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为何, 最后自赵府内离开时,谢深玄总觉得赵瑜明面上带着古怪的笑,望向他和诸野的目光中, 也总有莫名的深意。
谢深玄心知肚明赵瑜明为何如此,他只能在心中狠狠辱骂那罪魁祸首裴封河, 打算回去之后就狠狠写上两封折子, 将裴封河揪出来骂上一顿。
也正因为这直切心意的尴尬, 回去一路,谢深玄几乎不敢再和诸野说话,两人一路沉默到谢府之外, 谢深玄甚至不敢同诸野道别,灰溜溜正要蹿进家门, 诸野却忽而开口,道:“赵侍郎说的话。”
谢深玄顿住脚步。
诸野蹙眉问他:“裴兄究竟看见了什么?”
谢深玄:“……”
“裴兄虽口无遮拦, 可也鲜少平白胡言。”诸野立于马车一侧, 微微抬首, 看向谢府门前几阶台阶上的谢深玄,问,“那日我……”
谢深玄忽而转过身,看向这官邸过道的另一侧,这动作幅度极大,充满了刻意,却也着实打断了诸野将要出口的话, 令诸野不由同他一般朝那个方向看去——贺长松正斜跨背着小包,顺着那街道一侧走过, 看那身心疲倦的模样,大概是方从太医院内下值归来。
谢深玄只如得了天降的救星, 毫不犹豫提高音量,快步朝着贺长松走去,道:“表兄!”
诸野的后半句话被此事硬生生截断,只阴沉着脸站在原处,将那慑人的目光落在贺长松身上,难抑此中愠怒,想不明白这人怎么会在如此紧要之时出现。
贺长松也没想到谢深玄会这么热情,他吓了一跳,再看诸野在谢深玄身后,心中的畏惧之意不由更多几分,怔在原地不敢进退,谢深玄却已朝他走了过来,毫不犹豫拉住他的胳膊,热情道:“表兄,饿了吧?还没吃饭吧?我们回去吃饭吧!”
贺长松:“……”
贺长松紧张扫了一眼诸野,恰好对上诸野那略显冰寒的眼神,令他惊出一身冷汗,竭力想将自己的胳膊从谢深玄手中揪出来,可谢深玄实在用了不小的力道,令他难以挣扎,到最后也只能避开诸野的目光,硬着头皮同谢深玄点头,两人如同见了鬼一般快速溜回家中,将大门牢牢锁上后,贺长松才紧张松了口气,扭头问谢深玄:“你又怎么得罪他了?”
谢深玄神色恍然,不住摇头。
“……还要与他在太学□□事。”谢深玄深深叹了口气,小声说道,“这破日子,我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
翌日,终于到了谢深玄该去太学授课的日子。
他对今日实在未曾报有多大的期待,毕竟这癸等学斋中的大多学生他都已见过了,也已经知道自己要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烂摊子——学生们一个比一个奇怪,太学内的先生又全都厌恶他,他还得同诸野在太学内共事,这日子他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他怕自己撑不过这个月,就得去寻皇上告退还乡。
谢深玄原还将些许希望留在赵玉光身上,可昨日赵府一叙,谢深玄却觉得赵玉光的情况也有些古怪,或许是首辅未曾领会他的用意,令赵玉光更觉紧张,可他若要去赵府,便还得再见到赵瑜明……谢深玄想起赵瑜明那笑,心中便全是消极的绝望,越发觉得朝中度日艰难,不如退休。
可此时此刻,他还不能离开太学,他还有自己的职责。
他只能竭力为自己寻找一些借口,想,昨日他去首辅家中时,首辅尚在官署之中忙碌,今日方能归家,回来后大概也是满身疲惫,难以接见外客,他今日或许不好去打扰首辅……
没错,此事需得留到明日。
明日之后,他再去赵家看看情况!
打定主意后,谢深玄赶早离了府。
他想这是去太学上课的第一日,他总得早些前往,寻先前教授癸等学斋的太学先生问问学生们的课业情况,他出门时天色方亮,不想诸野今日竟然也在门外等他,像是想同他一道前往太学。
两人沉默着朝对方点了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而后谢深玄登上马车,诸野策马在前,似是已极为默契地忘记了昨日的尴尬,这一路,两人再无交流。
伍正年也起了个大早,特意在太学之外等候,他老远见着谢深玄与诸野一道过来,面上不由便挂了笑,乐呵呵同两人打招呼,还伸手搀扶谢深玄下了马车,这才扭头看向诸野,问:“诸大人,您怎么也来了?”
诸野:“……”
伍正年:“若我没有记错,今日没有武科课程啊?”
诸野微一蹙眉,伍正年便自觉闭嘴,跳过这个话题,转而扭过头看向谢深玄,极自然地与谢深玄闲话客套,说:“谢兄,随我来吧,学生们已经都到了。”
谢深玄:“……”
看吧,朝中人苦诸野久矣,这满朝文武,可不只有他一个人惧怕诸野。
谢深玄跟上伍正年的脚步,走在伍正年身侧,诸野落得远了一些,在他们身后恰好能听见两人交谈的距离,他不开口说话,谢深玄自然也落得自在,趁着还未到学斋之外,他先问了伍正年:“我还未知学生们的课业情况——”
伍正年身形微僵,像是谢深玄提起了什么不该提起的话语。
片刻之后,伍正年回头冲着谢深玄露出灿烂笑意:“谢兄,此事……不着急。”
谢深玄:“……”
谢深玄看向伍正年头顶。
「这该死的破嘴!」
「整个太学,除我之外,怎么就没有一位先生愿意来见他!」
谢深玄沉默了。
伍正年面上依旧带着那般人畜无害的笑,道:“谢兄,你放心,过几日,再过几日——”
「他骂人,我收尾,呜呜」
伍正年:“——我一定将学生们的情况,尽数告知。”
谢深玄心虚移开了目光。
说实话,他骂人的时候,的确觉得很快乐,也不怎么会考虑骂过之后的后果,用他父亲的话说,这是行事轻率,不避锋芒,绝不适合入朝为官,否则必会引来无数危险。
以往谢深玄还觉得父亲这话说得太过绝对,可自从有了直窥人心这奇特能力后,他方明白了父亲此言含义,他的确不适合为官,入朝之后,不是惹人生厌,便是要他人来为他善后。
谢深玄略有些生硬地转开话题:“那日有两名学生,我还未见过——”
他不太擅长说谎,这话题自然转换得极为勉强,伍正年却如获大赦,乐呵呵拍了拍谢深玄的胳膊,道:“放心,谢大人,我今日亲自盯着他们来上课了。”
语毕,伍正年倒还觉得很自豪,挺直了胸膛,像是完成了什么了不得的壮举。
谢深玄:“……”
等等,亲自盯着方能来上课,这是什么值得自豪的事情吗?
“另外还有一事。”伍正年又轻咳一声,“谢兄,其实那日……我就想告诉你的。”
谢深玄:“……那日?”
伍正年清了清嗓子,道:“你初来太学之日。”
谢深玄:“……”
他又开始有些不祥的预感。
伍正年:“还有……画舫那一日。”
谢深玄:“……”
“只不过你我总遇意外。”伍正年的声音越来越小,“事情一乱,我便总是忘记告诉你……”
谢深玄心中不安更甚,犹疑着询问:“……到底是什么事?”
伍正年深吸了口气。
“太学每年年初都有小考。”伍正年说,“今年学制改制,若年初小试不合格,学生还要倒扣分数。”
谢深玄:“……”
谢深玄的心,咚地一声便沉底了。
年末终试之时,他需得让学生们达到十二分的成绩,若是分数不够,便得清退回籍,可他现在这些学生,成绩最好的赵玉光是负一分,成绩最差的帕拉只有负七分,他们想要追上现今的分数差距,已是极为困难,若开年他们还要倒扣分数……
不行,他这书是教不下去了,他还是回家当他的大少爷吧。
“谢兄,您放心。”伍正年又心虚万分道,“开年小试不同于每月月试,没有那么难。”
谢深玄却又从伍正年的话语中捕捉到了一句关键。
“月试。”谢深玄深吸了口气,“不合格也要扣分?”
伍正年:“……哈哈。”
谢深玄:“……”雁山庭
倦了,累了,放弃了。
他还是回家吧!
-
遭受重大打击而心神疲倦的谢深玄,拖着沉重的脚步,跟在伍正年身后,随伍正年一块到了癸等学斋的小院内。
离着学斋还有一段距离,他已听得里头翻天的喧闹,仔细听来,是柳辞宇的大笑,帕拉十分努力但没有一个字在正确音调上的课文朗诵,以及一个谢深玄未曾听过的声音,夹杂在这一片混乱之中,似乎正竭力介绍着什么——嬿擅庭
“这是我自玄天观中求来的开运符,非常灵验!”那声音大声说道,“还有这从五峰顶上求来的桃花锁——”
伍正年尴尬在他耳边低语:“谢兄,那应当就是小洛了。”
谢深玄:“……”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从那学斋的门边往学斋之内看了看,裴麟身边那桌椅上多了个人,穿着太学内学生统一制式的衣物,可那衣服不论怎么看都显得很不对劲,甚至比边上衣着鲜艳的柳辞宇看起来还要古怪。
这人腰上系了一大串叮叮当当的铜铃,胸口不知被何物塞得鼓起一片,脖子上挂了两串颜色古诡的花团,手上还有一整串念珠,他握着柳辞宇的手,正认真为柳辞宇看着手相,口中说得条条是道,天桥底下算命的老头儿都不一定能像他一般掰扯出这么命理术数的词汇。
在他之后,则是一名面色青白的削瘦学生,面容生得还算不错,很有几分斯文气质,就是看起来实在太瘦了一些,下巴尖得好像能把人戳伤,他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岿然不动,除了把每个字都念错的帕拉之外,他竟然是唯一一个在看书的人。
谢深玄竟觉得有些欣慰,来癸等学斋之后,他的要求已被这古怪学斋彻底拉低,能看书的就是好学生,看的竟然还是课文……天呐,这到底是怎么难得一见的好孩子啊!
伍正年指了指那名学生,低声道:“那是陆停晖。”
谢深玄满意点头。
除开这两个陌生面孔外,谢深玄又将目光转向学斋内的其余人——赵玉光脸色惨白,好像比昨日还要惨一些,黑眼圈倒是不见了,他昨夜似乎睡得还不错,只是这惊惧万分的状态,像极了受惊的小兔儿,实在令谢深玄有些说不出担忧。
赵玉光之前坐着裴麟,裴麟依旧睡得极香,谢深玄想起诸野给他的建议,诸野提议将裴麟列为他接下来“逐个击破”的目标,不由再长叹了口气;赵玉光身后则是柳辞宇,他今日也没有穿上太学生统一制式的衣服,今天他的衣服是藕粉色的,没有上一回所见的扎眼,却也很是突兀,谢深玄虽然并无意见,可伍正年却忍不住在他身旁唉声叹气。
坐在另一排的林蒲和叶黛霜注意到先生们到了此处,林蒲便悄悄绕过桌案溜回了自己的位子上去,手中却攥着一张似乎是洛志极塞给她的开运符,至于坐在洛志极那一列最后的帕拉……他还在大声读书,念的似乎是汉文,但细听之下,谢深玄觉得自己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谢深玄叹了口气,朝学生桌案之前的那张先生的书案走过去,路过裴麟的桌案前时,还伸出手敲了敲桌面,希望能够以此将裴麟唤醒。
他一出现,台下的学生的确安静了下来,不再胡闹言语,可那些话语全都自他们口中转向了心中,谢深玄看见学生们的头上接连冒出了字迹,不由稍稍分神,朝那些红字看去。
「他竟然坚持到上课了!」
「多好的美人,多糟糕的嘴」
「听说甲等学斋所有学生的爹娘正在联名上书——」
「谢深玄血洗接风宴」
谢深玄:“?”
等等,最后这个,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谢深玄怔了怔,大概是那日接风宴遇刺的消息外传,连太学中的学生都知道了……
可这事同他有什么关系啊!他才是此事的受害者吧!
谢深玄不免皱眉,却也只能将此事憋在心中,他愤愤不平垂下眼眸,裴麟竟然还趴在桌上一动不动,没有一点要自美梦中醒来的意思。若不是裴麟呼吸沉稳,鼾声也很稳定,谢深玄几乎就要以为他是犯了什么重症昏过去了。
谢深玄看着裴麟,沉默片刻,觉察学斋内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他身上,他便再叹了口气,多用了些力道,又敲了敲裴麟面前的桌案。
整个学斋内所有人,都盯向了睡得正香的裴麟。
裴麟的鼾声似乎还更平稳了一些,他咂了咂嘴,发出一声梦呓,略微动了动了身子,换了个更为舒服的姿势。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正想再用力一些——一旁沉默不言的诸野忽而将手中刀鞘狠狠敲在裴麟的桌面上,发出一声巨响,吓了众人一跳,裴麟这才迷迷瞪瞪睁开了眼,先伸了个懒腰,再抹抹嘴,迷茫睁着眼看向面前几人,目光一一自几人身上扫过,最后停留在诸野身上。
裴麟的目光一瞬清明,眨眼之间便已从座位上弹了起来,端直了脊背,站得极为规矩,目视前方,虽不知眼前的都是什么人,却还是下意识提高音调,大声道:“先生们早上好!”
谢深玄:“……”
诸野在一旁凉飕飕说:“你睡得很香。”
裴麟脸色惨白,支支吾吾说:“没……没没有啦诸大哥……”
诸野再看了他一眼,裴麟极为迅速自觉改口,道:“诸……诸大人!”
谢深玄:“……”
说实话,谢深玄很惊讶。
他最初听诸野提起裴麟时,还以为在诸野眼中,裴麟差不多等于是他的弟弟,他对裴麟应当极为偏袒亲近。哪怕诸野同他提起过裴封河的信,他也觉得那只是裴封河心中的想法,裴封河是干得出这种事来的,他不觉得惊奇,可今日所见……竟令他觉得裴麟心中对诸野的惧意,已到了一种难以言明的程度。
诸野又看了裴麟几眼,每一眼望去,裴麟都要自觉调整自己的站姿,他的腰挺得越来越直,身形也越来越端正,就在谢深玄几乎以为诸野不会再开口说话时,诸野忽而便开了口,道:“这是谢先生。”
裴麟立马点头,摆出一副认码头拜大哥的架势,就差没直接给谢深玄跪下磕两个响头,猛然朝谢深玄鞠躬,大声道:“谢先生好!”
谢深玄:“……”
谢深玄将要出口的所有话语,又这么被堵了回去。
诸野似乎还想再同裴麟说些什么,可几人又听见一阵急促脚步,谢深玄回首朝学斋入门处一看,便见一名男子站在门外探头探脑朝内看。
他不认识此人,又见此人一身短打,看起来不像是太学内的先生,正想问此人有何要事,却已见着那人头上冒出了“该死的谢深玄”这六个大字来。
很好,是玄影卫的人,那大概是要来找诸野的。
谢深玄闭了嘴,瞥上身边的诸野一眼,诸野果真朝外走去,同那人走到院中,似乎低声说了几句话,而后便随着那人自此处离开。
诸野离开之后,伍正年也赔着笑同谢深玄告辞,他事务繁忙,实在没有时间在此处多留。至此,学斋内只剩下了谢深玄一名先生,待两人离去之后,方才还板正坐姿的裴麟登时便换了一副姿势,懒洋洋支着下巴趴在桌案上,耷拉着眼皮,似是又快困得睡着了。
他显然不怎么想要理会谢深玄,没有在课堂之上闹事,便已算是极为给诸野面子了,要想他在诸野不在的情况下主动听课?根本没有这种可能。
谢深玄看着他,免不了微微蹙眉,在心中思忖如何应对此事,一面先抬眸看向其余太学生,先介绍自己的身份。
“我想诸位已经知道我是谁了。”谢深玄道,“接下来,我便是这学斋的先生。”
学斋之内寂静无声,学生们大多还算乖巧,一并抬首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要出口的话。
年初小试一事,伍正年今日方才想起来要告诉谢深玄,学生们或许也还不知晓,谢深玄叹了口气,觉得至少应当先将此事告知众人,他勉强打起精神,道:“伍祭酒同我说过——”
裴麟已走了神,从谢深玄站立这位置看去,正好能瞥见他小心翼翼将手深入怀中,自以为一切不为谢深玄觉察,从里头摸出了一个油纸包裹的玩意来。
谢深玄瞥了他一眼,裴麟有些警觉,飞速将那些东西藏到桌案之下,待谢深玄微微移开目光,他以为谢深玄不再看着他后,又偷偷摸摸地将那东西拿了出来,再小心翼翼解开外头包裹的油纸——很好,谢深玄一眼便看见了里头包着的糖酥。
他大概明白了裴麟此举的目的,当年裴封河可没少干过这种事,谢深玄当然熟悉得很,学生们总是以为先生是看不见他们私下的小动作的,可殊不知以先生们站立的角度而言,他们一举一动极为清晰,裴封河当年因为此事,可没少挨过先生的戒尺。
谢深玄微微侧过身,再给了裴麟一些小动作的空间,从这个角度,他能用眼角余光看见裴麟,裴麟却会觉得他根本没有在注意他,至此,谢深玄方接着方才的话道:“二月月中时,你们需得经过年初小考。”
裴麟已小心翼翼将纸包完全打开了,他从中摸出了一颗酥糖,用书册遮挡住自己的脸,将那酥糖塞入口中,不动嘴地努力品尝,几乎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谢深玄:“我并不知诸位的课业情况,先前那几位先生,似乎也没打算告诉我。”
咽下这颗糖酥之后,裴麟故意侧身,装出一副认真听谢深玄说话的模样,以书册挡住手中的纸包,将那酥糖往后递过去。
他身后坐着赵玉光,同裴麟不一样,赵玉光显然不敢在课堂之上做出这种事情,他将身体绷得极为板正,以此来拒绝裴麟的好意,可那食物的香气飘到他面前,令他禁不住咽了好几口唾沫,眼眸中写满了对糖酥的渴望。
谢深玄正好说完后半句话:“……正好能借这小考看一看你们的课业。”
他转过身,裴麟动作迅捷,瞬间将糖酥收了回去,压在书册之下,等谢深玄走到他桌案另一侧,他便又换了个姿势,故技重施,以书册挡住自己的手,把赵玉光拒绝的糖酥递到坐在他左侧的林蒲桌上去。
林蒲可不打算拒绝,这一套动作,他们显然已在之前其他先生的课上重复了无数遍,她飞快接过糖酥,趁着谢深玄垂下目光的片刻功夫,已将糖酥分给了自己身后的叶黛霜,而后叶黛霜再分了一部分给赵玉光身后的柳辞宇,柳辞宇则用书册挡住了那纸包,小心翼翼寻找着将这些糖酥递到另一排的机会。
谢深玄已说完了所有的话,反正除了赵玉光、帕拉与陆停晖三人外,这些学生似乎也不怎么打算听他说话,事情到这一步,他倒是觉得已差不多了,眼见着裴麟又从怀中摸出了个纸包,谢深玄轻轻叹了口气,终于打算点出此事,直接了当转过身,看向身后的裴麟。
“裴麟。”谢深玄忽而道,“糖酥的味道怎么样。”
裴麟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将纸包塞入怀中,他虽并不害怕谢深玄,可显然也担心这位新来的先生到诸野面前告状,难免显得有些紧张,一面匆匆移开目光,只当做自己没听到也听不懂谢深玄的话。
可他这幅故意装作不知的模样,对谢深玄可不会有任何用处。
对,谢深玄是没有管教过这般麻烦的学生,可裴麟这样躲避指责的人,他却是见多了,他最常打交道的就是皇上,谢深玄当面骂他时,十次里有九次他会刻意转移话题,亦或是假装自己未曾听见谢深玄的话,希望谢深玄能够发发善心,不要再这般揪着他。
可谢深玄是那种人吗?
不,他越躲,谢深玄骂得越凶。延杉艇
谢深玄面上带了几分温柔笑意,问:“好吃吗?”
裴麟:“呃……”
裴麟想编出几个借口,好应对过当下的局面,可他这一抬首,便见诸野已回来了,正负手站在外头廊下朝学斋内看,目光似乎停在了他身上,令裴麟登时绷紧脊背,只如看见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东西,连脸色都苍白了两分,早忘了什么胡言狡辩,立即变成了听话的乖宝宝,谢深玄问什么,他便老实答什么。
谢深玄还不知诸野在门外,裴麟不回答,他倒依旧好声好气唤:“裴麟?”
裴麟僵硬点头:“好吃。”
谢深玄唇边的笑意更温和了一些,他像是并不因此事而生气,这多少令裴麟放心了一些,竟也咧开嘴同谢深玄笑了笑,那模样略有些傻气,看起来好像没有半点心眼。
谢深玄想,诸野说得倒没有错,裴麟的性格同裴封河没有半点相通,至少裴封河绝不可能露出这样傻乎乎的笑容,裴封河那心眼多的,狗进去都得在里面迷路打弯,还是他这个有些呆呆傻傻的弟弟比较可爱。
想到此处,谢深玄的态度不由更温和几分,问:“你很喜欢糖酥?”
裴麟:“……”
他有些呆怔看着谢深玄,这位新来的先生实在生得好看,那副美人面容,只消朝人一笑,他便觉得自己的心砰砰直跳,这样的笑容,谁都遭不住,也实在怨不得诸大哥会……
等等,裴麟好像想起来了。
怪不得他老觉得那位传闻中要来太学执教的先生的名字有些耳熟,谢深玄……那不是谢家的小少爷吗?!
他脑中隐隐绰绰想起兄长曾同他提起过的京中八卦,兄长说,谢家的这位少爷,性格和容貌没有半点关联,一张嘴便要人命,也不知诸野究竟是看中了他什么地方,才能这般念念不——
“裴麟。”谢深玄微微弯唇,笑吟吟开口唤他,“你怎么又发呆了?”
“……喜欢。”裴麟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纠正自己的措辞,“所有零嘴我都喜欢。”
谢深玄颔首,眉目间似乎还带了些鼓励他继续说下去的神色。雁姗庭
单纯的裴麟,果然被鼓励到了。
“先生应当知道吧,京中有好几处铺子,卖的小零嘴都很不错。”既然谢深玄没有一点要责骂他的意思,裴麟便大着胆子打开了话头,“城东徐记的桂花酥,城北昌聚丰的糖蒸酥酪,还有长平街千仁斋的酸梅汤与仙草冻……”
“好。”谢深玄截断裴麟的话,道,“那回去写篇文章吧。”
裴麟一怔:“……文章?”
谢深玄对他微笑:“你不是很喜欢吃吗?”
裴麟:“……”
谢深玄:“这么热切的爱,总可以化作文字,好好表达一番吧?”
裴麟:“我……先生……”
谢深玄已合上了手中的书册,回首瞥见诸野便站在外头,他唇边的笑意更深了一分,再看裴麟呆怔不解,全然不知眼下究竟是何等状况,他心中只觉愉悦。裴封河同赵瑜明胡言乱语,害得他昨日到那般可怖的境地,那到了今日,他在裴麟身上将此事报复回来,想来也没什么问题。
他这人锱铢必较,裴封河人在边关,皇上又总是偏袒他,年末宫宴裴封河回京之前,他找不到半点报复机会,可裴麟就不一样了。
裴麟在他的学斋内,而他多少也得在太学待上一年,裴封河铆着劲给他下套对吧?他今年必然狠狠给裴麟开小课,让孩子有读不完的书和写不完的作业!
反正裴麟这成绩,本来就需要“特殊照顾”,他这可是为了裴麟好,略微夹杂了一些公报私仇的“私心”,反正裴封河是绝对不可能从此事中挑出刺来的。
“刚刚吃了这糖酥的,都回去写篇文章。”谢深玄说道,“诗词歌赋,喜欢什么文体都可以,我没有要求。”
几名学生都呆怔原处,险些就拿到糖酥的帕拉惊险拍着胸口,庆幸自己逃过一劫,而柳辞宇小声嘟囔,轻声抱怨,喃喃道:“我只是接过来而已,我可没吃……”
谢深玄没有听见,听见了也当做没听见。
“写完之后,都交给裴麟。”谢深玄将目光转向裴麟,“裴麟,我听诸大人说,你就住在长乐街侧?”
裴麟欲言又止,想要为自己辩解几句,可学斋外的诸野听闻谢深玄提到了他的名姓,不由微微抬眼,认真朝学斋内看来,吓得裴麟一缩脖子,不敢言语,只能乖巧点头。
“离我家很近。”谢深玄再度对他微微一笑,道,“收齐了一块送到我家中来。”
裴麟:“……”
谢深玄的笑容,在裴麟眼中,终于完全变了样。
若说片刻之前,他还觉得谢深玄是难得一见的大美人的话,那此时此刻,这笑在裴麟眼中,便几乎如同带着无数的阴谋与算计,简直写满了成年人的肮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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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谢深玄倒是没怎么给学生们讲课。
伍正年同他说过,二月的小考就在这几日,太学内的其他先生不肯理他,没有一人来同他说明学生们的课业究竟已上到了何等地步,他也只能询问学生后再做决定,听说《书经》讲了一半,他便顺着这一半接着往下讲去。
可在他看来,学斋中这几名学生,似乎只有赵玉光在认真听课,方才还算认真的陆停晖趴在了桌面,虽还清醒,可面色苍白,似是有些身体不适,他低声问询,陆停晖却又摇头摆手,不愿承认,而帕拉大概觉得自己在听天书,谢深玄每多说一句话,他头上便多一个疑问,谢深玄觉得自己若是再多说上几句,那帕拉大概就要晕了。
其余之人,显然也不曾好到哪儿去。
所有人都心不在焉,压根没将心思放在此处,谢深玄提醒数次,他们也不曾回神,既是如此,那无论他再如何多言,想必都不会有什么用处。
不过无妨,小考之前,他还可以忍耐。
今日课毕,到了下午,谢深玄收拾完东西走出学斋时,一眼便见诸野还在外面等他。
他以为诸野有事要寻他,心中略有些紧张,可也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在昨日的尴尬之后,他实在有些难以与诸野相对,如今诸野只是站在他身前,他都有些难抑心中紧张。
“诸大人,还有事?”谢深玄小心翼翼看了看诸野身后,先前来寻诸野的玄影卫已经离开了,今日学生们也没有武科课程,可诸野依旧留在此处……谢深玄想来想去,也只能得出诸野或许有事要寻他这一个可能。
诸野摇了摇头,道:“我送你回去。”
谢深玄一怔,几乎要觉得自己是听错了,他愕然看向诸野,好一会儿才勉强道:“……送我?”
诸野并不直视谢深玄的目光,他沉着脸点了点头,等了片刻,谢深玄没有接话,他便又低声:“或许还有刺客。”
这显然不算是个好借口,如今可是白日,他们走的又是京中的大道,想来没有什么刺客会如此猖狂,更不用说玄影卫还在谢府之外留了两名护卫,如此庇佑,只要谢深玄不出京城,他可不觉得自己会出事。
诸野见他不说话,又冷淡解释:“顺路。”
谢深玄:“……”
这的确是最合适的理由,连谢深玄也难以反驳。
诸野:“走吧。”
谢深玄在他身后小声嘟囔:“才什么时辰,你现在就下值。”
诸野:“……”
谢深玄:“你们玄影卫是没有公务吗……”
诸野:“……”
谢深玄:“太学生下课早,玄影卫回家也这么早。”
诸野顿住了脚步。
谢深玄:“我朝要亡。”
诸野:“……”
诸野回过眸,微微蹙眉,唤:“谢大人。”
谢深玄立即挺直身子,面上习以为常一瞬绽开灿烂笑意,三步并做两步飞快追上诸野脚步:“来了来了……有诸大人保护我,谢某真是三生有幸啊!哈哈!”
诸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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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路上,谢深玄缩在马车之中,实在不怎么敢主动与诸野说话。
他想反正这几日都是如此,他二人至多在家门口道个别就算结束,中途难有交流,他如此行径,也不算古怪,只需熬过这一会儿,待到家中便好。
可不想这一路方才行至半中,谢深玄便听外头有人轻轻敲了敲马车车壁,应当是诸野有事寻他,哪怕他真的很不想看见诸野的脸,也只能小心翼翼挑开一些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瞥了一眼,果真一眼见着诸野策马在马车一侧,正维持着与他们差不多的速度,低头微微蹙眉看着他。
谢深玄紧张咽下一口唾沫,问:“诸大人……有事?”
诸野问:“有些问题。”
谢深玄:“什么?”
诸野:“裴麟方才到底怎么了?”
谢深玄略松了口气。
他倒没想过诸野要问的是这件事,可谈这等正事,总比与诸野闲聊要好,于是他强令心神镇定,一面为诸野解释。
“也不是什么大问题。”谢深玄道,“他上课偷吃东西,我令他回去写篇文章罢了。”
诸野:“……你让他写文章?”
谢深玄以为诸野要怪罪他,急忙道:“倒也不是检讨,若心中不觉得有错,检讨这种东西,写上一万遍也不会有用处的。”
诸野:“……”
“不过是让他随便写些东西,让他夸夸自己今日吃过的零嘴。”谢深玄道,“他若抓耳挠腮,实在写不出来,倒还是好事。”
毕竟若是如此,他相信裴麟往后便绝不敢在上课时偷吃东西了。
诸野却叹一口气,说:“我很了解裴麟。”
谢深玄:“嗯?”
诸野:“他认识的字,恐怕凑不出一篇文章。”
谢深玄早有预料。
他知道裴麟不怎么识字,让裴麟写文章便是在刁难他,可他本也不奢望裴麟究竟有多么好的文笔,他只是希望找些破局的借口,再说了,莫说裴麟现在不识字,诸野初来谢府时不也是如此吗?这才过去多少年?诸野不也当了指挥使,还在公文之上应对自如,隔三差五便要在小本子上写他的名字。
“谁不是这么过来的。”谢深玄道,“你以前——”
诸野微微侧目看向他,谢深玄对上了诸野的目光,将要出口的话语不由便咽了回去,面上只余一抹讪笑。
他是真恨不得给自己来上两巴掌,提什么当年?没事他为什么要提当年!
谢深玄紧张咽了口唾沫,干巴巴说道:“诸大人您以前……真的很有天赋。”
诸野:“……”
诸野的确同裴麟相似,却也的确有些不同。
裴麟如今算是谢深玄的学生,可也仅此而已。
当初诸野习文写字,却是他亲自手把手教出来的,这手把手可不是虚言,最初诸野不会握笔,连自己的名姓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全是谢深玄握着他的手,一笔一划教给他的。
他还记得那时,他握住诸野的手时,诸野总要往后瑟缩,不肯将手伸出来,似是觉得自己的手上满是裂口,实在难看得很,如何能令谢深玄触碰,待谢深玄迫他将手拿出来后,那双手也要紧张得在谢深玄手中颤抖——
谢深玄一把放下面前的车帘,还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
胡思乱想,他就会胡思乱想。
往事扰心。
不想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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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深玄回到家中用过晚膳,在将要就寝前,裴麟来了。
比起今日在学斋中所见的放松,如今的裴麟实在显得有些狼狈,他原本还算齐整的束发抓得满是散发,眉间拧出一条深沟,显是因为谢深玄要求的文章令他不知所措,万般苦恼。
可他还是将一沓文章递给了谢深玄。
除他自己之外,其余人的文章他也已收齐了,全都整整齐齐叠放在一处,谢深玄让他坐下等候,一面翻开那几页纸——打头第一篇是叶黛霜的文章,写得很不错,字迹秀美,文笔细腻,还颇有文采,除却夸赞糖酥美味之外,还为课堂发生之事道了歉,他非常满意;第二篇是柳辞宇的,柳辞宇偏爱华丽辞藻,内容倒是有些泛泛,可这样的文章,在太学这些学生中,应当已算是很不错的,这文章当然合格。
谢深玄将这两篇文章放到一旁,翻开下一页,林蒲的文章便要次上不少,可好歹语句通顺,还算凑合,只是日后要对她的文科上些心,文章写多了,自然也就能写得好了。
直至此处,谢深玄都还算满意,而后他翻开最后几页纸,看向了裴麟抓耳挠腮写出来的大作。
「今天我吃了米唐酉禾,米唐酉禾真好吃啊好吃啊妈吃啊好口乞啊好吃啊」
谢深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