的冲进书府,将管事交给他的遗物如数家珍地一件件看,除了那件旧斗篷,那根破木拐杖,就只有几本破旧的小画册。
竹曦不识字但很喜欢一招一式的武书。李自牧念给他听了,他便画在册子上,自己也能看懂。
李自牧认认真真地翻看了好几册,竟然在其中的一册书上看见了自己的名字,还是李自牧亲手写的。
李自牧猛然想起,这是七年前,竹曦初见他时,向他讨要的押字。竹曦说他很崇拜李自牧,将来也想当个将军。
李自牧一直以为,这是竹曦接近他的手段。不然他如何才能被赎身,这点小心思,李自牧一直以为他把竹曦看得很透。
现在他才知道,竹曦并不是在讨好他。他说的都是真的,因为他从来不会讨好别人的。
泪水滴到泛黄的纸页上,浸润墨色。
这个人真的将李自牧视为他的全部,并且愿意全身心地成为李自牧所骐骥的样子。所以区区一介瘦弱之身,也能在战场上拼命。
竹曦不应该是这样的结局。
他应该驰骋在疆场之上,带着朝阳般的笑意,向自己招手。竹曦的笑就像是烈阳,是最为诚挚与热烈的,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的笑容会像他一样。
他值得更好的……
李自牧极少流泪,因为流泪是懦弱的表现,他不想被任何人当成弱者。今日他却扛不住,他想要竹曦活,这是一个妄念!
但理智打断了他,死而复生,这是不可能的,他又在妄想。
明日他还要成亲,新娘子是宋澜婷。苏安与宋锦程还是会参加他的婚宴。他要应酬宾客,他还要听漫天的祝福,祝他百年之好,祝他儿孙满堂。
这是现实,没有人能够改变。
李自牧浑浑噩噩之际,宫里又送来了婚服,这次的喜服较之于昨日更加精细,色泽也更加鲜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