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云迷雾锁,我见明月>第六章 罪恶

  临出发前,天未亮。

  凌苍走出门,云沐早已在门外,正逐一检点马背上的行囊。

  他将东西全部一一过目,事无巨细,甚至连药匣都打开检视,确定无误,才归拢行李,整装上马。

  直到这时,凌苍才明白想离开厉锋果非易事。

  关卡重重,一丝不苟。

  守卫们即使认得云沐,仍是查验了出教文书后才放行,他策马跟随,极力稳住心绪,记住能看见的岗哨。

  一路西行,离开厉锋大本营,便是黄沙万里。

  在烈日烘烤下,人像要被熔化一般骄热难耐,烫得呼吸都炙热如灼,又干渴难当,有限的食水必须在赶至补给点之前精确计量,稍有不慎,就可能变成荒野中晒死的干尸,沿途历历可见牲畜的白骨被黄沙半掩,路途之艰苦,非常人所能想像。

  酷厉的自然面前,人渺小得不值一提。

  云沐以幂篱遮挡面容,控制着行止的一切,何处歇马,何处息宿,何处有地下暗河可补食水,皆是了如指掌。

  同时他坚韧的耐力超乎想像,凌苍每每在深夜还能见他观察星辰斗宿,以掌握明日行走的方向。

  在戈壁荒漠之上,稍不留神就可能迷路。

  当终于到达西夜国前最后一个小镇时,饶是一路冷定如神的云沐也不禁松了一口气。

  这座小镇四通八达,被来往的客商视为行脚休憩处,繁华而热闹,见惯了各地客商的店伙眼力十足,恭敬的将他们迎入上房。

  但是只有一间上房。

  这是云沐的吩咐,凌苍不知道用意,但默然照办。

  放好行礼,他除去了蒙面的布巾,洗掉了一路风尘。

  等他再回到房间时,云沐又已是往常的模样,白衣如雪,黑发如漆,眼瞳仿佛还带着浴后的湿气,乍看上去像个小书童,全无半点威势。

  云沐抬头瞥见同样沐浴过后的凌苍,似乎微愣了一下,随即撇开垂眼打量街市。

  从二楼的窗口望下去,肤色各类的异族人不时往来,小贩们在黄昏的余晖中扯着嗓门吆喊,试图争取最后的顾客。

  “凌苍。”

  “怎么?”

  云沐抬手指了一个方向:“仔细看那个人。”

  一阵喧嚷冲乱了街市,凌苍顺着手指的方向凝神望去,一个身材高大的西域人蛮横的撕打摊主,粗蛮的拳头在瘦弱的对手脸上冲撞,鲜血从摊主的鼻腔唇角溢出,他仍不放松,甚至出言威胁围观劝解的路人。

  最终,他似乎褫夺了满意的金钱,扔下昏迷的对手扬长而去,背后是摊主儿女的哭声震天。

  “看清楚了?”云沐收回视线,抿了一口茶水:“卯时以前,我要看见他的脑袋。”

  凌苍蓦然回首,明知不该问仍不禁脱口:“为什么。”

  “你是影卫,什么时候开始有资格质问我?”云沐漆黑的眼瞳对上他的眼,皮笑肉不笑:“不过是个以暴力夺人钱财的恶霸,杀了又怎样,去吧。”

  凌苍没再说什么,出了门。

  云沐握着杯子的手骤然用力,杯子化为齑粉,他唤来下人收拾,自己则回到榻上闭目养神。

  半个时辰后,云沐猝然睁开眼,一抹影子从窗口掠入。

  一颗血污的头颅在桌上滚动了几下,停住。

  暴凸的双眼仿佛在怒瞪,像是难以置信自己身首异处,正是稍早时凶恶致极的当街殴人者。

  凌苍冷冷的看着云沐,未及合拢的窗棂隐隐透出一线天光。

  “把东西清理掉,桌子擦干净,你可以休息了。”云沐连打坐的姿势都不曾动一下,又合上了双眼:“那张床归你,还可以睡两个时辰。”

  凌苍僵立当场,闷到胸口发痛。

  良久,又拎起头出去找了地方丢下,回来拧布拭净桌面,洗去血腥。

  血腥可以洗干净,可他坐在床边,怎么也洗净不了心里的罪恶感,眼睁睁看着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

  店伙敲门,送来热腾腾的茶汤早餐。

  云沐离坐而起,洗漱用餐,神色一如平常。

  他吃饭的样子非常文雅,一举一动都规矩有度,即便是比起江南的世家子弟也毫不逊色,出尘的气质甚至犹有过之,根本看不出是个杀手。

  可是凌苍没有忘,昨日云沐随口便令他夺去了一个人的生命。

  即使那个人恃强横行,并非善类。

  这才是真正的杀人不眨眼。

  “那人名唤巴合提亚,以强行剥绞地头税为生,伤人无数血债累累,百姓奈之无何,为地方一霸。”

  云沐平静的开口,以丝巾拭唇。

  “有妻妾数名,儿女尚幼,更有七十岁的老母在堂,由他奉养,街坊俱言其事母至孝。此人嗜赌好酒家无余财,一死家道败落,其母老年丧子,想来也活不了多久。”

  云沐望向凌苍渐渐燃起怒意的眼,继续道出:“其妻妾本就不合,必然于数年内改嫁,儿女丧父幼失怙恃,就算运气好能长大成人,也难免终身困厄,如此种种,都是因为你杀了他。”

  云沐仿若事不关已的下了结语?

  凌苍霍然起身,怒道:“那是……”

  “是我让你杀的,”云沐打断他,黑冷的眸子似笑非笑:“可杀人者是你。”

  凌苍握紧手心,指甲刺进血肉,额角跳了跳,险些按捺不住。

  “是你趁夜砍掉了他的头,又用桌巾擦掉了他的血,”似乎不曾感觉到杀气,云沐点点放过头颅的木桌:“你忘了?”

  凌苍狠狠瞪着他,怒极的眸子几欲喷火。

  “你想问,我为什么这么做?”云沐十指交按,淡然的看着他。

  “……为什么!”寂静许久,凌苍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陌生。

  云沐问:“你杀过多少人?”

  凌苍怔了一下,一时没有回答。

  “你杀过的人,可都是罪有应得?”

  凌苍正欲回答,可心里的话全被云沐猜到:“至少你不曾主动杀过人。是想说这个?”

  “生性坚忍,耐力极强,灵活机变,谨慎细密,又能照顾同伴协同作战。但不具侵略攻击性。”云沐背书般一字字吐出,扬扬眉:“这是狰长老对你的评价。”

  “据报告所言,你在历次作战中皆以防卫为主,仅在遭受攻袭时才开始还击,除非生死关头,否则均重创对手即止,甚至曾因此而陷自身于危境。以上可是属实?”

  凌苍完全愣住了,半晌才回神:“这和我杀人有什么关系。”

  “我想……”云沐望入他的双眼,完全不似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你还搞不清自己的身份。”

  云沐平日里收敛的杀气尽数展露,迫人而来的气机逼得凌苍呼吸一滞。

  “你将来所杀的每一个人,可能善可能恶。他们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与你素不相识无怨无仇,都有自己的亲人,只因某个指令而被终结掉生命。会有人为他们的死而悲痛欲绝,潦倒困顿,终身沉浸在仇恨中,用整个余生诅咒你下地狱。他们不会恨那个发出命令的人,只会恨刽子手……你。”

  “你的身份,永远是个杀人者。”云沐的话语冷酷而犀利,像锥子刺入心底:“你无法用被迫来推卸责任,别说什么情非得已,你没资格,这些罪,你将背负终身。”

  凌苍想要反驳,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是啊,他为了在厉锋苟活,已经杀了多少人呢。

  他确实不是主动杀人,可那些都是因他而死。

  想明白这些,凌苍仿佛一个失去了信仰教徒,艰难开口:“为什么……跟我说这些。”

  云沐伸指轻拂衣袖,淡淡的开口:“因为我要的是一个真正的杀手,而不是正直意气的君子,厉锋就是这样的地方,没有所谓的好人,能生存的都是杀人者。”

  “而你……什么都不知道。”云沐冰冷目光第一次出现了怜悯:“你以为只要躲下去就有机会逃离,就能活到自由的那一天?太天真了。”

  凌苍自以为掩饰得很好,所有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可惜每隔数年就有中原武林人被擒至厉锋,也有人如他一般闯出了努力营,但都活不了多久。

  原因很简单。

  “不是单凭忍耐和毅力就能撑过去的,没有为了目标舍弃一切的决心,只会被利用得更彻底,你所遵行的仁义道德唯一的用处是令自己死得更快,”云沐道出原因:“像你这样根本无法成为一个杀手,更没资格做影卫。”

  云沐的句句冷嘲毫不留情,掐断了凌苍最隐密的希望,自尊被踏得粉碎。

  他从未感觉如此无能,脸色一片灰败,颓然的松开手,血顺着指尖跌落。

  连杀一个恶霸都那么难。

  他能完成什么任务呢?

  又凭什么在教中生存下去,保护自己不受别人践踏。

  犰长老只是第一个人,后面还会有数不清的人。

  过了许久,云沐的声音再度响起:“给你两条路。”

  “要么你就这样在教中过下去,只要我还在你便不会死,作一个有名无实的影卫,放弃不该有的念头,像楼内的摆设一样活下去。”

  “要么作一个称职的杀手,摒弃掉无用的道德正义,依命令行事,承担所有的污秽罪恶,再回不了头。”

  “你可以选择,”云沐俯首看着凌苍,语气稍缓:“在厉锋里,这是我所能给你……最后的仁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