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间的小路不好走, 大概一盏茶的时间,才停到一片稻田边上。
车夫看了眼脚下的路,回过头对苏同之喊道, “公子,地方到了, 前面是稻田,人挺多的, 您要不要下车找找?”
“好,我知道了。”苏同之跳下车, 从进到这个村子, 他就有点坐不住了,要不是原主身体不好, 他早下车自己往前跑了。
他站在马车旁活动了一下腰肢, 抬腿走向田间的小路。
这个时节正是种稻谷的时间, 每块儿地里都有两三个人在弯腰插秧。
见陌生人来村里,许多人都直起身看了过来。
这也方便苏同之找人。
他一个一个仔细瞧着, 虽然还没见过这个剧情中的程瑾轩, 但他相信, 哪怕一个背影,他也不会认错自己的伴侣。
直到快到尽头时,一个莫名熟悉的人映入了眼帘。
那人穿着单薄地弯着腰,凸出的脊梁骨高高鼓起,和地里的其他人相比,简直瘦的不成人形。
只见他熟练地从木桶中拿出一束束水稻苗往田里插着,整个人像是隔绝在世界之外。
这和苏同之记忆里程瑾轩的任何形态都不一样,
他心中涌上来一阵酸涩,眉头紧紧皱在了一起, 也不管田里的泥水会不会弄脏鞋袜,颤抖着嗓音喊了声“瑾轩”后,便一脚踩进了水稻田里。
程瑾轩听到响动抬头一看,眼里的惊恐还未表现出来,双手就被紧紧握住。
“你,你是谁啊?”他心跳停了一拍。
虽然从小到大没人教过他什么东西,但该懂的也都差不多知道。
他一个双儿在大庭广众之下被陌生男人抓住手,以后可怎么见人。
程瑾轩挣扎着左右瞧,见村里的那些好事者都已经看过来了,脸色顿时变得惨白,身体也开始微微发抖。
他一边想往后退,一边念叨,“放开我,放开我!”
可现在的苏同之哪里听得到,他自顾自地用袖子擦干净眼前的双手,才发现上面全是被水泡的发白的细小伤口。
只剩下皮包骨的手腕孱弱的仿佛不用费力就能被折断一样。
苏同之眼眶发热,他抬头看向程瑾轩的脸,十七八岁的少年,脸上却满是憔悴。
眼神中也充满了对陌生人的惊恐和不解。
苏同之知道是自己吓到了他,颤颤巍巍地放下手,看到程瑾轩快速后退的身形,忍了半天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他这一生,从记事起,除了程瑾轩出车祸时,再都没有哭过。
可眼前被磋磨成这样的伴侣,他心中除了愤怒,更多的是心疼。
感受到程瑾轩的防备,他有些狼狈地抹掉眼泪,露出一个笑,“不好意思吓到你了,我是你家亲戚苏同之,好久没见你,一时情绪激动,希望你能理解。”
“......”
程瑾轩没有说话,眼神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像是对苏同之的眼泪无动于衷一样,又快速收回。
村里人都说他傻,可他会看,这人长相俊朗,气度不凡,身上的衣物看似简单,但在太阳的照耀下闪着细细的光泽。
明显是用金银丝线制成的。
他家什么情况他清楚,怎么可能会有这么有钱的亲戚。
再说,亲戚来了也是回家找他娘,怎么会来地里找他!
程瑾轩退后一步摇摇头,不信对面人说的话。
苏同之也看出来了,还想再说什么,旁边种田的村里人开始朝这边喊,“陈贪嘴,要不要帮忙啊?”
接着,就是一阵哈哈大笑。
他们并不是真的担心,而是看到个陌生人来找程瑾轩,想过来打探一番罢了。
程瑾轩早就习惯了这些人的恶意,毕竟连自己亲娘都不疼他,说他是克死自己父亲的人,旁人又怎么可能会怜惜他呢。
他头轻轻摆了摆,本来还有点情绪的眼神变得毫无波澜。
苏同之脸色也变得难看,他绝对不会让程瑾轩继续留在这里。
深吸一口气,重新拉住人的手,“回去吧 ,去找陈娘子。”
在来的路上,苏同之心情激动,虽然知道程瑾轩在受苦,可他没有真切地感受到,也就没考虑太多。
可现在亲眼见到,他一秒钟都等不了,就想抽陈娘子一顿,让她付出应有的代价。
他拽着人往前田边走,程瑾轩挣扎了一下,终于开了口,“你放开我,我给你带路。”
他的声音不像刚才喊叫的那般尖锐,变得弱小迟钝。
“好,好。”苏同之并没有强求,他放开手,看着程瑾轩整理了一下刚才被踩歪的秧苗,又在衣服上拽了拽,慢慢走向田边。
苏同之在后面跟着,才发现他不仅瘦,还有些驼背。
从后面看,整个人充满了麻木与颓废,完全看不出十七八岁该有的样子。
这样的少年怎么和意气风发的程书意相比。
苏同之刚忍住的眼眶又有点酸,他双拳紧握,指甲狠狠戳进掌心。
不管之后剧情会怎么走,他都不会绕过陈娘子和冬雪!
至于这个村子的人,有他们后悔的时候。
两人路过马车,苏同之怕像刚见面那样吓到程瑾轩,引起他更多的戒备,便没邀请人上去,而是让车夫牵着马车跟在后面。
陈娘子的家离田地不远,三人走了半刻钟的时间就到了。
程瑾轩先推开门,苏同之对马夫耳语道,“你先上马车,我一出来你就立刻赶车走。”
马夫不明所以地皱起眉,想问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儿,苏同之就扔了一锭银子过去,“我是江南苏家人,你只管照做就是,不该问的别问。”
马夫接过银锭子咬了一口,也不知道是看在“苏家人”的份儿上,还是银锭子的份儿上,只嘿嘿一笑,“公子您放心,我懂得。”
苏同之点了点头,跟着程瑾轩进了陈家。
刚到房中,便听到里面一个妇人刺耳的咒骂声,“你个丧门星,不是让你在地里干活吗,回来干什么!”
他心中一震,怕程瑾轩吃亏,快步走进里屋,只见一个衣着干净,样貌一般的妇人半躺在摇椅上。
在人人都要下地干活的年代,她倒是面皮白净,完全不像一个在村里的妇人。
尤其是那拿着瓜子的手,纤细修长,指甲上还有着凤仙花的红。
旁边的桌上,摆着一盘瓜子,一盘果脯和一小壶茶水。
程瑾轩一个人干活的时候,这女人却跟个太后一样在享受。
苏同之神色阴沉,一股无法言说的怒火在胸口翻滚。
他紧紧握住双手,指甲戳进刚止住血的伤口中,疼痛传进大脑,让他保持着最后的理智。
隔了好几秒,才冷冷道,“陈娘子!”
“干什么!”陈娘子正骂的起劲,压根儿没注意旁边。
听到有人叫她,声音一顿,不耐烦地扭过头,只是看到苏同之的脸,又将到嘴边的脏话咽了回去。
她狐疑地站起身,在苏同之身上扫视一番,像是刚才骂人的不是她一样,展露出了一个笑,轻声细语道,“这位公子,您是......”
苏同之只吐出了四个字,“江南程家!”
“江南......”陈娘子皱眉想着,下一秒,就脸色发白地跌回摇椅上。
不过她性格狠厉,很快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站起身,想把程瑾轩拉到自己身后,“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赶紧从我家滚出去!”
“不明白?”苏同之瞧着她扭曲的面容哼笑一声,挡住伸过来的手,“你明不明白不重要,今天,程瑾轩我带走了!”
“不行!”陈娘子脑中闪过众多画面,最终大声否认道,“什么程瑾轩,他姓陈,是我陈家的人,你要是敢将他带走,我就报官。”
她边喊边继续扑向程瑾轩。
程瑾轩也终于有了动作,他不明白两人说的什么陈家程家,只想到村里人说的那些卖儿卖女卖双儿的事。
他虽然日子过的辛苦,可这里是他的家。
晚上总有个地方睡觉。
现在看苏公子的意思是要带他走,他哪能同意。
当下开始挣扎。
他双手推着苏同之的胳膊,脚也踢着他的腿,甚至想张口咬。
“别动!”苏同之将程瑾轩箍在自己怀里,再次瞪向陈娘子,不理她的撕扯,冷冷道,“报官?你想好怎么报官?报官以后怎么说?”
按理来说,他可以在田间就带着程瑾轩离开,但这里虽然是古代,也有自己的律法。
拐带双儿的刑法可不少!
上个剧情中他是律师,知道怎么做才能合理合法地规避风险。
毕竟他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苏家,作为一个代替了原身的人来说,他不能仗着人家对原身的宠爱就给苏家找麻烦。
哪怕这麻烦在苏家人眼里根本算不上什么。
最重要的是,苏家是他最有力的靠山,只能用在最重要的时刻。
这也是他一定要来陈娘子这里过个明路的原因。
只有这样,在村里人发现程瑾轩不见的时候,陈娘子不仅不会戳穿他,还会自己找借口。
至于她会不会告诉冬雪,苏同之并不在意,不管他是偷偷将人带走,还在闹大将人带走,冬雪肯定会知道。
想到对方以后会时时刻刻担心这件事被戳穿到夜不能寐的样子,苏同之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
他弯起嘴角,看着陈娘子因为他一连串的问题而楞在原地,继续给了他最后一击,“还有你的亲生双儿程书意,你可要想好了!”
“不可以,不可以......”见说到了自己儿子,陈娘子像恶鬼一样双眼赤红。
她不知道眼前的人到底是不是程家人,但她决不能让这人毁了自己的儿子。
她大喊一声,猛然伸出双手向苏同之的面门袭来,她要杀了这个人!
哪知还没到跟前,便被苏同之一脚踢了出去。
“冥顽不灵!”苏同之从没对女人动过粗,可陈娘子实在太可恶。
程瑾轩见自己母亲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哀嚎,心中的恐慌更深。
嘴里喊着“娘”,眼泪唰唰地往下流。
正在这时,车夫进来,小声道,“公子,村里有几个人过来了。”
村里房子隔音不好,估计他们在屋里争吵被听到。
苏同之垂眸看了眼不断挣扎的程瑾轩,狠了狠心,手指在他脖颈的脉络上一点,怀里人瞬间软下身体晕了过去。
车夫惊呼一声,又很快稳住情绪,“公子,走吗?”
苏同之点点头,一把将程瑾轩横抱起来,刚到房门口,又像是想起什么,回头对还躺在地上的陈娘子说道,“村里人马上过来了,要是不想他们报官把事情闹大,你最好站起身。”
说完,不再管那个女人,转身快步离开。
上了马车,车夫一扬鞭子,马儿便快速往前跑,苏同之小心将程瑾轩放在车里的靠垫上,确认他不会被颠到头,才揉着胳膊苦笑一声,这个身体太弱了,上个剧情好不容易练出来的臂力一点儿都没剩。
叹了口气,他撩起后帘,只见那些村里人全聚在了陈娘子家门口。
看着越来越远的陈家村,苏同之微微眯起双眼,就让达摩克利斯之剑在陈娘子和冬雪头顶多悬一会儿吧。
看看她们能怎么办,会不会告诉程书意真相。
他放下帘子,笑容渐渐变得恶意。
在早上他刚接收到剧情时,还想着以后会不会和主角成为朋友。
毕竟有了上个剧情宫颢泽的经验,再加上主角也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过来的,两人肯定有话聊。
可程瑾轩被主角亲生母亲磋磨成这个样子,苏同之对主角的厌恶已经达到了顶峰。
他蹲到程瑾轩身边,抚上他消瘦的脸颊,心里的疼痛根本无人可说。
好半晌,才从布袋里拿出一条帕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伴侣脸上的泪痕和污渍。
不多时,昏睡过去的人就变成了一个干净可爱的小少年。
苏同之轻笑一声,弯腰偷了个吻,在马车的颠簸中闭上了眼睛。
大概两个时辰,马车停在了城门外,车夫敲了敲车框,“公子,公子?”
苏同之听到声音,睁开眼的第一反应就是看向身边的程瑾轩,见人还好好的,才活动了一下脖子,朝外面喊了声,“怎么了?”
车夫一哽,很快回答道,“到了苏州城外,咱这车还要继续往前走吗?”
虽然公子说了他是苏家人,可谁知道是真是假。
苏同之显然也猜到了车夫的顾虑,笑道,“进城吧,到苏府门口就成。”
“好嘞,”车夫没想到他还真去苏府,当下态度热情了许多,“公子您坐好,咱这就出发!”
城里人多,苏府处在城东富人区,这里大多住的都是苏州有头有脸的人。
马车走走停停又过去了将近半个时辰,才停在了苏府门口。
苏同之掀开帘子,两位门丁本就注意着马车,见是自家少爷,一位转身跑回去通报,一位连忙搬着脚凳过来,“少爷,您回来了!”
门丁说着,就要搀扶住苏同之的胳膊。
苏同之闪躲过去,“先不急,去叫几个家丁过来。”
等会儿瑾轩清醒过来,闹起来还好,要是跑了,原主这身体又追不上,叫几个人守着才放心。
“哦,好!”苏家的家仆都是经过训练的,绝对不会过问主子的事。
少爷让他找人,他便二话不说小跑回府里。
大概两三分钟,就带着七个汉子站到了苏同之面前。
苏同之眼神从左至右看了一遍,有些担忧地回过头,这些人这么壮,会不会吓到瑾轩?
不过现在也没别的办法了,他翻了个白眼,从布袋里拿出一个小葫芦重新回到车上,打开葫芦盖子在昏睡的程瑾轩鼻子下面晃了晃。
下一秒,人便悠悠转醒。
“......”程瑾轩环顾着马车,之前的记忆慢慢回笼,再一扭头,就看到劫持自己的汉子,眼里的茫然被惊惧取代。
他大喊一声,一把推开苏同之就要跳车逃跑。
哪知掀开门帘,就被七个大汉围住。
程瑾轩被从小被打击着长大,养成了自卑懦弱的性格,又因为陈娘子的禁锢,从没有离开过陈家村。
现在看到这么多陌生的人,他心中的恐慌的同时,也知道自己逃不掉了,只能面如死灰地重新回到马车里。
苏同之扶着自己撞疼的腰,知道现在不是笑的时候,可不知道怎么回事,看着程瑾轩瞪着他的眼,嘴角忍不住开始上扬。
会生气的小少年多好,起码比上午两人见面时,眼里没有一点光亮好太多。
再说,他家瑾轩可不是白白吃亏的性子,就算现在没能力,以后迟早会还回去。
苏同之忍住笑意咳嗽一声,朝程瑾轩伸出手,“你别怕,这里没人会伤害你,你和我走,我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程瑾轩垂眸,迟疑地看着眼前的手,马车外传来的熙攘声,他知道这里早就不是自己熟悉的村子了。
他能做的只有相信眼前的男人。
可......他一个未婚双儿,去拉陌生汉子的手,简直太不知羞了。
程瑾轩抿了抿唇,摇摇头,小声道,“公子你......你先走,我......我跟在后面。”
“好,”苏同之挑了挑眉毛,掀开帘子跳下车,叮嘱着,“你下来的时候小心点,踩着脚凳,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