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两侧,数丈相隔,浪生潮涌。

  楚倚阳看到的是小师叔的月下投影,北堂寒夜见到的却是立在波涛之上的此间神明。

  他总是以少年之资出现,所到之处,烽烟四起,生灵涂炭,不得安宁。

  在这个没有了约束的世界,他就是唯一的主宰。

  北堂寒夜十分清楚,鬼君特意蒙蔽了楚倚阳的感知,单独出现在自己面前,不会只是为了说几句诛心之言。

  年轻的魔皇直视着世间最后的神明,让夜风将自己的声音送到了舟上:“愚蠢从来是凡人的特质,痴心妄想更是凡人的特权,我既不自认已经超凡脱俗,那么心存妄想也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

  海上的月光随浪潮浮沉,潮声却没有盖过他的声音。

  明月朗照,也让他脸上的神色清楚地映入鬼君的眼中,没有丝毫的恭敬,也没有丝毫的畏惧。

  “在我身后的岛上,有大批你的信徒,我却不是。”

  他有自己信仰的神明,就算心中祈愿再响,也是向着那一人,回不回应这般痴心妄想,也是那人的事。

  ——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跳出来自讨没趣?

  鬼君听出了这句弦外之音,没有生气。

  他站在浮沉的小舟上,从面具后看着北堂寒夜,看着这个当着自己的面把另一人奉为神明的人,然后用少年的嗓音发出了嘲弄:“你要信他,不若信我。他们那个世界的人向来薄情,难道他给过你承诺会一直陪着你?”

  作为执掌战争跟灾难权柄的神,鬼君最擅长的就是玩弄人心。

  他洞察了北堂寒夜的最薄弱处,在明月之下嗤笑一声,“趁早死了这条心吧,承诺得再好听又如何?当初把我封印在幽冥的时候,我亲爱的兄长也是这么承诺,说他很快就会回来,带我出去,结果呢?”

  “带他出去”,这四个字令北堂寒夜想到的,自然是失踪的神君曾经许诺过,会将鬼君带到另一个世界去,否则将他从幽冥释放回人间,也不过是让战火跟毁灭继续蔓延。

  鬼君似是自嘲,又似怨恨地在面具后说道:“说到底,我跟你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如今见到终于有人跟我尝到了同样的痛苦,我高兴得很。”

  是绝世的天才又怎样?是注定能够登上神宫的人又怎样?

  “他们说不要你就不要你,这一点你不是最清楚了?”

  这一刻,鬼君的声音又再次变得虚无鬼魅起来,萦绕在北堂寒夜的耳边,在他脑海中唤起过往的一幕幕,不管他再如何挽留,想要弃他而去的人他永远也留不住。

  “你倒是看看,凡人的痴心妄想究竟能不能实现。”

  “看你是跟他走,还是跟我一样永坠地狱。”

  看着再次被自己挑起心障的北堂寒夜,鬼君在面具底下发出了快意的笑声。

  以旁人的痛苦为食,永远是那么的快乐,看来北堂寒夜虽然已经脱离了杀戮道,但自己想要影响到他,还是轻而易举的。

  只不过这些话起到的效用比鬼君预想的要弱。

  在短暂地陷入迷雾后,北堂寒夜很快就摆脱了心障,在表面的混乱下,神志清明地思考鬼君的目的。

  鬼君的性情变化多端,不能以常人的思维来揣测。

  当所有人都觉得他想要操控的是北堂寒夜时,他的目标其实是楚倚阳;可是当楚倚阳认定了鬼君会去找他以后,鬼君又将目标换成了自己。

  面对这样的对手,如果不能骗过他几分,那就很难在跟他交手的过程中占到上风。

  延迟了几分,北堂寒夜才让神色恢复了清醒,眼中露出戒备的光芒:“你布下这局是为了引我来,你想做什么?”

  “啪啪”两声,鬼君站在小舟上给他鼓了鼓掌,接着放下了手。

  他重新将手负回了背后,这样的姿势跟总是以少年面貌示人的他并不大相称:“不做什么,不过是想教教你,与其等待旁人履行承诺,不如把主动权掌握在手上。”

  月下波涛中,他的声音顺着起伏的浪潮朝岸边推过来,“与其想着让他把你带过去,不如让他留下,永远地留在你身边。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做过北境之首,也做过魔域之主,在这个世界还有什么人能够斗得过你?可以让他永远留在这里,你难道不心动吗?”

  北堂寒夜的眸光闪动了一下。

  鬼君将他的动摇收在眼底,进一步诱惑道:“你已经站在了规则之上,再进一步就能够制定规则。这个世界总是需要神明,等我离开之后,你难道没有信心赢过旁人,成为这个世界新的主人?”

  自然是有。

  但北堂寒夜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问:“如果把他留在这里,你的目的又要如何达到?”

  “很简单。”鬼君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漫不经心,“他们那个世界跟我们差不多,规则总是掌握在少数人的手里。能够干涉到另一个世界的个体,都是已经进入到了规则之内的一小部分人,珍贵得很。”说到这里,他的声音里又恢复了嘲弄,“他们不会舍得让这样的人留在这里。只是毁灭一个世界,可能引不来那边的反应,但只要把他扣下,就一定会有人来。而且——”

  少年神明目光一转,在面具后朝着礁石的另一侧望去,“你的心上人不是到了现在,都还想着凭借一己之力来解决这里的事吗?哪怕猜到了我所求,他也从没想过要联系外界,联系他那些同伴。”

  如果楚倚阳在昨夜之后就跟另一个世界联系,鬼君今日也不会跑这一趟。

  鬼君收回了目光,声音遥遥地从小舟上传来,为今日一行画下了句号:“你我的目标是一致的,北堂。向我祈愿比向着他们祈愿有效多了,你好好想想。”

  话音落下,海上的小舟就自己转了向,向着海中驶去,一瞬间就消失在北堂寒夜眼中。

  海上又恢复了平静,只剩下涌动的浪潮跟臣服的月色。

  礁石的另一边,楚倚阳正好也跟江雪楼说明了要他帮忙的事,江雪楼用折扇一下一下地敲击着掌心,答应了下来:“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好吧,我先去同师姐说。”

  一开始听到楚倚阳又有事需要自己去做,江雪楼还以为他又要在外面耽搁,没想到却是要自己去找正在闭关的应沧海。

  虽说她如今正在全心闭关冲击境界,但也不是坐了死关不能打扰,如果应沧海能放下修行,出来见见他那自然好,如果不行,那回答了“双修功法要怎样用,才能不损害对方修为,甚至让双方都有裨益”的问题也行。

  见江雪楼应下这事,楚倚阳便同小师叔说了回去的时间:“没有意外的话,三日后我就会回去,我不在的这几日,还请师叔坐镇宗门,管起事务。”

  看着小师叔不大在意地接下嘱托,丝毫没有意识到很快这些事务就要长久地落到他身上,楚倚阳也就故意忽略了要提醒他,宗主飞升之期不远,自己跟北堂也很快就要去冲击飞升之境,合欢宗不可一日无主,新任宗主这个位置,少不得要由他来坐了。

  楚倚阳同情了一生放纵爱自由的师叔片刻,而江雪楼尚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失去自由,还在低头寻味自己的任务,然后从中品出了一点不同寻常。

  他抬起头,探究地看面前的人,问:“你要跟谁一起练这套功法?”

  原本按照应秋水跟应沧海的安排,陪他修炼这套功法的是那个天山剑派的弟子,可劫心从魔域归来之前,合欢宗就已经把这门亲事退了,而他也没有跟人家再续前缘的意思。

  如今他这么上心,既要不伤到对方的根基,又想要双方都能获益,那肯定是有特定的对象了。

  难道——江雪楼脑海中浮现出了一个名字,下意识地问,“难道是北堂寒夜?”

  “……”虽然他猜对了,但此刻迎着江雪楼的目光,楚倚阳的心情却有些尴尬跟微妙,只是含糊地道,“等我回去你就知道了。”

  江雪楼:“……”这回答跟直接承认了有什么区别?

  他倒不是觉得北堂寒夜会差过傅月舒,只是想到他那样的身份,那样的根骨,不大可能愿意屈尊当炉鼎,劫心怕是占不到上风,一时间既觉得他给合欢宗长脸了,又觉得棘手。

  楚倚阳听他喃喃地道:“小师叔不是怀疑什么,你找这么个双修道侣,用得好的话确实也事半功倍……只是他太强了,日后你想出去找别的可心人,怕是不容易。”——这根本打不过啊。

  他看着楚倚阳,却见他的目光越过了自己,投向远处,安静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我没有想过日后再找别人。”原本他甚至没想过会在这个世界找一个伴侣,“如果能够心意相通,永不离弃,那有这么一个人就够了。”

  这种一棵树上吊死的精神,红颜知己遍天下的江雪楼是一点也不能理解,不过他有一点好,就是不会对后辈的事情强加干涉。

  反正劫心在合欢宗从来都是一个异数,会选择这样倒也没有很出乎他的意料,江雪楼于是说道:“那你办完了事早点回来啊。”

  见楚倚阳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点了点头,江雪楼便放心地结束了通讯。

  看着小师叔的身影消失在空气中,而手中的玄光镜也不再发光,楚倚阳才手掌一翻,将玄光镜重新收起来,正好在这时,北堂寒夜的气息也重新出现在了身后。

  楚倚阳从原地转过了身,背对平静的大海,对刚才避到了另一边去的人道:“我同小师叔说了,再多待两日,我们就回去。”他说完,觉得气氛有些不同,于是问北堂寒夜,“怎么,刚刚你在那边见到了什么人吗?”

  北堂寒夜看了他片刻,摇头道:“没什么。”

  -

  “哪里会没什么?”

  系统一转头就调出了刚才地图上的画面,“刚刚鬼君明明来过。”

  鬼君虽然能遮掩气息,蒙蔽天机,让有人看得见他,有人却看不见他,但系统早早就给他打上了标记。哪怕方才没有见他出现在海上,但地图中也亮起了代表他的红点,清清楚楚地昭示着他刚来过。

  “他不说,就当做不知道好了。”

  天涯海阁的厢房里,楚倚阳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跟鬼君交手,他们能掌控到鬼君的行迹,但这想来也在鬼君的预料当中。

  与其防得滴水不漏,还不如顺其自然,就照着他的意思走下去,看他究竟想做什么。

  只不过……红衣公子看向身旁的人,见到月光的清辉落在他的身上——他在想什么、在顾虑什么、是出于什么考量没有将鬼君找上他的事告诉自己,这才是更重要的。

  ……

  冥海波涛起伏,月光照在无边的海域上,一只小舟仿佛凭空出现在天地之间。

  随着冥海的波涛,小舟漫无目的地向前驶去,显得分外渺小。

  海面上响起了笛声,是站在小舟上的少年手持玉笛,在月下吹奏。

  此刻他戴着的面具已经摘了下来,扔在脚边,在月夜里迎着海风跟浪涛,吹奏一支与这个世界的乐曲风格不同的豪迈曲子。

  笛声回荡在广阔的海域上。

  天地间除了波涛,再没有任何事物能够与这荡气回肠的曲调相呼应,曲子配合着沧海孤舟的画面,原本的豪阔中也多了几分孤独跟寂寥。

  忽然,安静的船舱中传出了两记琴声,有人在里面随意地拨动了琴弦。

  随即,琴音如流水荡出,成为了天地间的第二种声音,在零散地相合了几段之后,渐渐有了主调,跟上了笛声。

  少年神明用眼角余光朝船舱中瞥了一眼,没有打断里面的人。

  有了琴音相和,曲子中的寂寥顿时消散了大半,行至高潮,在平静的海面上引起了浪涌,构建出一幅豪迈壮阔的图景来。

  谢无筝一开始虽然不熟悉这首没有停过的曲子,但他是以琴音入道,是差一点就成为了瑶池琴尊的不出世天才。

  青衫琴师盘腿坐在矮小的船舱中,膝上放着他的琴,应和着鬼君的笛声,单手在琴弦上奏出流畅的琴音。

  他的右手垂在身边,依旧是白骨的模样。

  鬼君虽然没有杀了他,还把他带在身边,但却也没有给他治疗,此刻只有完好的左手能用。

  琴声从一开始寥寥数声,到后面行云流水,与笛声相比不落下风,势均力敌,交相辉映。

  一曲奏完,随着他五指在弦上一收,船舱外的笛声也在夜空中留下余韵悠长的尾音。

  海面上归于平静,站在船头的少年转过了身,看向坐在船舱中的阶下囚。

  谢无筝的左手置于伏羲琴上,那双如同春水洗过的眼眸抬起,依旧不减明亮,与鬼君目光相遇,甚至还向对方笑了笑,丝毫没有做阶下囚的自觉。

  “好曲。”陷落在幽冥被鬼君磋磨,并没有改变他的底色,奏完这一曲之后,他还能充满兴致地问让自己吃了好一番苦头的人,“这是什么曲子?”

  “不知道。”

  鬼君收了笛子,方才和谐的气氛随着他这句话烟消云散,荡然无存。

  少年从船头回到了船舱中,“教我的人又没说过。”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谢无筝已经了解了这位少年神明的性情。

  他虽然阴晴不定,翻脸比翻书还快,但却不屑于说谎——尤其谢无筝还从这短短的八个字里品味出了不快。

  这不快显然不只是因为教他曲子的人没有把曲名告诉他。

  青衫琴师于是选择了放弃这点好奇,不会看着矛头还自动撞上去。

  方才鬼君与北堂寒夜的对话虽然瞒着楚倚阳,但却没有瞒着船舱中的谢无筝。

  将他所有的动作联系到一起,再加上方才他所说的话,谢无筝验证了自己从神宫离开,回到地上来寻求的答案——神君果然已经不在了。

  舱外海潮声平,舱内陷入安静,青衫琴师维持着抱琴而坐的姿势,半垂着眼睛。

  他上了神宫,又再回到地上,表面上是在代替与四境联系日益减弱的神宫行走,实际上却是为了寻找神君的下落。

  当年因为与应秋水修成正果无望,也不欲再纠缠打扰于她,索性就放弃了情爱,一心修道,很快就突破到了大乘后期,飞升中州神宫。

  飞升之后,本想着就按这条路一直走下去,离开此界到更广阔的宇宙游历,可是等上了神宫之后谢无筝才发现,上界跟下界流传的并不一样。

  四境三海多年未曾得到神君的回应,谢无筝从前以为只是下面的凡人得不到回应,与神君联系紧密的中州神宫起码能够聆听到游历在外的神君传回来的声音。

  可是等他也成为了神宫一员,才知道这么多年,他们也根本没有收到神君的只言片语,如今执掌神宫的不过从下界飞升上去的修士罢了。

  神君离去前曾经给中州神宫留下与他联络的方式,谢无筝以琴音入道,不光可以琴音沟通天地,在神宫探索了一段时日之后,也在藏典籍之处找到了神君当年留下的沟通之法,尝试以琴音与神君联络。

  过去漫长岁月,飞升神宫的前人作过无数次的尝试,得回应者寥寥无几,而谢无筝不知是运气好还是如何,第一次尝试就从宇宙间得到了回音。

  那回音反馈过来,令他先是一喜,随即又耗费了漫长时间来辨析,最后从中得到了一些模糊的信息。

  至此,他才触摸到了这个世界的真相——此界下绝幽冥,上断天梯,竟然像一个囚笼,把所有生灵都囚禁在其中。

  飞升神宫的人一开始不知道,但后来也慢慢有所察觉。

  只是耗费漫长岁月跟无数心力,也没有找到第二条路,他们商议之后,决定将真相隐瞒下,留给地上凡人一线希望。

  后人若是再飞升上神宫,察觉到了不对,就由他们自己去探寻。

  谢无筝沉思许久,最终决定再次回到地上,依照自己从回音中得到的模糊指令行事。

  神君离去已久,从凡间飞升上中州神宫的修士虽然凤毛麟角,但经历漫长岁月积累,也在神宫中成了气候,有了数千之数,当中也有跟谢无筝一样进入过藏有神君留下信息的藏典之处,又用各自的办法从宇宙中得到了一些回应的。

  他们当中也有跟谢无筝一样,分明经历千辛万苦才登上神宫,却又掉头回了下界的人——比如下过幽冥,留下了传世游记的元公甫。

  谢无筝发现他是跟自己一样的人之后,反而不觉得意外了。

  试想一下,若不是已经登上神宫,见识过这个世界藏在背面的秘密,哪里能够下了幽冥还全须全尾的回来,还留下《元公甫杂记》这样的著作?

  不过不管是留在神宫之上的前人,还是回到地上,拼尽全力去探寻真相的先驱,都选择了保留真相,而不是贸然揭露,使得世间再生动荡。

  他们行事隐蔽低调,彼此甚至可能从未碰面,故而谢无筝在下界高调行走多年,也没有遇到过这些比他先一步回到人间来的前辈。

  在踏遍了中州神宫跟人间四境都找不到线索以后,剩下唯一能去的地方就只是幽冥了,因此哪怕当初没有青叶山城的事,谢无筝最终也会想办法到幽冥探访。

  他在幽冥救下徐妄,能把人送出去,也是因为鬼君抬了抬手。

  他们两个闯入幽冥的生人,鬼君感兴趣的就只有他一个,至于更像幽冥眷属的鬼王宗少主,留在幽冥的意义不大。

  海上吹来腥咸的风,吹入船舱中,拂动了谢无筝的袖子。

  布料贴在他垂在身侧的右手上,那只化为白骨的手没有疼痛,也没有其他感觉。

  谢无筝朝自己手上看了一眼,严格来说,他在幽冥废的这只手,还有这段时间经受的折腾,大多都来自跟幽冥那些凶猛鬼物的战斗,鬼君几乎没有出过手。等成为这个被封印在幽冥的少年神明的阶下囚之后,也没有如其他知情者所想的那样被严酷对待。

  鬼君留他在身边,让他做最多的就是反复弹奏伏羲琴,以琴声去沟通广阔的世界,去搜寻神君的下落,可惜都徒劳无功。

  而今日,谢无筝总算知道为什么他们都得不到回应——一个已经离去的神明,怎么会再回答他的信徒?

  神君本身就来自另一个世界,如今他回去了,并不是在宇宙间游历,也可能早已经将这个世界忘在了脑后。他们的尝试都是无用的,除非神君再想起这个被遗忘的世界,再回到他的信徒面前,他们才能再次聆听到他的声音。

  但现在照鬼君的话来看,那个世界来了第二个人,跟神君有所联系。

  谢无筝先前被定在船舱里,只听到鬼君跟岸上的对答,并没有看到站在礁石另一边的楚倚阳,无法将合欢宗少主跟这第二人对应上。

  只是,他想着鬼君的话,想到他的行事风格,就忍不住看向钻进了船舱,此刻正在自己面前坐着的少年神明,无奈地道:“你跟他的目标根本不一致。”什么掌握主动,把人留下,换个天长地久,长相厮守,哪怕是在情爱上失败的谢无筝也知道,这绝非恋人间的相处之道。

  如果北堂寒夜被他说动,按照他所说的去做了,那他跟对方的关系绝对会出现裂痕。

  到时就算不是跟鬼君一样被封印,结局也是分道扬镳,独自神伤。

  鬼君把玩着一旁放着的面具,被道破目的之后,毫不掩饰地露出了一个纯然恶意的笑容:“你说得对,我就是见不得他们好。”他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属于少年的眼睛明亮又邪恶地望着谢无筝,“凭什么我要一个人孤独千年万年,他们却高高兴兴?”

  谢无筝忍不住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果然如此。

  漫长的光阴没有在这个神明身上留下痕迹,也没有给他增添多少人性。

  这简直就像是一个随心所欲、做事全凭喜恶的半大孩子,偏偏手中有着能够毁灭世界的力量。

  现在他可以理解为什么神君在离开之前要把他封印在幽冥,跟人间彻底隔绝。

  就算这是他曾经疼爱的弟弟,他也不想自己离开以后,整个世界都因为这个生来邪恶的手足而天翻地覆,鸡犬不宁。

  “只是神君,你老人家可实在离开得太久了。”谢无筝在心中对此刻不知身在何处的神君说,“你原本为了保护这个世界而设下的屏障,现在看来反倒成了催命符。”

  你弟弟被关得太久,性情没见好转,反而生出了怨气。

  如果这一次不能如他所愿,把你从另一个世界召唤过来,那他之后又要怎么做?是打算毁灭世界,换来另一个世界的介入,还是想扣留另一个世界的来客,好逼没有守承诺的兄长现身?

  看着单手托着腮,又把那只短笛拿出来把玩的少年神明,见他一边控制着小舟向着冥海外缘驶去,一边在口中哼着不成曲调的歌谣,谢无筝想起了自己的兄弟。

  如果如今的瑶池琴尊也同眼前的鬼君一样,因为兄长不守信,要抛下肩上的责任离开,就让整个南境生灵涂炭,那自己是决然不可能这么潇洒的。

  正是因为有人替他负重前行,他才能随心所欲,做自己想做的事。

  如果此生还有机会再见,谢无筝觉得自己应该对弟弟说声谢谢。

  ……

  两日后。

  浮岛上的拍卖结束,通过冥海来到鬼域的人纷纷乘上了鬼道三宗的船只离开。

  两宗宗主赶来送行,到了地方却只见徐肆,不见北堂寒夜跟楚倚阳。

  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然后上前问道:“徐宗主,魔皇跟金铃公子呢?”

  “走了。”

  徐肆转身就走,留下两人在原地捶胸顿足——无疆魔功来去自由,无需乘船,现在人说不定都已经回到魔皇宫了,只恨自己没有早来一步,拍马都赶不上趟。

  北境,轩辕皇朝。

  人声取代了浪潮,从四周拥挤过来。

  楚倚阳站在北堂寒夜身边,听他说了声“到了”,眼前的色块从模糊变得清晰,冥海的景象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皇城人来人往的街头。

  北堂寒夜松开了揽在他腰间的手,凭空出现在街头的两人因为身上的障眼法,没有引来凡人的注意。

  距离上一次两人来轩辕皇朝,已经过去了很长一段时间,经历了一番磨难的轩辕皇朝也休养生息,恢复了生机。

  两人漫步皇城当中,随处可见重建的崭新建筑,城中居民的生活也走上了正轨,脸上已经看不出当日的阴霾。此时旭日初升,正是人间热闹的时候,几个孩子追逐打闹着从楚倚阳身边跑过,笑声里带着人间最鲜活的生气。

  楚倚阳的目光不由地跟着他们的背影走,直到几个孩子钻进人群里,跑得看不见了,他才收回目光,对北堂寒夜说道:“走吧,人在茶楼。”

  照原本的计划,从冥海一回来,他们就要先来找谢长乐。

  谢长乐身为瑶池少主,在轩辕皇朝遭逢大乱后便随母亲留在这里,中间虽然回过两趟瑶池,但也没有久留,很快又回来了。

  楚倚阳在地图上锁定了他的所在,不过没有直接告诉北堂寒夜,只是说先来轩辕皇朝碰碰运气。

  鬼君没有出现第二次,而北堂也始终没有告诉他,鬼君先前来过。

  皇城南边最热闹的一条街,店铺云集,行人往来如织。

  长街中央最气派的茶楼上,二楼厢房里,穿着青金色衣袍的锦绣公子坐在桌旁,身边难得没有侍女陪同。

  听着楼下说书先生今日新出的话本,谢长乐脸上的神色颇为古怪,又被吸引,又带着微微的抗拒。

  这座茶楼是他最近常来的消遣之处,人间的丝竹决然没有瑶池动听,但这里胜在有人气,鲜活。

  他是亲眼见着皇都从遭逢大难之后的破败,一点一点重建成现在的,自己也参与其中,看到如今恢复活泛的一切,瑶池少主很是有成就感——这跟修道求仙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而随着茶楼重新开张,生意一日一日地好起来,楼中也引入了不少新的项目,像说书人口中的新鲜话本,就是其中一样。

  这批不知从什么地方兴起来的话本,内容丰富,曲折离奇,讲的又是修真界的故事,很是吸引眼球。

  谢长乐偶然听了一次,对凡人对修真界的想象力很是叹服,于是就在茶楼这里包下了一个厢房,隔三差五就来听一次。

  一开始的体验很好,不过随着故事发展,他越听就越觉得这些话本里的角色充满了指向性——

  什么剑尊少主,什么生死相随,这不就说的他哥跟……吗?

  早先他跟楚倚阳一见如故,心里已经认准了这就是自己异父异母的亲哥,乍一听到这种编排自己兄长感情的话本,实在令他很有几分尴尬。

  可这话本又写得实在好,于是他忍不住一边尴尬,一边听囫囵了。

  茶楼重新开张,为了要积攒人气,茶楼的主人下足了血本,搜罗了最近流行的各种话本,花样繁多,几乎回回都不重样。

  谢长乐追着连载,熬过了上一本,又撞上下一本。

  之前听预告是前代君臣的故事,跟他哥没什么关系,他这才放心地听了起来,结果听了几日又察觉出不对——

  这不是幻境里发生的剧情吗?

  就是那蜃龙幻境里的第二世,自己在里面是个王爷,他哥是个暴君,跟这个话本里的设定严丝合缝。

  话本里一起出场的,还有当时同样陷入幻境中的北堂寒夜,就连角色都不带改。

  作为亲身参与过这段幻境剧情的主角,谢长乐意识到这一点,差点喷茶。

  在说书先生激情澎湃的声音中,他狼狈地擦掉嘴角沾到的茶水,愤怒地想:“是谁写的话本?是谁把这些传出去的?”

  可惜当时陷入幻境的人那么多,他想了半天也没法锁定目标,到最后只能庆幸这个世界不像幻境。

  幻境里的人可以轮回转世,每一生每一世都相互联系。

  若是写话本的人知道用上这一点,把这些故事连在一起,那就不是只有他这样的当事人能察觉个中联系,只怕全天下都知道了。

  “好!”

  不同于他的复杂心情,听到层出不穷的新故事,茶楼中的其他客人只轰然叫好。

  凡人的忘性总是很大的,喜爱过的东西,不会停留太久。

  他们不知道,在最初那个话本里他们喜欢过的少主已经回了合欢宗,说不准哪日就要继任宗主之位,而从深渊归来、登上了魔皇之位的剑尊也有了新的人生,两人可能从此以后都没有什么交集。

  作为听众,他们只知道这一系列新话本都很不错,很适合在茶楼里消遣。

  而写话本的人看中了市场,就逮着一只羊薅,各种以这两人为原型所推出的话本层出不穷,谢长乐在经历了一番心理挣扎之后也就放弃了。

  左右他哥也不在这里,又不知道哪一天才会再来找自己,等到他来,这些话本的热度都已经退了。

  照他看,今日新出的这个话本就跟楚倚阳没什么关系,两个主角是纯粹的师徒关系,这总该扯不上那俩了吧?

  然后,谢长乐就发现是自己太天真了,编话本的人怎么可能放着这么精彩人物原型不用?,

  住在雪山之巅的剑仙,爱穿红衣,用着七把小剑的徒弟,换汤不换药,谁不知道这还是剑尊跟少主的同人文啊!

  就在他拿着杯子,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古怪的时候,眼前一花,一片红衣遮挡住了他的视线。

  谢长乐猛地一抬头,见到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楚倚阳,顿时忍不住露出了惊喜的表情:“哥哥——”

  随即,目光又接触到站在楚倚阳身旁的北堂寒夜,谢长乐脸上的表情就从惊喜变成了空白。

  楼下说书先生的声音直直地传入他的耳中:“……来者是谁?却是青莲剑仙座下金翎公子!”

  此金翎非彼金铃,但配合着出现在谢长乐眼前的二人,也足以令他惊天动地地呛咳起来,把原本在楚倚阳手臂间打瞌睡的小灵兽都吓醒了。

  小家伙抖了一下,“嗷”了一声睁开眼睛,顺着楚倚阳的手臂往上一蹿,躲到了他背后,然后从他肩上探出头来,看着面前这个把自己吓醒的人,只见他放了杯子站起来,视线在自己跟楚倚阳他们之间来回扫动:“哥……你……咳咳咳……你们……咳咳咳!”

  他想解释却止不住咳嗽,一时间憋得俊脸发红。

  在说书先生的声音落下,剧情告一段落的时候,他才好不容易压下了呛咳,眼睛里含着泪地抬起了头,只觉得面前的哥哥在用“你都在听什么”的眼神看着自己。

  ——真是过往几次的尴尬加在一起,都不及这一次死亡!

  “哥哥……”楚倚阳见他气势不足地捂着喉咙,虚弱地叫了自己一声,然后又飞快地扫了北堂一眼,“你们来……怎么也不先告诉我一声?”

  ——还有,怎么是跟北堂寒夜一起来的?

  难道说自己的判断失误,那些话本里说的才是真的?

  在弟弟含泪的注视下,楚倚阳来到他身旁,伸手给他顺了顺气:“从皇都经过,来看看你。”

  这话说得很有技巧,加上背上的触碰,令谢长乐一下就安下心来,一旁北堂寒夜的存在也没令他那么紧张了。

  他的目光落在楚倚阳的肩上,跟好奇探头的小猫猫对上了眼,一边纳罕哥哥怎么会养这么个小东西,一边随手抓起了放在桌上的扇子,然后对两人说道:“那……先回我那里再说吧。”

  身为轩辕皇朝的公主,又是瑶池琴尊的道侣,谢长乐的母亲地位超然。

  在出嫁以后,她也依然保留了自己的公主府,因此在接下镇守轩辕皇陵的任务时,她便没有再让人另外安排落脚处,直接住在了出嫁前的府邸。

  作为公主之子,谢长乐留在皇都,也随母亲住在她旧时的府邸。

  更多时候,公主都在皇宫或者皇陵之中,公主府基本由他单独居住,随心布置。

  楚倚阳跟北堂寒夜随他一起从茶楼回来,一入公主府,见到的依旧是充满谢长乐个人风格的布置,锦绣堆成,处处风雅,在厅中一落座,便有侍女上前奉茶抚琴,与茶楼的热闹截然不同。

  谢长乐坐在主人的位置上,先前安下的心又再次波动起来。

  如果今日来的是楚倚阳一个人,那他就笃定哥哥是顺路来看自己的,而若是放在以前,他跟北堂寒夜结伴同行,他也会认为他们是来看轩辕皇陵的封印稳不稳固,顺便来看自己。

  可是现在……

  谢长乐必须承认话本对自己的影响,听多了话本,再看到两人结伴而来,楚倚阳跟北堂寒夜的关系落在他眼中,就显得很不对劲了。

  “想什么呢。”瑶池少主在心里默默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问起了兄长的近况,想知道他从深渊底下出来以后有没有什么损伤。

  楚倚阳也陪他闲谈,北堂寒夜在两人交谈时保持沉默,只有小灵兽不怕生地跳下来,在厅里四处转,还蹲在奏乐的侍女面前,看她们演奏。

  等到聊过片刻,楚倚阳才提起了自己的来意:“我来不是为了皇陵的封印,而是为了另一件事。”

  接触到他的眼神,谢长乐会意地让侍女停下了奏乐,让厅里的人先出去,等到厅中只剩下三人一猫,他才问道:“此事莫非与我有关?”

  作者有话说:

  浅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