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木讷如诸野, 也终于发觉……谢深玄这语调,听起来不对劲极了。
他仍旧觉得自己的做法没什么问题,玄影卫内, 的确是他身手最好,那若遇到分外危险的任务, 派遣寻常玄影卫去调查, 或许会有所伤亡, 而他往往能够全身而退,至多也就是受些无关紧要的小伤,那由他出面来处理这些任务, 显然才是最优的选择。
他想,谢深玄一定是因为不太了解他心中的想法, 所以才这么发了脾气,只要他解释清楚, 以谢深玄这般日常均以公务为先的人, 想必是能够理解他的。
诸野迎上谢深玄的目光:“你不必多想。”
谢深玄冷笑:“多想?这不是诸大人自己说的吗?”
诸野:“此事寻常, 不必惊异。”
谢深玄沉默了。
“卫所内调查之事,大多颇为复杂,易涉险境。”诸野认真为谢深玄解释,“玄影卫中人,身手极好,在京中武官中能评第一,可即便如此, 伤亡之事,仍极为常见。”
谢深玄:“……”
“我自长宁军调往玄影卫后, 便已有所觉察,只是此事如何解决, 却令人头疼。”诸野轻叹了口气,“可我想,他们的身手远不如我,他们会受伤,我却不一定会,那这些危险之事,倒不如由我去便好。”
谢深玄:“……”
“很有效果。”诸野得出了自己这一番解释的最终结论,道,“近两年来,玄影卫内已没有因公殉职之人了。”
谢深玄:“我……你……”
谢深玄说不出话。
到了此刻,好似一切话语都是苍白,他瞪着面前的诸野,怎么也想不到诸野难得有一日愿意一气多说几句话,可冒出来的竟是这般气人的言语,令他全然不知应当如何回应。
可谢深玄承认,诸野的想法,的确并没有什么错误。
他忧心诸野会因涉险受伤,不愿诸野以身涉险,可若诸野都会因此受伤,那其余玄影卫自不用多言。可他就是无法将自己从这古怪的情绪之中扭转出来,他不应该只顾着诸野而忽视其他人,可……可其他人他并不相识,只有诸野,是他无论如何也不希望出事的那个人。
谢深玄原还有些阴阳怪气的话语,大多又都咽了回去,诸野倒还在看着他,显是觉得自己已解释清了所有事,谢深玄应当该要接受了,正因如此,到了最后,谢深玄也只是略带些怒意,愤愤憋出了一句话,道:“就……就算你身手好,平日也该多注意一些。”
诸野点头应答:“是。”
谢深玄又恢复了一些往日平静的语气:“诸大人,您方才说的那句话,实在不对劲极了。”
诸野摆出一副知错要改的态度来:“哪句话?”
“您说此事之中,无人涉险。”谢深玄低声说道,“我知您是在忧心下属受伤,可您只身前往那地方,便也是在涉险,您若是受伤了,难免也要令人……令您的下属担忧。”
他扭过后半句话语,将自己的挂念与忧心藏在含糊盖过的只言片语中,他很担心诸野会因此受伤,可诸野却好似不以为意,他不知这念想究竟要如何才能传到诸野心中,他只能垂下眼眸,盯紧自己正握着象牙筷的那只手。
他一向觉得自己极擅言辞,同他人争吵时,几乎不必过多思索,那话语便能一句接一句自脑中冒出来,可这只在与他人争论时方有作用,若不是与人吵架,他这伶牙俐齿好似忽而便失了效力,再难派上用场,连几句再简单不过的关切之语,想要自他口中说出来,都好似有登天之难。
他只能小心翼翼,拐弯抹角。
“诸大人,您可还记得画舫之事?”谢深玄低声询问,“那日之后,我连着做了三四日噩梦,梦中均是血腥。”
诸野没想到谢深玄会突然提起那日画舫遇刺,他解释道:“那日是我安排不周,以至唐练他们来得太晚了一些。”
谢深玄:“您……与我相识多年,应当清楚,我天生惧怕血腥。”
诸野向谢深玄承诺:“不会再有下次了。”
谢深玄却摇了摇头。
“我并非此意。”谢深玄以极低的声音说,“我只是不希望……你再同那日一般……”
而后几字言语,他的音调低得近乎轻喃耳语,具体话语,诸野并没有听清,可就算如此,仅有这几句只言片语,便已足以令诸野有些发怔,恨不得立即点头答应:“放心,我绝不会轻易以身涉险。”
他稍稍一顿,再补上一句:“若是非要涉入险境,我也一定会以自身安危为先。”
谢深玄已攥紧了手中的象牙筷,将目光转向了屋中的另一处地方,仿佛方才与诸野说话的人不是他一般,只当未曾听见诸野对他的许诺,如此沉默过了片刻,谢深玄恢复了平日说话的语调,只是话语略显急促:“伍大人让我代他邀你去东湖踏青。”
诸野一怔:“伍正年?邀我踏青?”
谢深玄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这句话很有歧义,说得倒像是伍正年私下想邀诸野二人一道外出同游似的,他急忙清了清嗓子,为此解释:“是太学要去踏青,太学历年来都有踏青的传统,您如今也算是太学的先生,伍兄想要邀您一道前往——”
诸野回应简略:“你去吗?”
谢深玄一怔:“既然所有先生都需前往……”
诸野:“好,我去。”
谢深玄怎么也没想到诸野会答应得如此轻易,他片刻方才回神,恍惚点了点头,再想起他应当同诸野问询的下一件事,便又道:“还有个学生……陆停晖他不会同洛志极一般有什么奇怪癖好吧?”
诸野摇头:“没有。”
谢深玄:“那他休假之时总是外出……又是为了何事?”
“他家中贫寒,在京中难以度日。”诸野平静说道,“不过是借着太学内休息的日子外出,谋些家用。”
谢深玄有些惊讶:“他不会是出去做短工了吧?”
诸野:“是。”
谢深玄:“我看他身体那么差……”
诸野:“吃得又素又少,每日还要抽时间去打短工,无论什么人的身体都扛不住。”
谢深玄又一怔:“每日?”
诸野:“太学放课之后,他都会去。”
谢深玄:“……”
诸野依旧显得很平静,好似只是在陈述事实,道:“他吃住不在太学,不过是因为平日做工的地方包了他的食宿罢了。”
谢深玄沉默片刻,蹙眉询问:“若我不曾记错,太学内对寒门学子,本该是有所贴补的。”
“的确有。”诸野说道,“可这一点微薄的贴补,对大多数学生而言,显然都不怎么够用。”
此事他显然也特意调查过,癸等学斋内那几名学生的收支他了如指掌,裴麟与赵玉光自不用多说,他们家中便负担得起在太学就读时的一切费用,帕拉有他的母国为此担负,叶黛霜家中经商,对这几人而言,太学的开销自不在话下,他们根本不必为此发愁。
除他几人外,柳辞宇虽然是寻常布衣,家中却也算不得太过贫寒,林蒲则是地方举荐入京,乡邑为她担负了一部分日常开销,洛志极的收入来源便有些复杂了,各大教派发放给信众的好处时总少不了他,他又不知怎地能与京中不少名流有所来往,他们三人平日手头虽是拮据了一些,可只需稍加节省,吃穿用度倒绝不会有什么问题。
只有陆停晖一人,他家中贫寒,在京中无亲无故,是自己跋涉千里来京中参加补试后入学的,他平日里的成绩倒是出众,文章也写得极好,可他只会读书写文章,太学改制之后,要学生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他以往不曾学过这些,如今也分不出多少时间,常人哪能一心二用?他又要谋求生计,又得费心读书,还得学习什么琴棋书画骑射算数,便是神仙下凡,只怕也难以分出这么多心力耗费于此。
这样的学生,在癸等学斋内,只有一人,可在其余学斋中,可不止寥寥,天下寒门入了太学,均是如此,若不能寻得一丝谋生的手段,在这太学之中,他们是绝对呆不下去的。
诸野不过说了几句,谢深玄便已忍不住蹙紧双眉,早放下了手中的碗筷,轻轻以指节敲着桌面,似是在那神色之中,隐约带出了些愠色来。
“当初我在太学读书时,无论食宿均有贴补,若是寒门,每月倒还发放月钱,只望学生一心在书册之中,不必为俗事所扰。”谢深玄低声说,“我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此事只会有进益,而不是退步。”
诸野道:“自严斯玉到了礼部,便一直对此事颇有微词。”
谢深玄:“他又找出什么借口了。”
“当年太学的月钱与贴补,审查实在疏漏,总有人谎报冒领,以至一季之中,亏损的银钱不计其数。”诸野的语调倒是平静,他早就查过此事,已不会再因此而带有怒意,“严斯玉说要彻查此事,便暂先停止了这贴补一事——”
谢深玄打断他的话:“此事是能说停就停的吗?”
“贴补还有,只是暂且不发月钱了。”诸野说道,“依严斯玉所言,只要此事查清,待他们完善了审查规章,此事便可恢复往常,省下来的那些被冒领的钱款,还可补到寒门学子身上,令他们每月多领些月钱。”
谢深玄冷笑:“他什么时候说了这句话?”
诸野算了算时间,道:“两年三个月之前。”
谢深玄:“……”
很好,连此事都在谢深玄的猜测之中。
他听此事与严斯玉有关,便已大致猜到了此事的结果,严斯玉这话语,不过就是他用于拖延的借口罢了,此事何时查清,不过全看他一面之词,他若是不要脸些,硬将此事拖上个三年五载,只要不闹到皇上面前,朝中人大概也拿他没什么办法。
更何况严斯玉仍旧保存了对这些太学生的贴补,他至多只是扣下了一些学生们的月钱未曾发放,这钱也依旧留在原地,未曾挪作他用,而照谢深玄对严斯玉的了解,他明明已做出了这等不要脸的事情,却必然还要再为此事套一层伪装,好为自己博些好名声,而在此事中,若谢深玄没有猜错——
谢深玄讥讽问道:“他不会还提高了贴补的数额吧?”
诸野:“是。”
谢深玄:“……”
诸野又重复:“每年都有增补。”
谢深玄:“……可这总额,却远不如那被扣掉的月钱?”
诸野点了点头。
谢深玄心中的愠怒不免更多了几分,严斯玉这用意,怎么看都有些恶毒,他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扣了这部分专为寒门学子发放的月钱,而后在贴补之上略微增些数目,带上个担忧寒门难以维系生计的理由,再给出个查清后要提升月钱的空口承诺,便能在除了那些寒门之外的人口中博得个好名声。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好容易才勉强定下了心中那万般暴躁的怒意,低声道:“而今我倒是怀疑,他们礼部难道是吃空饷的吗?”
诸野:“……玄影卫没有这种情报。”
“就这么点小事,过了两年三个月还查不清。”谢深玄冷笑一声,“这礼部上下怕全是花钱捐的官吧?”
诸野:“不是。”
谢深玄正在气头上,诸野还冒了这么两句话来,他不由咬牙看了诸野一眼,那目光中显是带了几分再明显不过的怒气,令诸野沉默了片刻,而后轻轻叹了口气,道:“你瞪我也并无用处,此事同我并无关系。”
谢深玄:“……我没有怪你。”
若是往常,诸野或许并不会多言,可此事与严斯玉有关,他便忍不住要多补上一句,道:“是严斯玉干的,找他的麻烦。”
谢深玄果真点头:“是,就该找他的麻烦!”
诸野想了想,又自自己怀中缓缓摸出了他那小册子来,郑重其事同谢深玄问:“你想怎么找他的麻烦?”
谢深玄:“……”
他见着诸野这个令人万分熟悉的动作,不由便将目光落在了诸野手中的那本小册子上,下意识便有些发憷,毕竟以往诸野拿出这东西,可都是要在上头写他的名字,可这一看,他忽又觉得有些不对,这本册子封页漆黑,上头留了一处白底红框,写了「侦缉」二字,可以往诸野找他麻烦时拿出的那册子分明是深灰色的,封页之上空无一物,并无半点字迹,与如今诸野手中这册子大不相同。
诸野未曾注意到谢深玄的目光,他倒还在为严斯玉遭殃助力,道:“玄影卫内,人人都会喜欢找他麻烦的。”
谢深玄却微微蹙眉,问:“诸大人,我记得您的册子……是灰色的。”
诸野:“……”
谢深玄:“今日怎么变了样?”
诸野:“……”
谢深玄:“难道是用完了?”延衫汀
诸野沉默片刻,面无表情合上了手中的小册子。
“没有用完。”诸野平静说道,“你每日都在惹事,事项实在太多,已需专人专册,否则便要记不下了。”
谢深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