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麟只好抬起头, 看了看他身边为数不多的几位同窗们。
陆停晖向来不怎么合群,就算众人聚在一道讨论接下来的小试,他却刻意同他们所有人都保持着一段距离, 绝不肯上前半步,此事不可能与陆停晖商量, 裴麟便又转过头, 看了看他身边的赵玉光。
赵玉光, 他们的希望。
文章写得又快又好,字迹清秀漂亮,又能出口成章, 至多只是口吃了一些,琴棋书画这种事, 他应该全都会吧!
裴麟清了清嗓子,用力眨着大眼, 唤:“玉光!”
赵玉光:“……”
赵玉光正在微微发颤。
不对, 裴麟这时候可算想起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才会来到癸等学斋了。
当初赵玉光的成绩在甲等都能排得上前列, 可那些讨人厌的公子哥偏要欺负他,赵玉光本来就胆小,甲等学斋的先生们又不管此事,他每日胆战心惊,成绩自然一落千丈,到头来连先生们都要奚落他。
裴麟看不下去这种事,他忍不住为赵玉光出头, 其余几人也跟着他打了一架,所有人都受了惩罚, 可好歹那些令人厌恶的纨绔要绕着他们走了,赵玉光的性子也恢复了不少, 直到现在,直到今日。
他们要同前三等学斋的学生一道考试,当初欺辱赵玉光的人,也就在其中。
裴麟皱了皱眉,觉得在此刻,他应当主动出言安慰赵玉光,可他一向不擅言辞,安慰人这种事,他不太会做,他只会打架,只是此事已被他兄长和皇上再三勒令禁止了,他现在可连打架都不敢,哪怕如今,他看着赵玉光露出这样战战兢兢的神色,也只能将这担忧隐在心中,一面想——先生说,半个时辰后,他还会回来的。
他可以等先生回来,没有错,无论什么事,先生一定都能解决的!
-
谢深玄到了那天字考场,几乎一眼便看见了严斯玉所在。
同他猜测一般,此事既是严斯玉特意安排,那他当然要过来看一看这热闹,他笑吟吟在那监试官的主席之上,周遭聚着此番琴试的数名监试官,以及前三等学斋的先生们。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弯起眉眼,换了副好脾气一般的神色,在伍正年呆怔而极为不解的注视下,朝着那围聚众人走去。
伍正年急忙跟上,压低声音,道:“谢兄,小严大人同其他人不同,你可别再惹事了。”
“什么惹事?”谢深玄笑吟吟说道,“我心情正好,怎么可能会惹事呢?”
伍正年:“……”
什么心情正好。
谢深玄的这幅表情,他难道还不清楚吗?
这分明就是惹事的前兆,也不知今日诸大人究竟去了何处,救命啊,诸大人一日不在,谢深玄就有些不受控了啊!
谢深玄走近几人身侧,尚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便已有人注意到了他,众人面上不免露出厌恶之色,头上也纷纷现出红字,谢深玄面上却仍不见半丝气恼之色,反是带着那极为温润的笑意,唤道:“严大人。”
严斯玉回首,望见了谢深玄,面上蓦地带上了几分热切笑意,目光在谢深玄身上一晃,最后停在谢深玄满是笑意的面容之上,
“谢大人。”严斯玉笑眯眯同他打招呼,道,“您也想过来看一看这琴试?”
谢深玄微微抿唇,笑如春水,他这面容,带上这般温柔笑意,便挠得人心痒,几乎令严斯玉移不开目光,哪怕是其余几名监试官,到了此刻,也忍不住盯着他看。
只有汪退之,见着这神色便隐隐心惊,只觉糟糕,左右一看,倒人人皆忍不住将目光停留在那美人容颜之上,他却接连咽下几口唾沫,小心翼翼从人群之中后退,巴不得从将要遭殃的地方离开。
“今日分场之时,还有人说谢大人或许会生气。”严斯玉摇着手中的玉柄折扇,面上笑意更甚,那目光直勾勾停在谢深玄身上,轻声道,“严某还反驳,谢大人又不是小肚鸡肠之人,怎么可能会生气呢?”
谢深玄也同他一般笑,更是直迎上严斯玉的目光,轻声道:“是啊,我怎么可能会生气呢?”
他扫了眼原坐在严斯玉身后那名太学先生,只是微微挑眉,严斯玉便已清了清嗓子,朝那太学先生看了一眼,那人猛然回神,将目光自谢深玄身上收了回来,急匆匆起身,主动给谢深玄让出了个位置来。
谢深玄也不同他客气,更不想讲什么礼貌,他一撩袍子,直接在严斯玉身后坐下,抬眼望向那考场之中,道:“琴试何时开始?”
严斯玉笑着答:“大约还有一刻钟吧。”
谢深玄又问:“小严大人亲自抽取曲目?”
“只是开年小试,不必那么严格。”严斯玉说道,“他们自行决定曲目便好。”
说完这话,他将手中折扇一合,侧身往后靠了一些,目光一眨不眨望着谢深玄的面容,唇边笑意更深,低声道:“谢大人,你我多年相识,其实不必这般客气。”
谢深玄:“客气?”
“今日是在太学。”严斯玉道,“那不如便与当年在太学同窗一般,以名姓相称吧。”
谢深玄:“……”
他二人今日这交谈平和,几乎没有半点死敌交锋的味道,令人摸不清头脑,伍正年却倒吸了口气,觉得今日真的要糟,一面好声好气同谢深玄身边那先生商量,给他也挪个位子,他得坐在谢深玄身边,将这惹事精给盯好了。
谢深玄微微张唇,像是要说话,只是这话语还未出口,他便已咽了回去。
伍正年扯着谢深玄的袖子,几乎恨不得出言提醒,一句称谓而已,没必要在此事上得罪严斯玉,可谢深玄久久不曾说话,只是那笑意似是更深了,伍正年再扯了扯谢深玄的袖角,便觉谢深玄一把按住了他的手,让他莫要动弹,他垂首去看,谢深玄另一手本置于膝上,而今攥着衣襟,指节泛白,显是难以忍耐,若严斯玉再多说几句话,他或许便要直接动手了。
伍正年着急想要圆场,清了清嗓子,道:“这……严大人——”
严斯玉抬了手,打断伍正年的话语,笑吟吟唤:“深玄?”
谢深玄:“……严兄。”
严斯玉笑了一声,显是觉得十分满意,谢深玄倒深吸了口气,试图从这莫名恶心的感觉之中脱离开来,可他还未来得及说话,却又见严斯玉头上蹿出了一行字。
严斯玉:「若这姓谢的小浑蛋能骂我一句,那便更好了。」
谢深玄:“……”
谢深玄噎住了。
不是,等等。
怎么还有这种要求啊?!
-
说实话,上一回谢深玄见着严斯玉心中想法时,便隐约已觉得有些不对了。
严斯玉看起来实在像是个变态,不知为何,他倒好像很喜欢别人骂他,这等离谱且无理的要求,谢深玄可从未在其他人身上见过,他深吸了口气,微微蹙眉,尚未言语,瞥见已有人抱了一张古琴过来,置于场中,显是今日小试所用。
谢深玄不由朝那边多看了几眼,一面极力忽视严斯玉带给他的不快,心中却觉得有些难受,他本想骂严斯玉解解气,可如今看来,骂严斯玉好像不仅不能解气,还会干脆让这个狡猾的严斯玉爽到。
很膈应……说实话,谢深玄有些犯恶心。
严斯玉也顺着谢深玄的目光,扫了正准备古琴那几人一眼,忽而道:“深玄,你可还记得你我方才相识之时的境况?”
谢深玄:“……”
不想记得,记得也不想提起,提起只会犯恶心。
谢深玄初入太学时,的确和严斯玉有过一段关系还算不错的时日。
他那时不知严斯玉的身份,也还未搅和到官场之中的争斗内来,父亲让他那时候住在太学,说要让他也吃些苦头,至少学会一人在外应当如何照顾自己,而严斯玉恰好与他同一学舍,二人在书画一事上倒颇有些共知见解,严斯玉又与京中不少名流交好,总会将谢深玄也叫上,至少在谢深玄初入太学的第一个月,他们两人的关系,的确很不错。
可也仅限于这第一个月。
相识时日一长,谢深玄很快便发觉严斯玉同他本不是一路人,那时太学之中寒门学子甚多,严斯玉好像谁也瞧不起,同他那些世家出身的好友在一道,有时还会对那些家境贫寒之人议论纷纷,不是说他们说话时的口音庸俗,便是嘲讽他们衣着破旧,见识浅薄。
谢深玄觉得如此不对,他同严斯玉提过一次,严斯玉却觉得可笑,只说谢家本是富商出身,何必计较那些贫寒之人如何去想。
谢深玄实在难与有这般想法之人相处,他本想逐渐同严斯玉疏远,可而后严斯玉所行之事却越发令他不适,他再不愿与严斯玉为伍,待入朝后,更因常因政见不同而越发有恶感,到现在,他回想起当年自己同严斯玉交往一事……他只有难以抑制的反感。
严斯玉显然未曾注意到谢深玄的沉默,他只是望着那置于场中的古琴,目光幽深,轻声喃喃道:“当初你我深夜溜出太学,弹琴饮酒,意气扬扬——”
谢深玄挑眉:“严大人是不是记错了,谢某不与他人饮酒。”
严斯玉一顿,哈哈笑上一声,道:“好像是记错了。”
他可不觉得尴尬,那目光朝谢深玄身上一晃,有些贪痴般眯起双眼,停留在那美人面容之上,又往谢深玄这一侧靠近了一些,低声说:“深玄,你当初月下抚琴,着实令严某倾慕。”
谢深玄往伍正年那处避了避,语调更凉了一些:“没办法,也就比你好一点吧。”
严斯玉:“呃……”
谢深玄又道:“月下抚琴着凉,回去病了两个月。”
严斯玉:“……”
“久病不愈,父亲以为我是沾上脏东西了,待我仔细想来——”谢深玄方才回转目光,在严斯玉面上一扫而过,轻声一字一句轻声道,“……好像也是啊。”
严斯玉:“……”
他像是没想到谢深玄会这样同他说话,可话至此处,他倒还不觉得恼怒,那唇边依旧还挂着笑,道:“严某不擅音律,深玄你的琴,当然比严某要好。”
谢深玄已移开目光,看向了场下迈步踏入的第一名太学生。
严斯玉倒是不依不饶,还摇着手中的折扇,笑吟吟道:“既有美人在场,又如何能专于琴音。”
谢深玄重重吸了口气。
严斯玉又道:“心神不专,弹琴之时,难免便会走调。”
谢深玄咬重语调:“那也不是走调吧。”
严斯玉笑眯眯看着谢深玄,道:“深玄,你莫要谬赞——”
谢深玄:“也就像是在唤人吃席。”
严斯玉一愣:“吃……吃席?”
谢深玄:“稀稀拉拉,荒腔走板,像是送人到头——”
伍正年:“咳咳!”
谢深玄:“……”
谢深玄微微抿唇,对严斯玉一笑,道:“没什么,很有特性。”
严斯玉:“……”
严斯玉还想要说话,这琴试却已要开始了,那第一名考试的太学生已在古琴前坐好,他只好以那怪异神色再深深看上谢深玄一眼,而后就此作罢,回首专心去听那学生的琴。
甲等学斋内的学生都是世家子弟,弹琴一事对他们而言几乎如同饮水吃饭一般普通,这名学生的琴技还算不错,自然能够合格,待他下去,严斯玉又莫名频频回首,每次回头,都总要用那几乎如同拉丝一般令人难受的目光看上谢深玄几眼。
谢深玄已在心中酝酿了无数骂人刻薄话语,若不是伍正年用万般祈求的目光看着他,他已要一股脑朝严斯玉全砸出去了,更不用说严斯玉望着他的目光中好像满是期待,谢深玄便只好在心中再三对自己强调,他不能再骂了,这人与常人不同,他怎么不能让严斯玉觉得痛快。
待这第一名学生下去后,上来的第二人,竟然就是那日诸野同谢深玄指过的严渐轻。
这可是严斯玉的弟弟,想来自幼便有专人指点,琴艺总不可能太差,谢深玄本不想看,偏偏严斯玉又回过了身,笑吟吟看向他,说:“深玄,这便是舍弟,严渐轻。”
谢深玄:“……嗯。”
“他与我是一母同胞,在家中关系便极好。”严斯玉朝严渐轻微微颔首,又道,“渐轻,这位是谢大人。”
谢深玄:“……”
严渐轻:“……”
他二人目光相交,谁也没打算同对方打招呼,这才是谢家人与严家人相遇时该有的态度,谢深玄总算觉得舒服了一些,可严斯玉却很不满意,还要补上一句:“为兄与谢大人多年交好——”
谢深玄:“别,折寿。”
严斯玉:“深玄,你又胡闹了。”
谢深玄:“不想再被我爹摁着驱邪。”
严斯玉:“驱邪?什么驱邪?”
严渐轻扫了他二人一眼,目光中止不住嫌恶,他已在那古琴之后坐下了,抬手抚向琴弦之前,倒再多看了谢深玄一眼,头上噌地冒出了一行红字来。
严渐轻:「这姓谢的公狐狸……」
谢深玄:“……”
等等,严渐轻骂他什么?
谢深玄大为震惊。
说实话,自他有了这古怪能力来,他在朝中已见过了无数谩骂之语,从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到谩骂他的亲属家人,无一不有,可说他是公狐狸的……倒是只此一家,以往从未见过。
他不免略有些恍神,还下意识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一时之间,有些难以言喻的恍然。
谢深玄知道自己长得还算不错,毕竟他家中父母兄姊都有张好面孔。可他平日根本不与他人来往,又不喜欢出门,每日里的消遣,不过就是待在家里看看书。
到今年,他已有二十四岁了,不仅尚未娶亲,又因年少时的恋慕未果,对此事也没了什么兴趣,他身边之人若要去寻欢作乐,根本不会喊上他,连什么诗会踏青也都与他没关系,就这么寡淡无味的日子,他能诱惑到谁啊他怎么就是公狐狸了!
可严渐轻那目光中包含的意蕴太过刺人,谢深玄多看上几眼,竟也忍不住便要开始反思。
他想,若他真是什么姓谢的公狐狸,那他今日,便也不必在感情之事上困扰了。
他看过那些传奇话本,还翻过些坊间流传的上不得台面的小册子,狐狸精可一只比一只擅长诱惑人,什么得道高僧,清修之人,无不信手拈来,又何必像他一般,日日纠结,万般痛苦,严渐轻这么看他,倒还真是高举。
严渐轻已收回了那略显刺目的目光,抬手抚上琴弦,显是要将心思收回放在这琴试上了,而谢深玄虽被严渐轻弄得满心莫名,可他也的确好奇严渐轻的琴艺,他便略微收心,蹙眉望向那场中,猝不及防忽见严斯玉侧身回首,笑吟吟看着他,轻声说:“深玄,舍弟的琴艺,虽比你要略差一些,可在这京中,也算得上是极好了。”
谢深玄:“……”
谢深玄却压根不曾注意严斯玉究竟说了什么。
他只看到了严斯玉那过于刺目露骨的目光。
——好像那日他与诸野去茶楼时,那些寻欢作乐的官员,看着卖唱的美人时的目光。
谢深玄:“……”
谢深玄隐隐约约,又想起了诸野曾同他说过一半的话。
诸野说,严斯玉对他有……
诸野的话语中断在此处,接下来如何,他并未提及,可若联系到如今去想,谢深玄不免便觉得浑身发寒,几乎令他抑不住倒吸了几口凉气。
对,若如此去想,好像一切便能接得上了。
怪不得严斯玉喜欢看他骂人,怪不得会从被他辱骂中得到些许快意,也怪不得他明摆着是要来此处挑刺惹事,严斯玉竟然还主动令他坐在了自己身后。
救命啊!朝中怎么会有这样可怕的变态!
谢深玄默默移开目光,看向自己身旁的伍正年,伍正年还紧张望着他,低声问:“深玄,你又要做什么?”
谢深玄:“……换一换。”
伍正年一怔,甚为不解重复:“换一换?”
他不明白谢深玄的意思,也不知道谢深玄究竟想要同他换些什么,他还僵在原地一动不动,谢深玄却已起了身,示意伍正年坐过来,他想同伍正年换个座位,伍正年犹豫起身,谢深玄却好像觉得此处还是太近,左右张望,瞥见极角落的位置,毫不犹豫便朝那处溜了过去。
伍正年:“?”
不是,等等。
这惹事精又要干什么啊!
恰好严斯玉回首,再朝谢深玄看来,像是想同谢深玄说什么话,谢深玄却已溜远了,他提声唤:“深玄?你去那边做什么?”
这话音还未落地,严斯玉忽地又觉察一股刺人目光,他下意识朝着那处看去,竟然看见今日至今都不曾看见身影的诸野,就在这座椅后一侧角落,神色冷淡看着他。
谢深玄自然也注意到了不知何时在身后出现的诸野。
他回眸看了诸野一眼,再扫了一眼笑得有些病态的严斯玉,毫不犹豫起了身,直接朝着诸野走了过去。
严斯玉唇边的笑终于淡去了一些,他冷哼一声,收回目光,看向场中,谢深玄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回眸再看时,忽而便见沉默抚琴的严渐轻头上的字迹,忽然便翻作了两行。
严渐轻:「这姓谢的公狐狸。」
严渐轻:「这姓谢的狐狸精。」
谢深玄:“……”
啊?
他心中的这两句话,有什么差别吗?
-
谢深玄溜到诸野身边,瞥了诸野一眼,先轻轻叹了口气,唤:“诸大人。”
他还来不及说话,诸野却已自行出言辩解,道:“昨日我在卫所内休息过。”
谢深玄:“……”
“今日……今日也是小试。”诸野板着脸一字一句说道,“我不放心。”
谢深玄:“……”
他看着诸野的神情,不知为何,只觉得这应当是诸野的借口,他觉得诸野不像他,诸野对教书授课没什么兴趣,又与学生们没有太多接触,应当不会对学生们那么上心。
无论他再如何逃避,近来这些事情,自然也逃不过一个结果。
诸野关心太学是因为他。
诸野模仿他的字迹,也是因为他。
谢深玄没有拆穿诸野有些拙劣的谎言,他只是在诸野身侧的座椅上坐下,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可能听我的话。”
他让诸野回去休息时,便已知诸野应当会溜来太学,而这倒也正好,他如今的确有事需要诸野帮忙。
可时间尚早,他不急着让诸野去处理那件事,毕竟他现在……真的有很多事情,想要问问诸野。
谢深玄勉强定了定神,又深吸一口气,说:“我新近发现许多事。”
诸野微微一僵,垂下目光,道:“我知道,我的字——”
“不不不,此事已经不紧要了。”谢深玄认真说道,“我发现了一件更为可怖之事。”
诸野:“……”
谢深玄压低声音,说:“和严斯玉有关。”
诸野眸中明显闪过一丝不快,谢深玄看得真切,也清楚为何如此,他却估计不去提及,而是专注讲述自己的新“发现”,将声音压得很低,道:“那日你同我说过的。”
诸野:“……”
谢深玄:“严斯玉是不是……对我……”
不行,就算他想逗一逗诸野,可这句话对他来说,也未免有些太难出口了。
谢深玄又清了清嗓子,尽量用些委婉些的法子,说:“我近来发觉,他好像很喜欢我骂他。”
诸野:“……”
谢深玄见诸野似乎没什么反应,免不了将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些,犹豫说道:“我就是有些怀疑,他对我——”
诸野移开目光,神色略有些疏离冷淡,道:“我知道。”
谢深玄:“……”
诸野:“此事朝中有不少人知晓。”
谢深玄:“……啊?”
等等,怎么连这件事,好像也只有他一个人不知道啊?
“这等闲谈,自然不会让当事人知晓。”诸野微微蹙眉,那副模样,看起来显还是有些不快,可这是谢深玄的疑惑,他自然只能回答,道,“谁会在你面前谈论同你有关的闲话?”
谢深玄:“……”
谢深玄垂下目光,细细想过诸野的这句话,意识到此事……似乎也可以套用在同诸野相关的那件事上。
朝中不少人知晓诸野与他字迹相似,唯有他一人并不清楚,那也是因为朝中人不会在他面前,说与他有关的闲话。
他们当然也不会在诸野面前谈论,只不过诸野是玄影卫指挥使,朝中本没有秘密能够瞒过他,就算这些人不说,他心中也清楚得很,而就算如此,就算皇上再三勒令,他也压根不打算改正……
谢深玄忽而便明白了严渐轻头上那两句话的寓意。
公狐狸与狐狸精……他虽然只有一人,倒好像也已足够担此“大任”。
诸野莫名清了清嗓子,略带些古怪般看着谢深玄,低声问:“你为何突然提及严斯玉……”
谢深玄:“也没什么……”
他忽而注意到诸野神色,那目光显是微沉,正停留在他身上,带着些许探究意味,谢深玄心中忽而便慌了些许,几乎一瞬便将原要随意回答的话语咽了回去,强换作另一幅语调,万般严肃道:“知晓此事,令我更讨厌他了。”
诸野:“……”
谢深玄:“想不到此人表面道貌岸然,私下原来有断袖之癖。”
诸野:“……”
谢深玄:“他还喜欢我骂他,他好变态啊!”
诸野:“……”
诸野沉默且心虚地移开了目光。
谢深玄又清了清嗓子,想着今日机会不错,他应该顺便问一问诸野的字,他便又接着道:“诸大人,其实还有一事,我想问问你。”
诸野:“……”
“昨日我请您帮忙写信。”谢深玄略微有些紧张,“您最后写下那名字——”
“习惯。”诸野忽而打断谢深玄的话,毫不犹豫说道,“积习难改。”
谢深玄:“……啊?”
“少年时被纠过太多错,抄写了那么多遍书。”诸野冷着脸,一字一句回答,“这字,我已经改不了了。”
谢深玄:“……”
谢深玄沉默不语,脑中缓缓忆起当初——
诸野初来他家中时,一字不识,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读书写字,均是他一一教导,而他自小便是这刁钻刻薄的性子,那时候他还不会夸人,也没什么教人读书的经验,诸野写错了字,背错了课文……他都会令诸野一一抄写。
而少年时候的诸野,实在很听谢深玄的话。
谢深玄令他写什么,他便写什么,只是那时他还不太会写字,大多时候,他会照着谢深玄的笔迹去抄写,那这么多年,抄过那么多遍……字迹定型,好像也很正常。
“皇上令我改过。”诸野又冷冷说道,“可玄影卫实在太忙,我没有空闲。”
谢深玄:“……”
“我知晓朝中谣传。”诸野最后再吐出一句,“可此事不能怨我,我没有办法。”
谢深玄:“……”
这是在怪他吧?
诸野说这些话,这一定是在怪他吧?!
可仔细想来,诸野说得没有错,若照诸野所言,那这一切……的确都是他的过错。
谢深玄又咽下一口唾沫。
赵瑜明,果真是在胡说八道。
什么若模仿一人字迹,便绝不会讨厌这个人,他看诸野将二人少年之时所经的一切怨怼都记得明明白白,若不是玄影卫公务太忙,他一定早已将这字迹尽数更改,绝不愿在这种事上,还留存当年受制于谢深玄的痕迹。
这些年来,诸野一定恨死了他吧。
谢深玄勉强同诸野笑了笑,好半晌方才挤出几字,道:“当年……是我错了……”
诸野一怔,显然不知谢深玄究竟是从何处得出这么个结论的。
谢深玄:“而今……若玄影卫不忙,你的字,还是改了吧。”
诸野:“……”
诸野的神色,好似又阴沉了一些。
谢深玄:“哈哈,罢了,不提字,不聊这些不愉快的话题……”
他心中只恨自己当年为何要那般胡来,又恨自己今日为何要提及此事,他与诸野如今在太学相遇,本也只不过同僚的关系,既是如此,他说话时便不该胡言,还不如干脆将注意放在公务之上,干脆只同诸野聊一聊太学内的事情。
“谢某本来……有件事,想要诸大人帮忙。”谢深玄极为勉强道,“当然,诸大人若是不愿——”
诸野:“愿意。”
他蹙眉仔细看着谢深玄的神色,目光中隐隐带着些许难以觉察的愧疚,谢深玄几乎一开口,他便已答应了,而此事在谢深玄看来,那便更是令人心酸不已,他只能垂首,轻轻叹气,说:“诸大人,我将学生们留在学斋之内,倒也有些缘由。”
他不必多言解释,诸野已然答道:“玉光?”
谢深玄点头。
“若我出言,严斯玉可怕不会答应。”谢深玄低声说道,“接下来的事……只能请诸大人帮忙了。”晏姗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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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甲等学斋几名学生的琴试之后,谢深玄等待不急,还是先一步先回了学斋。
这癸等学斋的学生,比起他初来太学时,显然已有了极大的改变,他离开这么久,学生们竟然一人不少,都还在学斋内等候。
而他与诸野二人一道过来,倒更有些超出了学生们所想。
林蒲好似一瞬便来了精神,她方才已同谢深玄道过谢了,却还未同诸野表达过心意,她正要凑上前来,裴麟却抢在她之前,先一步冲到了诸野与谢深玄面前。
“先生,诸大哥。”裴麟看上去有些踌躇不安,“有件事……我有些担心。”
谢深玄不由一怔:“怎么了?”
裴麟回眸看了看其余学生,显是他接下来的话,实在不好在此处提及,谢深玄便也只好颔首,与裴麟说:“我们到外面去谈。”
他请诸野与他一道出去,待走到院中,谢深玄方才蹙眉回首,看向裴麟,问:“裴麟,有什么事吗?”
裴麟挠了挠脑袋,不知自己应当从何处说起,想了好一会儿,也只是开口道:“先生您应当知道,去年……我们打过一次架。”
谢深玄点头:“略有耳闻。”
“是因为那些讨人厌的大少爷,对玉光冷嘲热讽的。”裴麟见谢深玄似乎不打算怪他,蓦地便来了勇气,毫不犹豫继续往下道,“他们动手动脚,说的话又那么难听,我就有些忍不住……”
“我听说过此事。”谢深玄大约已知道裴麟想要说什么,此事正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他唇边不由便多了一分笑意,“你想说的是玉光吧?”
裴麟一怔:“先生怎么知道?”
谢深玄拍了拍裴麟的肩,道:“你放心,此事我早有准备。”
他寻诸野来此处帮忙,本就是为了赵玉光,裴麟的所有担忧,他也早都有所虑及,他知道赵玉光怯弱自卑,也知道若那些欺凌过他的学生出现在他面前,他必然会因此而心魂不定,而今日这几门小试,每一门都是实测,一旦心中烦乱,便绝不可能会有什么好结果。
当年同严斯玉相识,已令他对那些世家纨绔,有了极为深刻的了解,清楚知晓这些人的破毛病,若赵玉光真出现在他们面前,只怕言语侮辱冷嘲热讽都是轻的,今日严斯玉又在此处,他必然要偏袒那些学生,他生怕赵玉光在这段时日好容易积攒的勇气,顷刻便化作乌有,又怕那些人的言语羞辱,真会令赵玉光心中难过,信了他们狗屁不通的怪话。
他绝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今日无论如何,他也要阻止这种事发生。
裴麟冲谢深玄眨了眨眼,那目光中略带了几分惊讶,可不过片刻,他便已回过了神,眸中现出笑意,用力点了点头,道:“我就知道,先生一定将什么都安排好了!”
谢深玄揉了揉裴麟的脑袋,面上依旧带着笑,道:“放心,我不会让他们欺负玉光的。”
裴麟开开心心回去了,谢深玄面上带着笑看他走回学斋,再回眸时,便见诸野沉默盯着他。
“接下来的事,便要麻烦诸大人了。”谢深玄道,“这等小伎俩,对诸大人来说,应当不算太过困难——”
诸野叹了口气,说:“不难,可这种小聪明,瞒得过严斯玉吗?”
“我原也在担心此事。”谢深玄冲诸野笑了笑,道,“可现在不担心了。”
他已知晓严斯玉心中那点膈应人的龌龊想法,此事虽令他觉得有些难受,可到了这种时,这便是他激怒严斯玉上钩的最好办法。
严渐轻不是说他是公狐狸吗?呵,他是没怎么见过狐狸,可狐妖的书看了那么多,他也算是见过狐狸跑了。
诸野却蹙眉迟疑:“你要做什么?”
谢深玄:“没什么,就是借此激一激严——”
他忽而顿住话语,隐约觉得诸野好像略微沉了脸色,虽只有细微变化,可这段时日相处,谢深玄显然已能分辨出这些神色之间的差别了。
他想,这种时候,不该说这话。
他实际想要怎么办都好,可此事他求了诸野帮忙,那于情于理,诸野问了他这种问题,他都应该先好好夸一夸诸野。
“我当然不担心。”谢深玄说道,“有诸大人您在我身边,无论遇到何事,我都不会担心的。”
诸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