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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笠读高中的时候，每个月月考放排名，排名榜前面的那块走廊总是很多人。
一中每学年有二十多个班，所以排名往往是放不全的，只有前两百名。不在名单上的人，只能从每个班自己发的成绩单上找自己的年级排名。所以往往会来走廊看的，大多是排名差不多游走在这个阶段的人。
只有苏笠不是。
苏笠成绩不好，从小一路不好到大了。家里不知找过多少办法，都无法阻挡苏笠的每况愈下，最后只能自我安慰，人傻福多。
从这个道理来说，苏笠是毫无出现在这里的理由的，因为他从高一到高三都不存在能上榜的可能。除非哪天教务处的疯了，决定出个关于长相的排行榜。
但是他还是每次都来。
他不是来看自己的名次的，是来看秦修的。
而这次他重生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面。
月考放榜，他人就站走廊。眼前人头攒动。阳光照亮每个人的发丝，折射出某种老旧的青春。
苏笠却没心思欣赏这一幕，他被挤的头疼，皱着眉毛退了几步，把自己靠在走廊另一侧的墙上，勉强眨眨眼，才在午前忽而明亮起来的光线里，回忆清楚眼前这是怎么了。
他是死了没错的。
被汽车撞死，当场没命。托肾上腺素的福，走的不是很痛苦。
死了以后，他作为魂魄，还跟着自己的尸体待了会儿。
他本来还没反应过来自己没了。意外事故嘛，发生的突然。那司机还肇事逃逸了，开着个大众扬长而去。
苏笠呆在原地消化了一会儿，才接受了自己变成了阿飘这件事。
他飘在自己的尸体旁边，想既然这世界上有鬼，那鬼片岂不是都算言之有物？所以现在他是要怎样，投胎还是干嘛？还是说走那种恐怖片路线，留在这个路口成为地缚灵，从此平等地诅咒每个超速和肇事逃逸的人？
那超速的从此逢超必被拍，肇事逃逸的从此刹车总失灵。
在苏笠还在纠结关于肇事逃逸的诅咒是不是不够严谨，有没有可能会牵连到其余的无辜路人和花花草草的时候，他的尸体被抱住了。
苏笠被抱得浑身一个激灵，这才想起来，哦对，他被撞死的时候旁边还有人呢。
秦修正跪在他旁边，应该算是，双目通红地把他抱住了。
他被撞出去一段距离，秦修还是跑着过来的。一边抱着他，一边翻口袋找手机打120。
他手在持续不断地哆嗦，手机明明就在口袋里，一拿就出来了。秦修偏偏拿不稳，拿了好几下也没拿出来。好容易拿出来了，还滑了手，差点掉地上。
苏笠作为一个魂儿，在旁边看了半天，看得都乐了，觉得这事儿比他死了稀奇。
他从幼儿园开始认识秦修，按目前这情况来说，可以算是认识了一辈子了。
苏笠的认知里头，秦修就是那最招人喜欢也最招人烦的小孩。招人喜欢是因为沉稳又优秀，招人讨厌也是因为沉稳和优秀。但不管是招人烦还是招人喜欢，他俩关系都不算多好。
他小学的时候最不耐烦他妈拿秦修和他比，一开口说就要不开心，摔碗摔筷子，极尽任性作妖之能事。搞得他妈后来领悟到，提谁教育他都好使，就是不能提秦修。
关于这些事，秦修是通通不知道的，他俩表面兄弟一做就是十年。
这也没办法，他俩发小，俩人妈妈是很好的朋友，住的又近。导致不管当事人主观是怎么想的，他俩缘分就是很深，一路到大学都在一起读书。
这缘分深着深着，苏笠就习惯了，然后就释然了。人年纪大了一点之后也不在乎小时候那些争锋相对的事，说起秦修，都还当是朋友。甚至到后来苏笠自己也承认，秦修就是特厉害，特优秀一人。
他高中三年，每次放榜都跑去看，就是等着看秦修什么时候不考年级前十了，他能心理安慰一点。
结果人秦修别说前十了，前五都没掉出去过。
要知道他们这年级人很多，什么专门搞竞赛的天才也都有。这种竞争环境，秦修还能拿住这个位置。苏笠不说酸不酸，总归是挺服气的。
而他一旦放下对秦修的嫉妒，男孩子慕强的那个劲儿就出来了。
苏笠虽然成绩不好，但却是个很拎得清的主儿。高三下一开学，他就本着友好往来，多个朋友多条路，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也正常，以及秦修的生日礼物不得不送等等的理由，主动去找了一次对方。
他永远记得那天，因为那天秦修收了他礼物，听他站在那讲了一水儿的漂亮话，一直都一言不发。等苏笠讲的自己都快毛了觉得秦修不识抬举的时候，秦修专挑这时候开口了。
“别勉强自己了，苏笠。”他张口就这种话，那双形状漂亮的嘴吐的字一个比一个毒，半点面子也不给人留：“我妈和你妈都不在，你没必要演。”
要怎么形容苏笠当时听到这句话的心情呢？
那只能有一句，真是操他大爷的外甥的三婶的二姨舅了吧。
你看，熟人发小就是这点不好，骂脏话都得七拐八绕免得误伤认识的长辈。
当时苏笠是真觉得他没法和秦修这人处。觉得这人太傲了，还瞧不起人。而他扪心自问，秦修有什么可瞧不起他的，不过就是个儿比他高，脸比他帅，成绩比他好……
嗯，咳。
就，就算这样！这就能瞧不起人吗？！
苏笠那真是恨得牙痒痒，当时就想好既然秦修这人给脸不要，那他的确也不稀罕。遂走的头也不回，也没再主动找过这人。
结果，后来还是又碰上了。
校庆，学校组织一些人到学生会帮忙布置会场。他为了卖班长那边一个人情揽了过来，谁能想到秦修也在。
苏笠根本想不到，秦修这样一心读书的棒槌木头还能被委托以这种杂活。在集合用的大教室看到他的时候，悔得肠子都青了。
苏笠这人有一件事不好，努力想改也改不过来。就是有点什么情绪都挂脸，怎么也藏不住。
他平时没心没肺，所以人看他只觉得他脾气好，开朗，好说话。没谁见过他不高兴啥样。
托秦修的福，当天一起布置会场的人全都见着了。
苏笠从头不高兴到尾，倒也没给工作添什么麻烦，就是气氛有点压抑。他这个样儿，谁都看出来他和秦修不对付。
学生会会长和苏笠熟，悄悄把他拉一边问他是不是和秦修有什么仇。
苏笠随便应付了下学生会长，并不肯说实话。开玩笑，让他主动承认和秦修有仇？他俩有关系吗？
学生会长问不出情况，只能把这俩人的活岔开，安排的远一点，免得他们对上惹出什么事来。
等到工作接近尾声，学生会长才算松了一口气，收拾了点道具，招呼着苏笠把东西收进储物间里。
秦修就在这个时候跳出来了。
他也没做啥，就是在旁边听到了学生会长的安排，然后走过来，把对方让苏笠拿的东西先拿了起来。最后对着学生会长就是一句，我跟你去吧，储藏室灯坏了，他怕黑。
学生会长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帮助和话语里潜藏的秘辛打得措手不及，瞳孔都开始地震。眼神慌乱之中，瞟了苏笠一眼，立刻从对方如黑锅一般的脸上意识到，眼前这事，不能展开。
所以说他是学生会会长呢，短暂的惊愕之后，他迅速调整好了情绪，条件反射地假笑起来。说了一两句这怎么好意思的客套话，就拿着自己的东西，招呼着秦修匆匆跑了。
苏笠留在原地，看这他们俩离开，整个人是真的要毛了。
他也不觉得别的什么，就是觉得秦修这人是真的有病。上次给他送礼物这么不给人脸，怎么转脸就一副和他很熟的样子？他怕黑关他什么事？怎么，他秦修芝兰玉树心高气傲，结果背地里也有两副面孔？
对于这种没来由的殷勤，苏笠也不是没见过。他的处理方式从来都是微笑，道谢，然后一离五里远。
但是这招对别人行，对秦修，苏笠就总觉得心里头有火在烧，有口气咽不下，非要抓着这人问个清楚明白。
于是这天学生会散了之后，苏笠把秦修给堵住了。
他也不搞上次那种友好建交了，堵着秦修，张口就是一句你有病？
秦修很显然是不觉得自己有病的。他被苏笠堵着，迎面就被骂。肉眼可见的眉毛就皱起来了。
苏笠和他一起长大，看他这表情就知道他觉得不舒服，正准备乘势追击跟他好好吵一架，结果秦修就不知道突然想通了什么事，眉头就又松开了，眼角眉梢莫名露出一种妥协来，看着苏笠，话说得特别好听。
“我来找你道歉。”秦修语气都诚恳：“你讨厌我，去你们班也找不到人。我知道你经常给学生会帮忙，所以来碰碰运气。”
他话说得这么坦白，反而把苏笠给噎个正着。伸手不打笑脸人，苏笠没有蹬鼻子上脸的习惯，但是他气确实也还没消。
他站在原地消化了一下，再开口，对着秦修，语气还是不好。
“你道什么歉，咱俩有关系吗？”
话说到这，秦修脸上露出点尴尬和纠结的神色。他明显是有点不知道怎么替自己开脱，纠结半天，只能是实话实说。
“你平时也不找我，那天来，说那些话，你平时跟其他人也都那么说。”秦修说，语气有点糯，都分不清是在埋怨还是在解释：“所以我当你来找我不情不愿，和你说别装了。”
他说完这些，后面的话就很好开口。
“后来我拆开礼物看，才知道不是的，所以来找你道歉。”
秦修解释到这，才终于松了口气，像是完成了个任务那样，把那句他惦记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苏笠，对不起。礼物我收到了，谢谢你。”
他的话说完了。
苏笠知道，每一句都是实话。
苏笠被这坦白和真诚噎个正着，半句话憋在胸口无处抒发。甚至都开始觉得是不是自己有点问题。
是哈，他平时也不找秦修，头一回主动找他还是说套话，人家觉得自己是在敷衍，感觉也……挺合逻辑的？
毕竟一个人已经成绩好，个高，长得帅了。总得有点不通人情世故的小缺点，不然一些同样帅气但是就是矮了那么几厘米又成绩不好的人还怎么活啊。
两分钟的功夫，苏笠就想通了，并且决定这事翻篇，就算不吵不闹不相识。虽然他俩幼稚园就相识过了，但是人生的每个阶段都要认识不同的自己，那肯定也得认识不同的发小嘛。
他想通了，也不再扭捏，直接说：“那行，道歉我接受，我也不该和你说套话敷衍你。这篇过了，以后咱们就当朋友处吧。”
秦修听完，点点头，说了好。
他答应的干脆，苏笠还挺高兴的，觉得秦修这人虽然气人，但还算是个能沟通知反思的好同志。当机立断晚饭一起吃，拉着人就当他俩一直就那么好一样地去了食堂。
从那之后，他们就一直是朋友。
时过境迁，刚被撞死的苏笠的魂儿看着这个，眼睛通红，把他往救护车的担架上抬的秦修。总觉得又安慰，又遗憾。
安慰的，是他这个哥们是真没白处。秦修眼前这失魂落魄的样儿真是千年难得一见，秦修他爸妈离婚那会儿他都没见着秦修这么难过的样子。
可是这安慰过后，遗憾还是更多的。
苏笠跟着救护车一路走，就坐在秦修旁边，身体穿过了一堆医疗器械，他也不在乎，只顾着看秦修的眼睛。
秦修在哭。
这是苏笠这么多年，头一次看到秦修哭。
“你可别哭了。”苏笠心想，“你哭成这样，把我感动了，不去投胎，缠着你可怎么办啊。”
苏笠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他人都死了，结果死到现在脑子里想的却全是秦修这个人。他给自己找补了一会儿，勉强找补出一个理由。
秦修作为和他一道长大，从高三开始正式纳入他管辖范围的好大儿。是少有的，这么多年，都一直留在他身边的人。
很多关系走散并不是因为什么抓马的故事。更多的，不过是年纪到了，结婚了，生小孩了。或者人生走到了完全不同的轨道上，离开的离开，出走的出走。
苏笠自己也从原定的人生出走过。
他走的时候，谁也没联系。想起秦修，还觉得可能真的再也见不到面了。
但是他俩缘分就是这么深。苏笠考上大学后远走他乡，和老家大多数的人都老死不相往来，也没打算再回去。结果秦修偏偏考去了和他同一个城市。七拐八拐地，还是在某个高校联谊群里，加到了苏笠的微信。
苏笠当时通过他的好友，整个人都有点玄幻，还问秦修，真是碰巧？你该不会是特地找的我吧。
秦修当时说是巧合。
秦修不会说谎，苏笠只能当这确实就只是缘分使然了。
不过缘分再深，人都死了，也就只能到头了。
苏笠心里这么想，再看秦修坐在急救车上哭得越来越厉害，一手还攥着他那尸体的手，就突然觉得特别不忍。
他其实不认为他和秦修有多推心置腹，两个人相处，更像是因为一起长大，一起读书，所以确实知根知底，什么事都能接上话。但是那些更深的，和人生有关的事，就没什么交集了。
他离开的时候，没留秦修的联系方式，也是觉得人生海海，总要走散的。
结果世事难料，他这辈子到死的时候，秦修都在。
苏笠谈了口气，伸出已经是透明了的手，虚空地抱了一下秦修。
“别为了我哭了，朋友。”苏笠说话，说给根本听不见地秦修听：“哭成这样，你欠我的啊。赶紧去谈场恋爱！都这岁数了，连个女朋友也没有，为我这个大老爷们哭成这样，别人都笑话你啊。”
苏笠说完这话，呆了一下，仿佛错隔着生死，听到了秦修的回答。于是又自问自答似地把下一句话接上了。
“下辈子吧，下辈子再遇见你……”
苏笠这句话没说完，救护车的医疗机械突然开始发出警报。秦修像是被刺激到一样抬头去看，不过是一瞬间，他原本就已经哭得很难看的脸就几近要崩溃了。
苏笠不用看，他从自己逐渐开始消散的身体就猜到发生了什么。
原来刚才还算没死透啊，苏笠心想。
他这样想着，最后摸了摸秦修的头发，说着秦修听不到的话。
“再见了，秦修。有缘……下辈子见吧。”
他说完这句话，魂魄就彻底消散了。
半透明的灵魂，在顷刻间化作空气中飞扬的微粒，散发着柔和而洁白的荧光。
它们存在于世的最后一微秒里，仿佛是眷恋一般地，贴近了秦修的脸颊。
这就是最后了，苏笠的灵魂想。
然而让苏笠没想到的是，他眼睛一闭，一睁，人就已经在高中放月考排名的走廊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