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谢深玄不愿多想, 可此刻,他脑内还是不由浮起了方才诸野所说的那句话。
诸野说,皇上并无多少私房钱, 临江楼这一桌酒席,他得攒一个月。
他深吸了口气, 看着那钱袋大小, 正想估一估这钱袋内究竟能有多少银两, 诸野却又低声在他耳边开口,道:“若全是银子……又得是一个月。”
谢深玄:“……”
不是,都这么穷了, 就别为这种事一掷千金了吧?
谢深玄微微蹙眉,再朝皇上那儿一看, 便见晋卫延今日似乎并不是一个人来此的,他身边还有一人, 像是名年轻公子, 略有些许眼熟, 谢深玄觉得自己或许在哪儿见过,只是还不及多想,诸野已替他解释,道:“是娘娘。”
谢深玄:“……”
谢深玄忽而注意到,诸野方才介绍皇上家财时所用的那个词来。
“私房钱”。
此事若出在民家夫妻身上,那倒还是正常,至多只是觉得这小夫妻的夫婿惧内, 可此事出在皇上身上,好像便有些不对劲了起来。
他知晓皇上无心后宫, 而今宫中只有皇后娘娘一人,听民间传闻, 也有传说这二人同民间夫妻相处的,只是那时候谢深玄不怎么相信,有了今日“私房钱”这一遭……谢深玄终于有一些信了。
可此事看起来,好像还是有些不对。
谢深玄微微蹙眉,忍不住道:“皇上同娘娘一道出行,当着娘娘的面打赏舞姬?”
这算是什么伉俪情深相敬如宾?
这不就是个戏文中常说朝三暮四的薄情帝王吗?
谢深玄不喜欢朝三暮四之人,这等人中渣滓,他看着都觉得膈应。
可诸野又低声道:“方才丢钱袋的人,应当是娘娘。”
谢深玄:“……”
诸野:“大概是这回藏的私房钱,又被娘娘发现了吧。”
谢深玄:“……”
诸野:“此事一年总有数回,习惯便好。”
不不不,这种事,不可能习惯的吧?!
他再低头去看一楼那境况,的确,台上舞姬笑颜如花,台下的皇后娘娘比她笑得还开心,只有边上的皇上冷着脸,像是一日之间便看透了世间红尘,对这人世已无半点眷恋。
太惨了。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正想着皇上已经这么惨了,此刻他还是不要给皇上添堵,将窗户关上,以免皇上看见他后觉得晦气,那手刚刚扶上窗框,晋卫延已微微抬首,大概是不忍去看台上他辛苦攒了许久的雪花白银,却不巧正对上了谢深玄的目光。
谢深玄:“……”
晋卫延:“……”
片刻沉默。
晋卫延头上蹿出红惨惨的大字,刺得谢深玄眼睛疼。
晋卫延:「这该死的谢深玄怎么在这儿!」
晋卫延:「朕偷溜出宫,他不会明天又写折子来骂朕吧?!」
谢深玄叹了口气。
若是以往,他大概是会骂的。
可今日不同。
皇上实在太惨了,今日这话……他骂不出口。
二人对视片刻,谢深玄站起了身。
晋卫延已看到他了,那不论如何,他们都得下去打个招呼,方才只有他和诸野靠在窗边看见了下头的境况,二人又一直在低声说话,其余人尚且不知发生了何事,见他起身,还有疑惑,谢深玄已叹了口气,道:“皇上在楼下。”
赵瑜明倒抽了口凉气。
谢深玄:“我们还是——”
赵瑜明头上飘出红字:「这谢深玄不会指着皇上的鼻子骂吧?!」
谢深玄:“……”
他正蹙眉,不知该不该解释,虽说此事是赵瑜明的心声,他本不该知晓,可他实在不愿让人觉得他会对这般凄惨的皇上落井下石,他正想开口,却见赵瑜明忽而紧张起了身。
赵瑜明:「嘶,不行,这热闹,我得看。」
谢深玄:“……”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啊!
几乎在赵瑜明脑袋上那古怪念头蹿出的同一刻,谢深玄便见裴麟与赵玉光头上也跟着冒出了字迹,其中却并无对他的责骂与恶意,仅仅只是提到了他的名姓。
裴麟:「兄长说,谢先生看到皇上就会骂。」
赵玉光:「父亲说,谢先生很喜欢骂皇上……」
谢深玄的额角忽而抽痛,令他不由抬手按住额角,一时觉得有些昏眩,只是这感觉来得快,去得也快,只在一瞬,这疼痛便已消失不见,他微微摇头,只觉或许是他那古怪能力,还要再有所加深,如今他似乎偶尔能见着他人心中同他有关的一切想法,哪怕这想法与恶意并无关联,他也能有所觉察。
他不知这算不算得上是好事,可这能力若再有进化,那对他而言,着实已算得上是困扰了。
谢深玄叹了口气,抬眼看向众人,道:“走吧,一道下去吧。”
赵瑜明赶着去看热闹,抢先一步出了门,裴麟也同赵玉光跟着他一道出去了,反倒是谢深玄和诸野落在了最后,谢深玄走到门边,诸野在他身后,忽而低声问道:“你没事吧?”
谢深玄:“什么?”
诸野蹙眉:“你方才头昏?”
谢深玄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头疼时,以手扶了额角,这动作不过一瞬,他很快便将手放下来了,他人都未曾注意,只有诸野上来问他是否身体不适。
谢深玄如今可正觉心情大好,那雨夜之后,他又觉得自己同诸野关系亲近了不少,对诸野也少有惧怕,一时忍不住面上笑意,竟还胆大包天冒出一句:“诸大人这么在意我?”
诸野一僵。
谢深玄清清嗓子,觉得自己是越矩了,急忙改口胡说,故作揶揄道:“玄影卫不会在监视我吧?”
诸野竟一本正经回答:“不是监视。”
谢深玄:“是,我们先下去吧。”
诸野:“只是恰好看见……”
谢深玄已经快步走远了。
诸野张张唇,将后半句话咽入喉中,沉默着跟上谢深玄的脚步。
-
晋卫延站在这临江楼的莲花池旁,一时心情复杂,全然不知应当如何才好。
说实话,从看到谢深玄那刻起,他就想逃跑。
可他心里也清楚,谢深玄已经看到他了,这种时候,逃跑没有任何用处,他就算立即从此处消失,到了明日,谢深玄的折子也会准时出现在他的桌上,更不用说他今日可不是一个人偷溜出宫的,他想逃,但是逃不掉,他只能站在原地,沉默等着谢深玄出现。
他没有等上多久,谢深玄便来了。
不出晋卫延所料,诸野也在,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同他二人一道来的,竟然还有赵瑜明等人,一行人聚在一块,又不好在此处同他们行礼,晋卫延便清一清嗓子,正要说不如先去谢深玄的雅间内,皇后娘娘却先开了口,有些激动,道:“谢太傅,您怎么在此处啊!”
谢深玄一怔,他不好行礼,只得微微垂首,道:“夫人,咳,我已经不是太傅了。”
他从都察院离开去太学时,连着这太傅之职都已被一并撤去了,如今若要说,他只是个太学先生,其余什么也算不上。
可皇后显然不这么觉得,她长叹了口气,很是惆怅,道:“后来换的那些太傅,都不行。”
晋卫延忍不住道:“徐学士才学出众,朝中公认。”
皇后:“一个孩子都镇不住。”
晋卫延:“可……”
皇后叹气:“谢先生什么时候回来啊?”
谢深玄:“……”
若不是皇后头上半个字也没有,谢深玄就真要觉得她故意是在说反话了。
晋卫延压低声音,竟然是认真在为此事解释:“他在太学教书,”
“也是,既然是难得一见的好先生,那若是将谢大人霸在皇宫之中,反倒是不好了。”皇后说道,“太学内的学生多,先生应当能多教导几个人。”
说完这话,她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裴麟,笑吟吟朝着裴麟招手,道:“小麟儿,过来过来。”
谢深玄知道皇后是将门出身,她母族与裴家有些沾亲带故的关系,她与裴麟关系亲近倒很正常,晋卫延也不拦他们,只是站在原处深深叹气,原本就看透红尘的神色中更添几分疲倦,而后他无奈看向谢深玄,问:“你们怎么在此处?”
谢深玄答得十分简略:“吃饭。”
晋卫延:“那你们去吃吧,不必在朕面前出现了。”
说完这话,他小心翼翼看着谢深玄,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可谢深玄同他行了礼,并不开口说话,原本是想听晋卫延的话,早些从此处离开,可晋卫延那眼神古怪,令他不由定住脚步,不敢动弹,总觉得晋卫延或许还有什么紧要之事要同他说,二人便这么对着目光,互相看了对方许久,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晋卫延:「奇怪,这小子今日怎么不骂人。」
谢深玄:“……”
晋卫延:「他不会在那儿埋了陷阱等朕吧?」
谢深玄:“……”
晋卫延:「这该死的谢深玄……朕好害怕。」
谢深玄:“……”
不是,他不想骂人,皇上怎么还不开心了呢?
那舞姬又在台上跳起了下一支舞 ,皇后看了几眼,笑吟吟回过头,将手伸向晋卫延,问:“还有钱吗?”
晋卫延:“……”
皇后:“都拿出来吧。”延擅庭
晋卫延:“……”
片刻沉默后,晋卫延将手伸入怀中,从中摸出了些许散碎银子,看那散碎的程度,这大概可能真的是他身上最后的一点私房钱,皇后像是满意了,她赶着去打赏台上那漂亮的舞姬妹妹,徒留晋卫延一人站在原处,悲伤叹气。
而后他回过头,再度看向了身旁的谢深玄。
晋卫延:“谢卿,你……”
谢深玄:“……”
谢深玄:“私自出宫。”
晋卫延深吸了口气,看起来像是舒坦了一些。
谢深玄:“皇上是你这么当的吗?”
晋卫延点头,很是认同。
谢深玄:“……昏君。”
说完这话后,他扭头就走,不想再看晋卫延脸上那明显舒服了的表情,他只是忍不住在心中想,近来有些古怪,怎么老是有人能被他骂爽了。
这些人,太奇怪了。
他越想越觉得古怪,登上楼梯,却又听见裴麟和赵玉光二人跟在他身后,一路嘀嘀咕咕,小声议论。
谢深玄不由竖起了耳朵。
裴麟:“哇,这就是先生的功力吗!”
赵玉光:“嗯!”
裴麟:“太了不起了!这就是谏臣吧!”
赵玉光:“嗯嗯!”
裴麟:“我要和先生好好学习!”
赵玉光:“嗯嗯!嗯!”
谢深玄沉默片刻,脑中不由浮现若多年后,裴麟和赵玉光真的同他写了这些不该学习的东西,还入朝后的境况。
不仅是他二人。
他学斋内的学生……若还有人能入朝。
谢深玄不由倒吸了口气。
无妨吧?此事应该无妨吧?
今日看皇上挨骂好像很爽,他不骂皇上还不开心。
很好,以后皇上大概是能天天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