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顾缓步前行,所到之处,魔物纷纷俯身向他行礼,旋即为他让出道路。

  秦顾早就习惯了万众瞩目的视线,无关善意还是恶意,如今又惊觉自己已能在魔物各异的目光中泰然自若,不由低头苦笑。

  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自内心地笑了,每一次笑都是涩的,好像泡在苦酒里。

  一路畅通无阻。

  都说天空是世间最自由之地,剑飞得越高,秦顾却越感到内心沉重。

  魔眼明晃晃地挂在头顶,比日月更加醒目,狂妄地彰显着自己的存在。

  撕裂的眼眦像一扇门,打通链接魔域的桥梁,门扉开得还不算大,却已有体型较小的魔物妖兽,争前恐后从中挤出,贪婪地扑向人间。

  魍谷魉谷之间,是为百姓浴血奋战的修士。

  真正的魑魅魍魉,却占尽先机,从天而降。

  多么讽刺。

  魔眼过分浓郁的魔息让秦顾体内的金丹感到强烈威胁,心脏本能地加快鼓动节奏,好让身体处于兴奋状态,随时能够拔剑迎击。

  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下腹,脏腑像被一只巨手反复揉捏,不痛,却比痛更加折磨。

  秦顾深深呼出一口气,继续向前。

  头顶传来“呲”的一声。

  对于妖物来说,秦顾是一个可口的人类。

  一只蝙蝠形妖兽从魔眼中钻出的第一眼,就锁定了这份美餐。

  但它只来得及向美餐投去渴望的视线,下一刻,浓郁的血就从它体内爆开。

  蝙蝠妖兽被魔息从中间切开,又立刻被切碎,直接化作血雾被风卷走。

  连碎.尸的过程都那么迅速,一滴血都没沾到秦顾的衣角。

  秦顾抬起头。

  季允欲盖弥彰地移开了目光。

  秦顾在心里摇头。

  季允在云端用魔息为自己筑了王座,距离魔眼很近,几乎伸手就能触碰到。

  但走最后几步接近他时,秦顾却意外地察觉,自己并没有继续向上缩短与魔眼的距离。

  他确信是季允悄悄降低了王座的高度,这说明季允虽表现得没有在看他,却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察觉到了他的不适。

  他该说什么好呢?

  这种笨拙的、又隐隐有些幼稚的示好,实在太难与人们口中嗜血无情的魔尊联系在一起。

  秦顾离季允已经很近了。

  季允依旧是倚着王座的模样,连一个眼神也没有分给他,好像他的接近,并不足以引起丝毫情绪的波澜。

  但秦顾太熟悉季允这微微蹙着眉的神情了,近乎能猜到此刻季允的内心在经历怎样的剧烈挣扎。

  秦顾停下了脚步,保持着三步路的距离,看着季允。

  一秒,两秒,三秒。

  季允站了起来,看起来有些不高兴:“师兄为什么不过来?”

  又紧跟着自己找到了答案:“连靠近我都不愿意了么?”

  秦顾直截了当道:“不是。”

  若不愿意见你,特意过来做什么?

  季允的眉头松了些,却也没有十分高兴:“我明白,是他们让师兄来的。…就像在慈悲寺那样,为了所谓苍生而来。”

  ——即便语气带了些不清不楚的酸溜溜,不可否认,季允聪明且敏锐。

  秦顾道:“是。”

  季允一下愣住了:“…师兄还真是难得诚实,可惜,浊云谷…”

  秦顾上前一步,颇有逼近的气势,微微仰头与季允对视。

  “是,浊云谷希望我拖住你,但我并不全为了此事而来。”他生怕季允误会,急促地说道,“你在我身上留了魔息,逼净尘出手拿我入狱,我用蓼天木将你放倒,逃离归墟…”

  “我们扯平了,从现在开始,我不骗你,你也要和我说实话。”

  各骗了彼此一次,也算两清。

  季允张了张嘴,哑然失笑:“在师兄面前,我总是只能吃这哑巴亏。”

  秦顾道:“答不答应?”

  季允轻轻点头:“师兄想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秦顾听着识海中荆楚何的声音:“梅惊池已在少主和宋无的护送下入谷,秦顾,我们至少需要二刻的时间。”

  二刻,就是半小时。

  他要为梅惊池合谷,争取至少半小时。

  不能让季允将魔眼睁开。

  秦顾回忆起幻境中看见的“机缘”,那个极小型的魔眼,像一颗诡谲的种子,将灾厄与不幸播撒到世间。

  自千百年前,直到而今。

  秦顾道:“你对魔眼…知道多少?”

  魔眼是人间对这裂眦的称呼,但秦顾相信季允能听懂。

  季允有些失望似的,阴霾如云翳铺满他的面庞:“师兄找我,除了这些,便无话可说了吗?”

  又在生什么气?秦顾放软了语气:“你想和我在大庭广众之下谈私事?我不介意,不过…他们呢?”

  他的目光转向季允身边守阵的魔物,显然季允并不需要手下保护,但周遭的魔物也并不少。

  季允从鼻腔里发出声上扬的气音,带着威胁意味念道:“是么?”

  魔物们立刻仰头的仰头,蹲下的蹲下,更有甚者直接闭上了眼睛,一副自己全然不在场的模样。

  秦顾:…

  麻烦你们别做出这么惹人误会的举动。

  “师兄,”季允满意地收回目光,重新盯着秦顾,“…总不能师兄什么也不用付出,就能得到我的答案吧?”

  这个说法很合理,空手套白狼同样让秦顾心中难安。

  秦顾道:“自然,你想要什么?”

  季允像是早就计划好了,立刻接话:“互问互答,我给师兄三个问题的机会,师兄也要回答我三个问题。”

  他的语气浸满了期待:“好不好?”

  三个问题,两人加起来便是六个,一问一答,无论如何也能满足一盏茶的需求。

  秦顾点了点头:“好,就依你所言。”

  阴霾一扫而空,季允变脸比翻书更快,脸上竟迅速挂上了笑意。

  他抬指一勾,魔息自指尖钻出,在秦顾身后搭建出豪华的王座。

  季允道:“师兄坐。”

  这王座与季允为自己搭建的一模一样。

  换言之,季允邀请他坐上魔尊的王座。

  秦顾不知该怎么拒绝才好,硬着头皮坐下,预想中的刺骨寒凉却没传来,反而有一股沁入全身的温暖包裹上来。

  他体虚畏寒,季允还记得。

  秦顾吞咽了一下,点滴涓流可成江海辽阔,季允的深情反倒让他对接下来的问题更加紧张。

  万一季允没有给出他想要的答案,秦顾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住压抑许久的情绪。

  “呼…”秦顾让焦躁的呼吸顺着唇腔呼出,“回答我,季允,你对魔眼知道多少?”

  季允果然说到做到,没有再将话题引去无关事项,而是道:“早在龙族诞生、主宰寰宇之前,魔眼就已存在。”

  ——果然如此!

  这个世界的设定,归墟之龙是这片土地上最悠久的古老巨兽,而后是魔物,人类与其他生灵的出现远在他们之后。

  比龙族的历史更远,难道是…

  天道之初?

  秦顾迫切地想要知道下文,季允却不再说了。

  “师兄,轮到我了。”

  这才只答了一句!

  秦顾都要气笑了,可季允大约是故意的,只说互问互答,却并未限制答案的数量和完整程度。

  所以,季允并没有犯规。

  “中了你的圈套啊,”秦顾无奈扶额,“问吧。”

  说得轻松,他心里却紧张得不行。

  他猜不到季允会问什么,心里实在没底。

  季允似乎也在犹豫,好像要问的问题太多,一时选不出来似的。

  半晌,季允总算开口:“你有没有想我?”

  什么?

  秦顾愣住了,难以自控的尴尬从胸膛攀到脸颊,将瓷白肌肤烫得泛红:“你说什么?”

  季允一下就注意到了,盯着那两团红云一眨不眨。

  他从没有见过师兄害羞的样子,不知道这是羞的还是气的。

  季允不敢赌,虽然他心中无数次希望是前者,理智却告诉他秦顾愤怒的概率要远高于害羞。

  “师兄,”季允不高兴地碾了碾贝齿,生出些恶劣的心思,提醒道,“不能骗我。”

  他迫切想要得到答案的模样被秦顾看着眼里,涌上心头的羞耻不知怎的就顷刻消散。

  别再逃避了,说句实话不会怎么样的。

  心底的声音这样说着。

  秦顾于是认真地看向季允的眼眸:“有。”

  我在每个人的身上寻找你的影子,在每件眼下发生的事中挖掘过去与你同行的点滴。

  是的,我无法逃避,也不愿再欺骗自己。

  “我想你,季允,正因如此,我才必须找到解决的办法。”

  一个能让你我都不再痛苦的办法。

  在找到那个办法之前,你我之间,永远有一条无法跨越的天堑。

  ——即便如此,季允依旧呆住了。

  不是愣住,而是呆住。

  他像被下了定身咒一般,整个人骤然变得僵硬,好像连怎么呼吸都忘了,唯有潮湿的红色漫过眼白,将眼尾氤得通红。

  秦顾看着季允湿润的眼眶,心中感慨万千。

  他们之间,究竟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但他不得不把话题掰正:“该我了。继续说,…该怎么控制魔眼的蔓延?”

  他不确定季允会不会回答这个问题。

  季允却突然抬起头:“师兄,我很想继续和你这样…一直这样下去,但是,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

  不等发问,季允的手掌便搭上不器剑鞘,他从王座上站起,垂眸望向下方的浊云谷。

  这个蓄势待发的侵略姿态让秦顾血都凉了,秦顾迈步挡在季允身前,横秋在剑鞘中嗡鸣。

  季允紫黑的眼眸转了过来,眼底没有一丝光彩:“我并非不想回答你,而是…师兄,你回头看看。”

  秦顾这才发现季允的动作很奇怪,几乎一瞬间看向了三个方向。

  若说看地是在观察浊云谷,那么天上有什么?

  ——天上,有魔眼。

  意识到这一点的刹那,似乎是为了验证他的想法,浓郁的魔息陡然压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