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离了书斋, 到了院中,夜中寒风扑面,实在冻得厉害, 令谢深玄禁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
这一场雨,好似将方才入春的天气又带回了冬日, 外头的天气实在太冷, 谢深玄衣着单薄, 只恨不得快些溜回马车之内,可待他登上马车,等了片刻, 待到诸野随着上来后,谢深玄又有些止不住心中的悔意。
说实话, 那倒也不是悔意,他只是有些不大适应, 还略有些止不住紧张。
待小宋为他们放下车帘后, 马车之内便只余一片沉默, 诸野天生寡言少语,他几乎不会主动挑起话题,谢深玄便想或许应当由他主动开口,多少说上几句话,以免他们就这么一路沉默到了家中。
可一时之间,他却又不知自己究竟该说些什么才好。街上的灯影透过车帘,倾洒在诸野身上, 将他分明的侧颜映照得无比明晰,雨水落在马车之上, 发出淅淅沥沥的声响,谢深玄不敢侧首, 只好偷偷以眼角余光去看,便见诸野一手按着肘弯,将长刀靠在右手之上,正襟危坐,似乎丝毫不曾察觉到谢深玄这冒昧的目光。
可谢深玄知道,他不该再这么看下去了。
他心中有些微乱,又闭目竭力思索,试图勉强寻找出些话题,他想,他与诸野同朝为官,以往私下若有相谈,聊的也只有公务,诸野又是个脑子里只有公务的,既是如此,那他与诸野多说一说公事,总是不会错的。
谢深玄清一清嗓子,声调僵硬,问:“诸大人今日也没有公务吗?”
这本是客套,只要诸野回答了,谢深玄便要将话题绕到其他地方去,譬如诸野这几日总是跟着他这件事,谢深玄就很想问问其中缘由,而不知为何,他心中总有想法,像是觉得……此事只要他问,诸野应当便会说。
可诸野实在想到谢深玄竟会问他公务如何,他显是一怔,倒还真顺着谢深玄的话解释,老老实实回答,道:“有。”
谢深玄后头的疑惑,全都被噎在了喉中。
他讶然看向诸野,显然是被诸野的这一句话给镇住了。
等等,有公务?
诸野自己不是说他在病休吗?都病休了,他怎么还有公务啊?!
谢深玄沉默不言,诸野下意识便以为,谢深玄是想要挑他的刺了。
他早已习惯了此事,谢深玄惯常对他所见的每一个人不满,总要从他人身上挑出些毛病来,若是他人对他如此,他怕是早就已生气了,只是因为此人是谢深玄,他才禁不住便想要为此事解释,道:“你放心,我虽病休,人在太学,可此事影响不了公务。”
谢深玄:“……”
“大多事项,唐练都可处理。”诸野道,“若有无法决断之事,他们会来太学寻我。”
谢深玄:“……”
诸野再见谢深玄神色不佳,想自己这般好像也能勉强沾一些玩忽职守的边,他又解释一句,有些心虚:“这几日彻查京中教派,我有去过官署。”
谢深玄:“……”
这几日谢深玄的确见过几次玄影卫内来人,也多是有公务来寻诸野的,可那时他并不知诸野在病休,而今将此事连在一块去想,他便抑不住心中不满,禁不住深吸口气,低声道:“啧啧你们玄影卫——”
诸野:“……并不影响。”
谢深玄:“真是比耕地的牛还勤快啊?!”
诸野:“……啊?”
他怔在原处,有些讶然,显然怎么也想不到谢深玄的后半句话,竟然是这个。
“病休二字是何意,诸大人您难道不清楚吗?”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道,“既然如此能干,我看这病休也不必了,您还是回玄影卫中去吧。”
诸野好一会儿方回神,言语中却仍旧略有些迟缓,他想留在太学,又知自己若是拌嘴,那定然是说不过谢深玄的,因而他微微蹙眉,下意识将皇上搬了出来,道:“此事是圣上——”
谢深玄:“那您这几日是在抗旨啊?”
诸野:“……”
谢深玄:“哟,还算欺君。”
诸野:“……”
诸野说不出话了。
他不回答,谢深玄的胆子略大了一些,又管不住自己的嘴,小声嘟囔:“这破玄影卫,我就该狠狠参你一本。”
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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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真要同谢深玄争吵,诸野明白,他这张嘴,是绝不可能斗过谢深玄的。
可这么多年相识,他其实也清楚应当如何才能镇住谢深玄的破嘴,于是又过片刻沉默后,诸野深吸了口气,反问谢深玄:“你参得还少吗?”
谢深玄:“……”
谢深玄果真立即闭嘴安静了下来。
他不由想起这些年来他写过的那些同玄影卫有关的折子,诸野说得没错,这东西他隔三差五便要写上一封,骂诸野时稍微还算收敛,骂玄影卫可是一点也没留情,玄影卫中人只是将他当做是“该死的谢深玄”,谢深玄自己都觉得他们是心中留情,很有教养,骂得显然还不够狠。
谢深玄掩面清了清嗓子,有些心虚,移开目光,已没了方才理直气壮的胆气,好一会儿方道:“其实我就……呃……随便骂骂而已……”
诸野仍是就事论事,道:“我看谢大人那些折子的文采,可不像是‘随便骂骂’而已。”
谢深玄:“……”
谢深玄猛地从诸野的话语之中,察觉出了一丝不对。
等等,为什么诸野为什么会知道他写折子时的文采?
谢深玄承认,他写折子时的确是有些怪癖,平日里的文章写多了,就算骂人也总想引经据典押押韵,可这种事情,应当只有皇上知晓,至多还有首辅与其他几位大人看过,他骂玄影卫的折子,怎么也不该拿给诸野来看吧!
大概是谢深玄的目光太过惊讶,令诸野略显心虚了一些,他不由微微移开目光,心中略微有些悔意——依他对谢深玄的了解,这等不合章程之事,谢深玄若是知道了,皇上大概就要不好过了。
谢深玄果然挑眉,问:“诸大人,您看过我写的折子。”
诸野:“……”
谢深玄:“皇上给您看的?”
诸野:“……”
“行,您不开口,我也知道。”谢深玄轻笑一声,说,“这折子除了皇上能交给您,还有谁有这天大的胆子,敢将这东西给您看。”
诸野:“此事……”
谢深玄:“回去便骂他一顿。”
诸野:“……”
说完这句话,谢深玄转过目光,自车窗车帘那缝隙看向马车之外,略微停顿了片刻,方才再度开口,语调略微有些生硬,问:“诸大人……我骂玄影卫的折子,您不会都看过吧?”
他虽望着那雨幕,假装在看车马已行到了何处,可他心思却全然不在上头,他只觉得心乱如麻。
完了。妍扇厅
谢深玄心中一片麻木。
他入朝近五年,平均每个月都要写折子骂玄影卫与诸野一至两遍,弹劾他人的折子中,也总是习惯带上诸野,那这五年下来,光是骂玄影卫的折子加起来都得有个上百封,若诸野全都一一看过……那诸野此刻心中对他的情感,大概也不是恨了。
应当是巴不得立即拔刀砍了他,再将他碎骨分尸,送到玄影卫中去,让每个玄影卫都上来给他一刀。
也怪不得他从不曾在诸野头上,看到诸野心中的想法。
那可是五年来日积月累滔天的怨念啊,人这头顶上才那么点儿地方,怎么可能塞得下啊!
他胆战心惊等了一会儿,诸野也稍顿了片刻,而后轻声道:“大部分。”
谢深玄:“……”
很好,他大概是真的要完了。
谢深玄沉默着微微抬起目光,将目光移到诸野头顶,脑中回荡着自己在奏折中措辞的语句,其实他对诸野真的很温柔,他骂诸野用的力道至多只有他骂别人的一成,别人他要骂上千字的罪孽,诸野他至多只提上那么一两百字,可就算如此,他每月都在骂……
这种事情,看量不重质,每个月都提上几嘴,谢深玄觉得,诸野很难不去记恨他。
谢深玄心中麻木,面上却又不能露出那般神色,他只能深深吸气,好一会儿才缓过了神,猛然意识到此事中的罪魁祸首,显然是皇上。
那个丝毫不顾朝中规章,竟然将他骂诸野的折子交给了诸野的皇帝!
“皇上竟然将这东西给了你。”谢深玄深深吸气,“还‘大多’都给了你。”
骂他一次,显然已经不足够了。
骂他十次!都难消谢深玄心头之恨!
诸野当然知道谢深玄究竟在想些什么,他叹了口气,说:“……皇上希望我不要执迷不悟。”
谢深玄:“什么?”
诸野微微摇头,改口道:“大概是因为我认识你,所以才给我也看一看。”
谢深玄:“……”
谢深玄明白,诸野口中所说的认识,所指的应当是他们年少相熟这件事,那时候他二人关系极好,绝不仅仅是相熟这么简单,皇上还是皇子时身在江州,常便随裴封河偷溜至谢府与他们玩闹,他自然也清楚此事,既是如此,皇上还偏要将这些折子交给诸野……
呵,十次也不够了。
谢深玄握紧双手,攥住垂落在腿上的衣襟,默默在心中起誓。
从今往后,只要让他揪到这狗皇帝犯错,他次次都得写上十封折子狠狠骂他!
“你平日……还是稍微收敛一些。”诸野小心翼翼看着他神色,心中隐约有些猜测,毕竟是劝诫,还是开了口,道,“皇上下过旨意,若是你惹他生气,便令当值的玄影卫记上你一笔。”
谢深玄冷笑。
这种简单威胁,怎么?他难道会怕这种事吗?!
诸野:“……已写了数十本小册子了。”
谢深玄不为所动。
记过怕什么?
反正债多不愁,玄影卫记了数十本册子,那再来数十本册子,只要不是冒犯诸野被诸野亲自记下,那谁写都无所谓。
诸野终于忍不住长叹了口气,低声道:“你这脾气……”
谢深玄毫不犹豫呛声:“这辈子改不过来了!”
诸野:“……”
这话题到了此处似乎便已结束,诸野不再接着往下询问,谢深玄又憋着满肚子的气无处发泄,只恨不得在马车之上便开始写他的折子,如此又行片刻,他估摸着大概是要抵达谢府了,方挑开车帘,朝外瞥了一眼。
他们的马车果然已到了官邸附近,再行一段时间便要抵达谢府,他看着外头的雨夜,方意识到自己竟这么同诸野闲聊了一路,至今好像也不曾觉得有什么惧怕。
谢深玄不由便想……
今夜他二人之间的气氛,果真好极了。
这可是这些年来的头一遭,简直就像……今夜无论他问诸野什么,诸野大概都会好好回答。
他剩下的时间不多,若有疑惑,自然最好能在此时便开口,谢深玄便深吸口气,飞快回过身,匆匆问出近日来最为困惑他的那个问题。
“诸大人,您最近总是随我来往太学……”谢深玄微微蹙眉,道,“可是皇上令你监视我?”
诸野一怔,显得很是惊讶:“你怎么会这样想?”
谢深玄:“若非如此……”
那诸野跟着他,总不会是为了保护他吧?
后头的话,谢深玄有些说不出口了。
他生怕自己是在自作多情,若真将这话语问出了口,得到的却非他所想的答案,那往后他大概是要彻底没脸在诸野面前出现了。
此事他多年前毕竟已经历过一次,现今实在不想再体验上一回,他自己不敢追问,只是讪讪停住话语,而后移开了目光。
反倒是诸野主动开了口。
“近来京中不大太平。”诸野的语调倒是很平静,“恰好我在病休,闲来无事。”
谢深玄:“……”
等等,这意思不就是说……诸野如这般成日跟着他,其实是在保护他吗?
“并无他意。”诸野又补上一句,“你不必多想。”
谢深玄:“……”
很难不去多想。
甚至只要光想一想此事,他便不由要在唇边带上些许笑意,可诸野还在他面前,他总不好真笑出来,他竭力压下心中那愉悦之意,语调却不由轻松了些许,道:“那谢某应当多谢诸大人。”
诸野:“……不必,举手之劳。”
“月初诸大人来谢府探望。”谢深玄看向诸野,道,“也是因为‘病休’‘空闲’?”
诸野:“……”
他似乎不知应当如何回答谢深玄的话,而谢深玄注视着他,自他那略显紧张的神色之中,已然明白了此事的答案。
贺长松说得没有错。
诸野带伤回京,一进京便来谢府探望,显然也是因为担忧。
谢深玄有些压不住唇边笑意,他好像忽而便有许多话想同诸野说,可一时之间,却又不知该从何处起,他想起小宋头上的字迹,微微倾身,再靠近诸野一些,道:“诸大人,我家门前可还有两名玄影卫。”
诸野微阖半目,并不敢直视谢深玄神色,低语答应:“对。”
谢深玄:“将他们也撤走吧。”
诸野:“……”
诸野看起来并不情愿,甚至不知为何谢深玄突然便要提及此事,他微微蹙眉,略有不满,道:“我说了,近来京中并不太平——”
谢深玄:“有诸大人护着我,怎么可能不太平。”
他是壮足了胆子,才说出这么一句话,说完之后,有些不敢抬首,却又迫不及待想要知道诸野面上的神色,他微垂眼眸,从那长睫之下抬起目光,望向诸野,便见诸野目光惊讶,像是再也难以端着那惯常冷淡的神色,终于从中透出他心中所想来。
他来不及回答,马车已停,小宋在外开了口,道:“少爷,诸大人,我们到了。”
谁也没有动弹。
好像谁也不想自此处离开。
可谢深玄心中清楚,他们若在马车之内全无动静,只怕过不了片刻,小宋便要疑惑过来看看情况,他只好开口,道:“这几日多谢诸大人了。”
诸野:“不必。”
谢深玄又笑一笑,说:“往后时日,只怕还要麻烦诸大人。”
诸野:“……”
他点一点头,便算是应过了谢深玄的话,而后便再无回应,沉默着挑了车帘,跃下了马车。
谢深玄虽微有失落,觉得诸野的回复未免太过平静,可他心中清楚诸野的脾性,便也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一手挑起车帘,正要探身朝外——
诸野用右手握刀,正朝他伸出手,道:“雨中湿滑。”
谢深玄:“……”
谢深玄将目光垂落在小宋摆好的踏凳上,上头落了雨水,若不小心,兴许真要摔上一跤。
他唇边不由再多了一分笑意,可小宋在旁探头探脑望着他二人,他略觉得有些不好,便摇了摇头,道:“多谢诸大人。”
诸野:“……”
诸野并未强求。
外头还飘着些雨丝,诸野下意识伸手替他遮挡,而后小宋撑起纸伞,将那飘落的雨丝遮挡在外,谢深玄下了马车,却并不着急往谢府内去,这么多日,他头一回顿住脚步,并未立即逃离,而是主动在诸野身边停留。
“诸大人。”谢深玄轻声道,“倒是好久没这般同你说过话了。”
“是。”诸野回应,“已有多年。”
他话音方落,二人便几乎同时与对方微微颔首,互相道了告别之语。
谢深玄:“诸大人,告辞。”
诸野点了点头:“明日再见。”
而后两人转过身,各自朝着自家府邸走去,迈上面前的青石台阶,方才顿住脚步回首,朝身后之人再望了一眼。
谢深玄想,他与诸野之间,何止是多年不曾好好说过话了。
自他一时越矩,而诸野离开谢家往长宁军后,他二人几乎便再无交流,来往的信函越来越少,信中语句寥寥,逐渐便断了联系。
这几日因为太学之事而亲近相处,已令谢深玄万分惊恐,策马在侧多年未经,同乘马车也已经许久未有,除了在画舫之上时,谢深玄一时忧心而方寸大乱,壮着胆子握了诸野的手外,这些年来两人交谈的话语,似乎都离不开公事,诸野不会同他开玩笑,他则不敢与诸野开玩笑,而今终于再迈进一步,竟令他有些压不下去心中的狂喜之意。
他甚至恍惚觉得——
其实现在的诸野,同以往相比,似乎也并没有多大差别。
他二人本不该如这般疏远,若能有机会……
不,现在已有了机会。
他还能同诸野和好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