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启天颢有些错愕, 发汗的手心略微无措地在衣袍上抹了两下,“是…是…”
“哥哥!”方才的活泼少年跑出来,一头冲进那个穿月牙白长衫的青年怀中, “哥哥,我刚才看到一只浑身长满红毛的鸡!但是我没抓住, 让他跑走了,哥哥你看到它跑到哪里去了吗?”
少年说着左右四顾, 一眼就看见前方站着的穿着一身红衣的启天颢, 微微呆滞,随后往青年背后一缩, 故作害怕道:“哥, 这这, 这不会是鸡精吧!”
鸡精两个字让启天颢受到了极大的刺激,当即柳眉倒竖想要骂人,不过对上方才那个问他话的男人视线后,启天颢面色不知为何变得颇为怪异, 忍了又忍, 很是不忿地憋住了。
启天颢这会已经回过味来了,哪还有不知道这院里站着的一堆人真身是谁的道理。
他瞪着那个说他是鸡精的臭小子,怒火中烧,现在有人撑腰了是吧!都敢跟他蹬鼻子上脸了!
被瞪着的活泼少年,也就是凤栖,他心底对于启天颢还是有些畏惧的,当即怂唧唧地往兄长身后躲去, 只敢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睛。
翎均侧身摸了摸幺儿的头以示安抚, 他此刻容貌做了伪装,是一副平常模样, 但举手投足的气质仍能看出不是庸庸之辈。
槲栎伪装成他曾经用过的“木兄”身份,面无表情站在翎均身侧,虽一语未发,但视线始终跟随着翎均。
他们身前站着的男人穿着一身玄衣,面色和煦温柔,却是将启天颢看得不寒而栗,恨不得脚底抹油逃走。
但此刻被众人齐齐盯着,他像极了瓮中之鳖,只能听凭差使,听那男人胡乱掰扯道:“我们上山半路途径此处,倍感口渴疲乏,两个小子不懂事闯了进来,想讨一口水喝,还请阁下勿怪。”
放在平时,启天颢肯定顺口要骂,你们孩子是怎么教养的,惯得他们这么不知礼数。可现在说这句,那不是打他自己的脸。
启天颢脸拉得老长,也不答他的话,直往木屋里走,走到屋门口后,侧身看向还站在院中的人,不爽道:“不是要喝水吗?还要我端你们手里?进来自己倒!”
翎均他们随着男人走进木屋,启天颢跷着腿坐在椅子上,俨然一副并不想好生待客的主人架势,男人也不恼,只静静看着他。
倒是槲栎的目光,缓缓落于那个放于木桌上的白瓷瓷壶。他想起翎均今日自探查到启天颢踪迹后就未曾歇息,马不停蹄地赶下来,便率先上前倒了一杯温水,走回来递给翎均。
翎均笑着接过,缓缓饮了。
身前玄衣男人见到这一幕,眉梢微挑,紧跟着上前,拿起一个被倒扣放置的瓷杯。在倒水前,他看了眼偏着头故意躲避他视线的启天颢,温声询问:“阁下不为你的客人倒一杯水吗?”
启天颢这会只想当自己不存在,他轻哼一声,没说话也没动,旋即只听啪的一声脆响,原本握在男人手中的小巧瓷杯落在地上摔了个粉身碎骨。
启天颢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气得险些头发倒竖:“你,你做什么!这可是我收藏的珍贵白瓷,是孤品!”
在启天颢愤然怒骂的时候,男人手里竟又握起一只白瓷杯在掌中把玩。他的笑容还是那么和煦,看起来人畜无害:“是吗,抱歉阁下,我身患隐疾,右手常常拿不稳东西,还请阁下见谅。”
他说着,手中的瓷杯似是又摇摇欲坠起来,将启天颢一颗心都晃得忽上忽下,当即跺脚道:“哎呀我给你倒!你别晃了!”
他一把抢过杯子,拎起水壶倒了一杯水,气得呼吸都有些急促,倒满一杯,便猛地推到男人嘴边:“给你喝,喝死…”他一时嘴快,又开始口不择言,在说出那个不吉利的字之前硬生生吞了回去,有些心虚地看了眼男人。
对方没有气恼,像是对他万分包容一般,伸手接过杯子,也顺便握住了启天颢的手。
启天颢浑身一震,便是身前人容貌做了遮掩,他身上其他地方却未曾改变,他的手,触碰过皮肤时的触感让启天颢浑身仿佛被雷电击穿一般酥麻。这种感觉…还是如当初一样,让启天颢无比留恋。
可是,现在已经不是当初了。
启天颢的眼神落在前方身穿月牙白袍的青年身上。
均儿…这个他最疼爱的孩子,现在已经厌弃了他,还想把他关起来,让他一天生一个孩子!
呜呜,想到这,启天颢就觉得委屈又心痛,有些不敢同男人对视,那是个极其爱孩子的人,肯定也恨死他了。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眼见身前人拉着他不撒手,启天颢猛地甩开,随后又欲盖弥彰支支吾吾道:“我…我去给你们拿点吃的。”
说着,他便想就此开溜。
而那人,启天颢自降世起就命中注定的爱人,朱雀雌魂启天硕,终于在此刻现出真身。
那张温润的脸拥有着和启天颢别无二致的长相,细长指节抓住了启天颢的袍角,成功阻隔住对方想要逃跑的步伐。
看到那张面容,启天颢原本尚算稳定的情绪有一瞬间的崩溃,方才急切想要移动的双脚如今仿佛被什么定住了,无法再挪动一下。
他看着启天硕,听见那人略有些无奈地开口:“这么多年不见,只想着躲我吗?”
只一句,就要启天颢的情绪近乎决堤。
他们确实太久太久没见了…
启天颢是在天道灭亡后恢复了记忆的。
他想起了曾经拥有的那个事事以他为先的爱人,他们一起登上天帝之位,一起生下了均儿。
本以为便会这般平静地将孩子抚养长大,可天道不仁,竟在他怀了儿子仲琼,灵力骤降之际对他们下咒,乃至神魂分离,记忆混沌,连神智也时常不清醒。
自那以后,启天颢变成了无人可依的孤鸟,于高座上独享万千寂寞。
他独自抚养孩子,因为心底残存着对天道的恨意,一味地逼孩子变强。他错了这么久,到了如今终于想起了曾经的爱人,却还是不知悔改,一直在想着远离对方,甚至都没有去问问,他这些年去哪了,过得好不好,有没有受苦受难…
启天颢没忍住泪,他吸了吸鼻子,抽噎道:“我把孩子养成这样,你一定恨死我了,我没脸见你了。”
启天硕拭去他脸上的泪,微微摇头:“是我的错,朱雀本就是雄魂生子,雌魂养子,是我回来的太晚了。”
是他的缺席,让他的爱人忍受天道欺凌,让他的长子独自承担重担,让他的二子敏感缺爱,让他的小子因无雌魂抚育只得半副神格。
“是我,没照顾好你们。”他将呜咽哭泣的启天颢揽进怀里。
启天颢死死搂住他的腰,刚刚想逃跑的人这会却变成最不愿意撒手的那个,他埋进启天硕胸口,带着些许哭腔道:“回来了就不许走了。”
身后的凤栖看到这一幕,不禁有些感动,他仰头看看身旁同魔尊双手交握的大哥,又回身看看靠在门上故作冷静的老二,咧开嘴笑了笑。
一家人在一起,真好!
以后,他就是拥有爹爹、娘亲、大哥、二哥,还有…嫂子的幸福小凤凰啦!
(应该是嫂子叭!心虚凤栖对手指。)
几月后
此时已近年关,凡间的街道上张灯结彩,各处都挂满了喜庆的大红挂饰。
翎均和槲栎走在街上,时不时被路边的卖货郎拦住,许是看他们衣着华丽,又器宇不凡,当是哪家富贵人家出手阔绰的公子,自不肯放过这块肥肉。
槲栎提着的竹篮已经快被东西塞满了,他们此行是被启天硕安排出来采买,却又不知道该买什么,槲栎秉持着小雀喜欢什么什么就好的原则,买的都是翎均喜欢的东西。
采买完毕,翎均和槲栎又慢悠悠踏上返回木屋的路,二人没有用术法移形换影,就这么安静地走着,哪怕谁都没说话,知道对方在身边,也是一种幸福。
要么说父子就是父子,翎均对未来的规划,便是同槲栎找一处清静自在之地归隐山林,想不到他两个爹倒是先他一步得这自在日子了。
将天界的事全部交给翎均以后,启天硕就带着启天颢一起住在了当初启天颢用来躲避他们的木屋里。许是在人间住久了,他们也染上了些许烟火气,想同人族一起过这年节。
过年必是要热热闹闹的,启天硕传信将几个儿子都叫了来,槲栎自没有不跟着翎均来的道理。除此之外,凤栖还将姬子涟也拉了过来,跟仲琼围在一起,叽叽喳喳的,分外热闹。
离木屋还有些距离时,翎均就看到三个小子在门口吵吵闹闹,围绕着挂灯笼这件事争执不下。
“我觉得挂在屋里门头下好看,挂在院门上我们又看不着。”这是凤栖说的。
“灯笼素来是挂在最外头,证明此屋有主。”这是仲琼。
二人意见不一,便看向最后一票姬子涟,姬子涟嘴里叼着草,看了眼凤栖,又看了眼仲琼,刷的一下拔出剑,道:“这样吧,我把灯笼劈了,谁都别挂了。”
凤栖:“.…..”
仲琼:“.…..”
当初看到那只有一对的灯笼便知他们会吵起来的翎均:“.…..”
翎均无奈扶额,对槲栎歪了歪脑袋,示意他,你看,我就说吧。
于是他提着新买的一对灯笼上前去:“在聊什么呢,这一对就挂在门外吧。”翎均提了提手里的新灯笼,“这对挂在里头,成双成对,意头才好。”
翎均发话,他们自是没有不应的道理,仲琼见兄长来了,便跟上去:“哥,我来挂。”
他先前叫哥,还有些叫不出口,如今已经极其顺口,恨不得成日把“哥”挂在嘴边。
槲栎也跟着走进院子,院外只剩下凤栖和姬子涟,凤栖瞥他一眼,对某人刚才没站在他这边很不满,哼哼唧唧道:“爹爹不让在凡间使法术,我够不着,你抱我。”
姬子涟放下剑:“哦。”
他别着脸磨磨蹭蹭上前时,屋后面忽然响起一阵噼里啪啦的炮仗声,炸得鸡飞狗跳,一时间鸡鸣、狗叫、炮响交相呼应,好不热闹。
待终于安静下来,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见启天硕冷着脸将被炮炸得灰头土脸的启天颢扛在肩上带进了木屋里,啪的把门一甩。
随后,屋里传来不可言喻的响声,和启天颢嘤嘤的求饶声:“呜呜呜,他们都在外面呢,娘子给我留点面子啊。”
娘子是启天颢跟人族学来的,成日用来调戏启天硕,不过这会叫什么都没用,启天硕压根不理他。
凤栖八卦的小眼神一亮,嗖的一下跑上前。
什么也没抱到的姬子涟静默片刻,冷嗤一声,有些不爽。
凤栖鬼鬼祟祟趴在窗边偷听,边听边对仲琼和翎均招手:“快来看呀,父皇被爹爹打屁股了!”
仲琼表面维持镇定,其实心里好奇得要死,他觑到翎均并未显露出不悦,便一本正经地步下台阶,同凤栖一起躬下身子偷听。
翎均看得好笑,又有些欣慰,仲琼这小子,终于能看出点孩子气了。
身边的槲栎一直垂着眸,在翎均好奇看过来时,显出几分不自在。
翎均还以为他是因为两个爹爹闹腾觉得不好意思,刚想拉着他到院外去,便见槲栎从身后拿出了一朵花。
那是一朵已经盛开的,赤红色的喜花,娇艳欲滴,如同火焰一般艳丽灼目。
翎均微微一怔,伸手将花接过。
这朵花曾经在槲栎掌心盛开过两次,又枯萎过两次。
跨过许久的岁月,这朵喜花终于迎来再也不会枯萎的最终盛放,并被他的主人交到了心仪之人的手中。
翎均抬眸,同槲栎对上视线,他看到了槲栎眸中难以抑制的深情,看到了他未说出口的话:“我爱你,我心悦你。同你相识、相知、相恋、相守,这一路…我无尽欢喜。”
翎均心中一动,他掌心微拢,将那朵喜花小心呵护着,上前一步,轻轻吻上了槲栎的唇。
同当初在识海中那般,一吻过后,翎均贴着他的唇,轻声道:“我知道,我亦是,我亦心悦你。”
不远处的榕树上,一只雀鸟正在来回折返,拾枝筑巢,又一只鸟儿,在此刻有枝可依。
终记
窥见天雀影翩翩。
守盼百年后,可生怜。
初见不知情非浅。
道是无情道,堪破天。
舍情舍怨唯欣盼。
堕魔成霸业,护周全。
金网难束道心变。
纵聚散离合,幸团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