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后。
鳞铠摩挲地面,秦顾听到了,强忍着没有回头。
季允停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声音多少带着些小心翼翼:“师兄,你要见我?”
秦顾控制着呼吸,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僵硬,转动脚尖转过身去。
季允果然局促不安地看着他,又唤了一声:“师兄?”
三头魔物都要惊呆了,要不是亲眼所见,他根本不会相信魔尊还有这么温顺的样子,甚至在见秦顾之前,满身血污的魔尊还特意把鳞铠擦得锃亮。
…三头魔物听说过,凡人在见心上人前都会精心打扮,没想到魔尊与人类待了二十年,竟也沾染了这一习性。
奇哉怪也,魔物的三颗头加起来也想不通。
当然也不需要他来想通,魔尊的目光让魔物意识到他该消失了,三头魔物迅速告退,还不忘把第三颗头从凑热闹的角度掰正到目视前方。
碍事的魔物消失了,秦顾终于不得不开口:“你还好吗?”
疏离,乏味,季允却好像欣喜若狂:“师兄问什么?”
几乎是迫切地又把问题推了回去。
只有这样,秦顾才能与他多说几句。
秦顾怎么会不懂,他看向季允过分一尘不染的鳞铠,黑鳞瑰丽,却让他不可遏地想到那条血龙:“什么都好,闭关、剔鳞…”
“…”秦顾咽了一下,“疼不疼?”
季允一愕:“师兄知道了?是谁…这么多嘴?”
秦顾蹙眉:“如果他们不告诉我,你打算瞒我到什么时候?”
这有什么好瞒的?
季允不答,十年的时间让季允更加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若说当年秦顾还能从他眉眼的细微变化猜出季允心中所想,如今却什么也看不出来了。
秦顾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搭上季允的手腕。
他的本意是想摸一摸季允的脉象,好知道对方被迫闭关是何缘故。
但季允显然理解错了意思,秦顾的手掌一下就被他牢牢握住。
那双沉默的眼眸亮了起来,好像坠满星子。
秦顾本能地想要抽手,但一想到那片血池,又舍不得挣开了。
季允道:“不疼。…师兄,你不生气了么?”
秦顾张了张嘴。
季允指的是哪件事?
让他生气的有很多,季允应该也清楚,其中有一些,即便让他再死千百次,秦顾也无法原谅。
所以,季允说的总不能是强吻他这件事吧?
秦顾含糊过去:“走吧,陪我喝一杯。”
季允的眼睛更亮了,就连手都有些发抖,见秦顾看他,季允小声解释道:“对不起,师兄,我…我以为你再也不会理我了。”
秦顾有一瞬的慌乱。
这算什么?这纯情到没救了的反应,哪里像个魔尊?
都说爱是纯粹不染尘泥的情感,他却要不择手段到利用这份爱意。
只是想想,对季允的愧疚和对自己的不齿就开始翻涌。
秦顾将季允的手握得更紧了些,第一次希望通往住处的路可以漫长一些。
他再一次、又一次,没有选择。
在季允的吩咐下,魔物一个两个端着瓜果点心跑来跑去,秦顾伸手接过魔物递来的酒壶,将门轻轻合上。
门背后,狗头魔物闷闷不乐道:“想不到我堂堂地狱恶犬,竟然要给一个人类端茶送水…还要摇尾巴!”
长得像鸟的魔物嗤笑道:“你可偷着乐吧,我刚刚看尊主的眼神,都怕他让我化出原形给那人类唱歌。”
狗头魔物长叹一声:“尊主就这么稀罕那人类?要我说路上随手抓一个,谁敢不对咱们尊主死心塌地…”
“你看尊主刚刚搭理我们了么?尊主对那人类啊,那叫情根深…”鸟形魔物往腰间一摸,突然发出“嘎”一声怪叫,“我的蓼天木呢?!”
蓼天木,是生长在龙宫中的一种仙妙之草,能够缓解压力、让龙身心愉悦。
蓼天木背后有一段魔物间津津乐道的传说,据说曾经无垢仙尊与瞑烛君尚未交恶时,无垢仙尊见瞑烛君总是不苟言笑,特意用灵力创造了这么一株仙草,谁料瞑烛君只一闻,竟如酒醉上头直接瘫软,晕了三日不止。
——完了,两个魔物面面相觑,不忍直视地捂住眼睛。
落屋子里,魔尊与那人类调.情到一半突然晕倒,他们是死路一条,现在返回去找、打断魔尊好事,他们更是死路一条。
狗头魔物怒吼:“你闲着没事采蓼天木干什么,嫌自己命长??”
鸟形魔物哭丧着脸:“还不是那个人类,他问我尊主平时喜欢什么…我寻思着,他是尊主未来的配偶,那我不得讨好他…”
这下真是马屁拍马腿上了,狗头魔物夹紧尾巴,望着屋舍的方向:“咱们还是乞求魔尊开恩吧…”
魔物们不会知道的是,让他们心惊胆战的蓼天木,此刻正藏在秦顾的衣袖里。
鸟形魔物趋炎附势,稍加暗示,对方就会去采蓼天木,而秦顾,只需要趁着接酒壶的机会,将蓼天木顺手牵羊到自己袖中。
这都是他算好的。
而这一切成立的前提,是魔物知道季允喜欢他,并想通过他来讨好季允。
事实证明,魔物们确实都知道。
唯一的不同,是他本来并不打算,让蓼天木用于眼下的情况。
秦顾捧着酒壶返回酒桌,季允将一盘果子推到秦顾面前,似乎并未察觉他的小动作。
秦顾微微一怔,这果子是一种糯米制品,外形饱满,内里则是红豆磨成的馅料,入口轻盈,饮枫阁山下的市集常有售卖,总被一抢而空。
——这是他最喜欢的点心,原因是够甜。
季允记得,不仅记得,还在乱世之中为他精心准备好了。
秦顾伸出手,素白指尖碰到剔透的点心外皮,软糯绵滑,捏在手中,沉甸甸的内陷似乎一碰就要漏出。
他咬了一口,糯米皮轻薄微凉,恰好中和了豆沙的甜腻,入口即化,竟比记忆中还要美味几分。
“我记得师兄说过,果子好吃,可惜外皮太厚重,”季允突然开口,“…我做得薄了些,师兄觉得如何?”
——是季允做的。
堂堂魔尊,为他洗手做羹汤。
秦顾的指节扣着酒壶柄处,骨节用力到泛白:“很好吃。”
好吃到让人想要落泪,却又似蛛网糊住喉咙,无法下咽。
秦顾强迫自己咽下去,像吞下了刀片,一寸寸割破黏膜,腥味翻涌。
他道:“你既然知道自己所行的后果,又为什么要做?”
季允的双手握在一起:“师兄,我真的别无选择。”
这个回答秦顾已不是第一次得到,上次剑拔弩张,这次心平气和。
从来得不到正面回应。
秦顾匆匆转移话题:“喝酒吧。”
袖袍遮挡季允的视线,秦顾用灵力将脆弱的叶片震碎,蓼天木顷刻化作粉末,又一点、一点,顺着袖子滑进酒杯中,融化在澄澈酒液里。
秦顾将酒杯递给季允,又为自己斟满。
酒液醇香,却无发酵的浓重涩味,季允知道他酒量不好,选了清酒而非烈酒。
魔物的味觉与人类不同,魔疆向来只有烈酒,这酒显然与果子一样,是季允特意准备的。
可他的邀约分明是临时的,仙术不是戏法,这只能是季允早就准备好的。
他早就为自己做了这些准备。
季允接过了酒,并没有喝。
他很聪明,不会发现不了自己反常的举动。
喝了才是奇怪。
但秦顾也猜到了,在酒里下药只是障眼法,他意不在此。
秦顾瞟了一眼季允紧攥着酒杯的手:“不喝?”
季允只是道:“师兄。”
秦顾笑笑:“你不喝,我喝。”
季允一愣,却来不及阻止,秦顾已然仰脖,将酒液倾倒入口腔。
木天蓼让酒液变得苦涩辛辣,呛鼻不已,也不知道龙族怎么会喜欢这么冲人的味道。
他强忍着吞咽的冲动,俯下.身缓缓凑近季允,披散的长发从圆肩滑落,发梢轻蹭过季允的脸颊,像狸奴的爪子挠动心弦。
他注意到季允攥着酒杯的手更紧几分,骨节突出到泛白。
季允应该已经猜到他要做什么了。
但秦顾并没有停下,又近了一些。
紧接着,他将自己的唇瓣送了上去。
那一瞬间,扑在脸上的呼吸已经彻底乱了节奏。
秦顾闭了闭眼,唇瓣相贴的柔软触感让他本能地想要逃避,不过一个呼吸的间隙,内心对自我的唾弃已经占了上风。
还不如直接动手,输赢都坦荡。
他后退一步,腰却蓦地一紧。
季允有力的手臂箍住了他的腰,将他狠狠往怀里一揽,胸膛贴着胸膛,急促鼓动的胸腔几乎将心跳都传递过来。
齿关被撬开,氧气被剥夺的同时,贝齿锁住的酒液也漫入侵略者的唇腔,又被毫不犹豫地吞咽下去。
季允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秦顾瞪大了眼睛,破天荒地没有拒绝。
他看到紫黑色的龙角从季允额前破出,那双一惯沉静的眼眸蒙起一层迷雾,瓷白的耳廓开始泛红,摸起来恐怕也是滚烫。
蓼天木起效了。
这是根植在基因里千万年的生物本能,季允抗拒不了。
季允搂着他的手一点一点从腰上滑落,双眼不住地眨动,却依旧捱不住困意袭来。
栽倒前的最后一刻,一滴晶莹的泪珠从他眼睫坠落,滴到秦顾脸颊,温热酥麻。
季允栽了下去。
秦顾轻轻抵着他的腰腹,将他架到桌旁靠好。
视线落下,秦顾伸手抚摸着季允熟睡的脸颊,又替他擦去泪花。
他从季允腰间拔出不器剑,动作快到像晚一分都要控制不住地留下来。
没有想象中的敌意,魔剑出乎意料地温顺,几乎瞬间就接受了他的支配。
秦顾向旁侧用力一斩,空间裂隙如沟壑竖起,爆发出一阵紫光。
没有回头,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秦顾苦笑:“你看,小允,我不值得你这么做。”
…
魔息险些冲破房门,狗头魔物的鼻子用力耸动:“是尊主的味道,咱们真的不用进去看看么?”
鸟形魔物还在犹豫:“打扰尊主,你担得了责任?”
狗头魔物连忙摇头:“不敢、不敢打扰尊主。”
一直等到魔息彻底消失,两头魔物对视一眼,恭敬地敲响屋舍的门:“尊主?”
——无人应答。
狗头魔物再等不及,深吸一口气,推开了屋舍的门。
红衣青年不知所踪,而他们的尊主像喝醉了酒般靠着桌面熟睡。
狗头魔物和鸟形魔物都惊呆了。
他们想了很多可能发生的恐怖情况,就连推门而入直接撞破尊主和人类的好事都想到了,却独独没想到,会是这样一番景象。
他们的尊主,孤零零地倒在桌上,而那个人类…
看样子,他丢下尊主跑了。
如果没人叫醒,蓼天木的功效会持续三天三夜,狗头魔物吐出舌头:“咱们要不要叫醒尊主?现在应该还来得及捉那人类回来…”
鸟形魔物看着地上的不器剑:“尊主对那人类多上心你不知道?走走走,去找巴蛇大人。”
鸟形魔物说得有道理,狗头魔物赶忙出门。
下一刻,他被一根羽毛刺穿了心脏。
狗头魔物不可置信地倒在地上,鸟形魔物拖着他的尸体,喃喃自语:“要是被尊主知道了蓼天木是我采的,我死定了…”
“可绝对不能给他知道了,尊主啊,您就多睡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