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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上午,第三节课课间。
宋堂看着苏笠递上来的又一张请假条,有些语塞。
他想了一下,试图用家长来压迫一下苏笠,让他有一点敬畏,于是开口:“你这次如果还要请假,我没办法直接签,得通知家长,让他们来学校接你。”
“啊,是吗?”苏笠答得特别坦然,“那感情好,谢了老宋。”
宋堂被噎了个措手不及,他没想到苏笠会答应的这么痛快。
他不知道,苏笠这次出门,就是为了回家见苏信山。
虽然,上一次的电话通的彼此都不是很愉快哈。但是苏笠已经是个虚伪的成年人了,已经可以心里扎小人的同时面上摆上笑脸。
何况这次还不是为了工作,是为了秦修的未来,苏笠就算再和家里不对付,他都能摆出笑脸来,以面对甲方的心态面对苏信山。
何况他并不觉得憋屈,因为他并不是打算回去求人的。
苏信山接到宋堂的电话,将信将疑地确认了好几遍。知道的确是苏笠申请的时候也还在犯嘀咕,心说不知道他这儿子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他心里打鼓,但到底没拒绝。没用司机,自己开车去一中接苏笠。
他车停在一中门口,到的时候苏笠已经在门口等了。看到苏信山的路虎在门口停稳,苏信山一个人下了车,拿着车钥匙往学校门口走的时候,苏笠非常上道地露出一口洁白的牙,给苏总来了个标准的微笑,恭维道:“苏总,豪车啊!最近生意不错吧,哈哈。”
注意,这里最灵魂之精髓就在那个笑的尾音上。
要很自然,不刻意,流露出一种艳羡而不谄媚的情绪。
苏信山从再婚开始,两年半了,没再看过苏笠一个笑脸,一声好话。冷不丁的看到这么一个标准的笑容和恭维,不觉得窝心或者欣慰,只觉得一阵恶寒袭上背脊,印堂也隐约的发黑,感觉马上就要倒大霉。
他狐疑地站在那,打量了一下苏笠。好一会儿,苏笠还是能春风满脸地笑着对他。没露出半点不好的情绪。
苏信山看了半天也没看出半点端倪。也不好就这么和苏笠大眼瞪小眼下去。随即转身往外走,招呼苏笠跟上。
苏笠就从善如流地跟上了。
回去的路上依旧能被称为其乐融融。路虎车上,苏信山开车,苏笠坐在副驾驶。
苏笠小到车的内饰,大到路虎的型号都能侃侃而谈。苏信山被动的接话,越聊越心惊,不知道苏笠原来这么会来事儿。
太可怕了,这是他儿子吗。
最后临到苏信山现在的住址,下车前,苏信山终于还是没忍住,问苏笠。
“你惹什么麻烦了?”苏信山觉得这才是苏笠态度良好的唯一理由,“1000w以上我们家可还不起了。”
苏笠意味深长地超苏信山笑了笑,说:“不要钱。”
“不要钱?”苏信山并未因这个消息感到放心,反而更加忧心忡忡。
坏了,钱都不要,那就准备要命了。
无论如何,面对苏笠难得的示好。苏信山就算有再多疑心,也不好还没听他开口就把他拒之门外。他招呼苏笠下车,往苏家住的小别墅走。
“新买的,今年刚入住,你是不是还没来过。”苏信山和苏笠说:“你…康阿姨不在。她可能一会儿回来,你说话注意点。”
苏笠答应的很痛快,他本来就不觉得苏信山的新婚妻子在他和家里的矛盾里有多不可饶恕。他和苏信山的矛盾,在于他们父子之间,和旁人没有关系。
父子二人就这么进了苏家的新宅。苏信山从商还是钟芳絮离开之后的事。苏笠从钟芳絮去世,整个人就不大正常。时常哭泣,根本没法读书,有时还会试图寻死。
他现在知道那可能叫做抑郁症。只是当时,他作为一个男人,实在是不知道怎么对付这样一个动不动就寻死觅活的儿子。出走从商,说是他有雄图壮志可以,说他只是逃避家里的事也行。
那时候还是秦家那小子天天来找苏笠,最后说动苏笠复了学,还帮他补习,成功考上了一中。
苏信山想到这里就有点感慨,秦修那小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他爸秦丰言这段时间好像很艰难。
苏信山带苏笠简单参观了一下他这处新的住所。新中式的装修,在那个年代就装了全屋智能。苏笠全程一直装着第一次来,对不少后世已经变得常见的智能机关连连惊叹。其实也差不多确实是头回见,他上辈子来的时候还是因为被苏信山发现他是同性恋,闹翻了断绝来往的时候。
闹得不可开交,东西都砸坏不少。
苏笠在参观过程中,无意识扫过那个被他砸碎,而此刻还健在的青瓷花瓶。心想这一次争取不打碎你了,还怪可惜的。
等他们楼上楼下都参观完毕,苏笠捧场捧得嘴都笑僵了,苏信山倒是通体舒畅,觉得很久没有被恭维的这么到位,又因为恭维他的人是苏笠,通体舒畅的感觉直接加倍。暗暗决定如果苏笠惹的麻烦在5000w以下,那也不是不能答应。
他俩最后是坐到了一楼的小茶间,苏信山把最好的茶叶找了出来,施施然泡了茶,才问苏笠的来意。
苏笠打起了精神,也不含糊,把他的来意说给苏信山听。
“秦丰言要破产了。”他开门见山,“如果他近期要变卖资产抵债,其中有两处地皮。我希望你能放风声出去,说你也在打算这两块地皮的事。”
苏笠说完,手沾了茶水,在茶几上写了数字给苏信山看:“我希望你能咬死这个数字。不用真买,只要透露你的预算在这个数字就可以。”
他这番动作,倒是让苏信山开始真正戒备起来。
他原本只以为是苏笠缺钱,或者是得罪了什么人,需要花钱消灾。但是听他此刻的话,不像是惹祸,倒像是做局。
苏笠一个高中生,他要做什么局?他有什么能力做局?
苏信山开始变得警惕,商人的直觉胜过了做父母的本能。他不认为这是苏笠自己的盘算。他觉得背后有人在指示他。
“谁告诉你这么做的?”苏信山话语变得锋利起来:“一个消息,甚至只是一个倾向,在生意场上也会要命。苏笠,你现在和我说实话,我还能帮你。”
“这就是实话。”苏笠回答,“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地皮买卖没有省里的关系和风向是不敢做的。你现在可以和你自己的人脉确认这两块地未来的风向。而且我不需要你真买,只是个意向,不会影响你其他的关系。”
苏信山沉吟一会儿。没有说好或不好,他问苏笠要了那两块地皮的名字,就让苏笠继续坐在小茶间喝茶,招呼佣人给苏笠准备吃的。自己起身去了书房打电话。
苏笠知道苏信山不会直接相信,他一定是通过自己的人脉去打听了。他很可能也会尝试通过徐蓉轻打听这两块地皮的消息。因为徐蓉轻已经和秦丰言离婚,财产分割的很清楚,却又对秦丰言知根知底。而苏笠早就和徐蓉轻串通好了说辞。
徐蓉轻在电话里非常笃定地给了他承诺,说她看了这些人盘算了一辈子了,看也看会了。知道怎么说,会让他们最大程度的意动。
“可不要小看家里的女人。”徐蓉轻用她温柔但是带一点狡黠算计的语气开口:“往来人情就是一笔账,生意场也是江湖。这里面说话拿捏的技巧分寸,一念之差的微妙推动,和他们明面上的争斗一样血腥。而人心若是战场,男人常常是不如女人的。”
“放心笠笠。”徐蓉轻在电话里说,“相信阿姨。”
苏笠回忆着徐蓉轻的话。他很想相信,又有点害怕。因为如果这一程不顺利,再去找其他的托,可能就没有苏信山这么知根知底了。
很多时候,在算计谋划里,人的性格比能力更重要。
苏笠成年后在名利场里打拼,用亲身经历确认了这件事。
算计,算的就是人的选择。
在苏笠喝好了苏信山死贵死贵的茶,又吃了一整碗红豆绵绵冰之后。苏信山才重新步入小茶间。
苏笠瞧他的脸,有点难看出来苏信山此刻的意向。他还是出去时的那张脸,平静,带着一点温厚,看不出他的情绪。
苏信山重新坐下,倒茶的时候发现那金贵的茶叶被苏笠糟践完了也没什么波动。他重新起了一壶,在苏笠开始有点变得煎熬的等待里慢条斯理地熬鹰。
苏笠内心开始疯狂的辱骂苏信山,这孙子样和他未来会遇见的那帮上了年纪的难搞高层几乎没有区别。莫名其妙就开始装高深莫测。美其名曰给下面人的心理素质锻炼锻炼。
锻炼什么啊锻炼!苏笠真的无语,苏信山你是我亲爹就别搞这套了行吗。
在苏笠即将毛掉的边缘,也不只是血缘的感应还是苏信山装模作样已经装爽了,他终于开始回复苏笠。
他喝掉一口茶叶,在茶叶的清香里舒服地叹息了一句。
“我可以答应你。”
得到他的承诺,苏笠这才松懈下来。
行,苏信山这边搞定就差不多成了。只要把那两套地皮的价格保证在这个底价上。秦丰言的债务问题只要他肯变卖财产,就基本能平账。
至于秦丰言过不过的惯普通人的日子,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苏笠目的达成,刚想告辞,苏信山却叫住了他。
“苏笠,我可以答应你。”苏信山重复了这一句,他看向苏笠的目光里忽然有了一些不一样的神采,仿佛是看生意场上对手的眼神:“但是我答应你我能有什么好处呢?”
来了。
苏笠眼神都晦暗一分,知道这老匹夫开始得寸进尺了。
苏信山是真的挺高兴的,他确认了消息,又从徐蓉轻那边旁敲侧击出了一些关键信息。
他意识到这个消息对于他来说的关键性和价值。苏笠想让他出面,维持住底价。但是对于竞标的人来说,这个底价也是一个重要的信息,毕竟所有人都想要花更少的钱。苏信山意识到现在球在他手里,如果他能成为左右秦丰言地皮拍卖的关键人物,这对他往后的商途将大有助益。
不论是人情,还是实际的财富。他都有很多操作的余地。
苏信山开始心热起来,他几乎是在确定了这个消息之后就有了很多盘算。他可以完全不管苏笠的请求,按照自己的意愿行事,谋取更大的利益。但是如果他确实也想做个好爸爸,他也不介意答应苏笠的请求。
前提是苏笠得提供与之相匹配的代价。
就比如,有点儿子该有的样子。
苏信山此刻完全忽略了这个消息是苏笠带来的这件事。他已经占了先机,就不会再讲情面。
商场上或许有道义,但绝不存在感情。
苏笠不用苏信山把这些盘算一一道来,他真的是看他爸这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
所以他讨厌苏信山。
和他在钟芳絮离世后迅速找到新欢一个样。这个男人,在逃避,自私和凉薄这上面简直是个天才。他或许比秦丰言规矩很多,但内在也不咋地。
苏笠笑脸收了起来,既然苏信山已经开始上嘴脸,他也没必要再捧着他了。
“我劝你不要有其他的心思,苏信山。”苏笠开始对这位父亲直呼其名,“我大概能猜到你现在的几种盘算。但是我劝你最好都放弃。在这件事上,你只是做出个意向,足够你接触到够多的新人脉。不要再试图操作深入。一不小心,你会死的很难看。”
“你懂些什么?”苏信山没有被他吓住,温和但是讽刺地笑了一声,开口:“商场上又没有站队和朋友,只有利益。”
“但利益从来不是长久的。”苏笠点破他的话,“这是涉及未来规划的项目。地皮开发还在之后。这中间至少两年的时间,谁也不知道会不会流产。你如果只是放个消息和意向,倒无所谓。你要是促成了什么交易,说不好就得罪人。”
“总有人愿意赌。”这是苏信山答复苏笠的话。
“但这里面不会有你。”苏笠说,声音带着警告:“因为你不会忘记我妈是怎么死的。”
“个位数的概率,她还是生病了。”苏笠说起这话仍旧觉得全身发冷:“她走的那么年轻,你还敢去赌所谓的概率吗。”
小茶间在此刻安静下来,苏信山眼前的茶壶安静地飘出了热气,在空气中形成了云雾。
许久,苏信山才开口说话,话语里不复之前的得意,倒是有点疲倦了。
“多少年了。”苏信山看着那茶的烟气说:“你还是……记着你妈。”
“你也记着,你只是希望自己忘了。”苏笠说,“买新房子,换到这里来住,半点我妈的记忆也没有,你过得好吗?”
苏信山闻言,脸上露出了一个很复杂的表情。
这个表情苏笠甚至称不上熟悉。在上辈子的那些年里,他们从没有这样坐下来,聊起过钟芳絮。
半晌,他叹了口气,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又抬起头,避免眼眶里的眼泪落下来。
良久,他才说话。
“不好。”
苏信山说。
“她走了,没人能过的好。”
苏信山说完这句话,苏笠就知道了他的决定。
他没再开口,只是看着眼前的苏信山用力地吸吸鼻子,又盘起手,看向院子里的栽种的花木。
半晌,苏信山才叹气似得,给他们的对话总结陈词。
“好吧。”苏信山说,“你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