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从龙【完结番外】>第124章 死生契阔

  二人移步军帐内。赵伦唤人送上食水,点燃风炉,便与林晗凑在一处密议。

  达戎和寒疆世代游牧,两国都没有划定确切的疆域,只是顺着时节变化南北迁移,逐水草而居。故而若泽草原上势力众多。

  这些人不光来自胡族,还有像聂峥这样的梁人。草原上无人管束,便拉起大旗,聚集豪勇武士,各自画地为王。虽比不得正儿八经的军队强悍,但也不可小觑。

  林晗听了一半,心中便有眉目。由此来看,若泽草原真是凶险万分,纵横的商路上每天都有源源不断的客商,对这些彪悍的散兵来说,简直就是块散发着香味的肥肉。

  各国商人往来,做的都是一本万利的生意,断不会因为散兵截道就放弃走商,少不得要给军爷们上供,打发买路财。

  赵伦拿出两个金杯,给林晗斟上酒,叹道:“咱们刚来的时候,三条商路都被郭方顺攥着。这厮出身凉州,颇有武勇,月牙山一带无人不知。他手下人多势众,别的散骑都干不过他。聂廷卓一来,给他揍得‘六亲不认’,连夜逃了几十里。就结下梁子了。”

  林晗微微一笑,接过他递来的酒杯。酒才温过,摸着有些烫手,低头一瞧,色如白雪,芬芳扑鼻,立时勾得人嘴馋。他举杯抿了口,风味很是独特,酸甜香滑,宛如凝脂一般。

  他畅饮一口,攥紧金杯,道:“廷卓禁军出身,苍鳞军多是西北悍将。这些个散兵游勇,哪是他的对手。不过,既然郭方顺打不过他,怎么会连夜送上来找打呢?”

  赵伦嗤笑一声:“这商路油水厚着呢,来抢一回,就是挨顿打也值了。况且聂二没少在他地盘上抢,两人仇可深了。”

  赵伦善于察言观色,先前林晗和聂峥闹腾的时候,他便在一旁偷听偷看,此时贴心地奉上餐肴美酒。林晗来得急,没瞅见他和聂琢吃的什么,自己桌边竟摆着热腾腾的古楼子,明显是刚出炉的,烤得金黄酥脆,油香扑鼻。胡饼里面塞着足量的羊肉,抹了香料酥油,撕开热气蒸腾,肉美汁浓。

  “他这一去,多久才回来?”林晗问。

  赵伦饮了口酒,道:“三四天吧。陛下将就在他那窝里住着。他的东西,咱们都不敢收拾,只能先委屈了。军中有大夫,聂二家里的人,医术可靠。待会用完膳,我让他来找您。”

  林晗摸摸脸:“算了,这鬼样子,就不为难医生了。”

  “那不行,”赵伦连连摇头,“聂二如今脾气臭。他回来了,看到照顾不周,铁定拿我跟聂琢撒气。”

  林晗问:“聂琢也去了?”

  “就剩我了。”他咽了口胡饼,满面烦忧地盯着烛火。

  林晗苦笑:“都怨我。”

  “陛下别这么说,”赵伦劝道,“切莫因一时之仁,耽搁千秋大计啊。”

  林晗饮空酒杯,低叹一声。他曾经和赵伦所说的一样,可最终又得到了什么。

  赵伦看他心不在焉,又让人添了几样菜,跟林晗推杯换盏,说些近来的琐事,不知不觉间,烛油已经烧得见底。

  马奶酒并不醉人,却能像寻常的酒一样,勾起心中万千愁绪。结局便是,借酒浇愁愁更愁。

  赵伦拿着盏灯笼,送林晗回主帐。医生早就等在门外,背着药箱站在夜风里,长袍翩翩飘舞。他看见二人,先交手行了个礼,举手投足都是读书人的斯文劲。

  林晗看病时,赵伦也凑在灯边伸着脑袋瞧。等看完了,他更是比林晗还着急。

  “如何,可有大碍?”

  大夫一脸难色:“贵人这是中毒了吧?”

  林晗点点头:“先生对了。”

  赵伦瞠目结舌:“这……怎么解?”

  那大夫坐到灯下,取来笔墨纸砚铺好:“不急,先开张方子。”

  桌案上书册堆积如山,医生俯首写字,好似整个人都被埋进去了。林晗随手拿了本书翻开,厚重的纸页里记满了小字,看笔迹是聂峥的,写着天南地北的货物,分门别类整理好,譬如金银宝石,珍珠琥珀,铜铁木材,香料牲畜等,后方标注了数字,各能折多少价。

  林晗合上书本,闭了闭眼。他的将军,如今竟干起账房的活了。

  大夫写好药方,端正地呈给他。林晗细细看了遍,有好几味药都不曾听过。赵伦挤到他身边盯了许久,纳闷道:“这个拂涅利参是什么玩意?”

  林晗脱口道:“雪参。”

  医生恭敬一拜:“正是。拂涅利是塞外番族之一,雪参最初就是他们带到商路的。”

  “啧,晚了一步,”赵伦遗憾道,“早知道要这东西,让聂二带些回来就是了。”

  林晗放下药方,轻声道:“这上面的药材都是名贵稀有之物,既求不得,那就听天由命。”

  赵伦安慰他几句,便带着医生离开。林晗没有睡意,坐在案前翻书看。书堆里除了账本,还有些手描的图画,细致地刻画了月牙山一带地势,有些重要的地方用朱笔画着圈,旁边记着不同的姓氏。

  他即刻意识到,这些大小不一的血红圆圈,都是战场。仅黑水河畔就有十一处。

  三四天很快就过去。冰雪解冻,春汛来临,绿洲的野草越发青翠,才这个时节,已然翻起了海浪。

  草原上蓝天高远,仿佛被雪水洗过,万丈光辉灼人眼目。这几日养伤的闲暇,赵伦就带着林晗到黑水河畔跑马,在天地间无拘无束地驰骋,盼着他心情转好,不要憋出心病。

  林晗唯一的心病就是聂峥。说好的三四天,结果都七天了,还不见归来的马队。赵伦起初还劝他,说迟几天正常不过,兴许是有事耽搁了,等到第九天仍杳无音讯的时候,连他也坐不住,整日站在营门口张望。

  黄昏时分,若泽草原一片灿金的余晖,好似铁水沸腾的熔炉。两人立在辕门外望眼欲穿,黑水河奔腾而过,扑面的水汽犹带着寒冬的凛冽。

  他们心照不宣,都知道出事了。聂峥一定是被什么绊住,连派个斥候送信都做不到。林晗没心思动晚饭,在帐中坐到半夜,连着熬了几天,约莫三更时终于撑不住,伏在案上不省人事。

  不知过去多久,他被一阵兵荒马乱的声响吵醒。帐外夜风吹得正急,林晗披衣起身,帐帘便被人掀开,一股浓烈刺鼻的血腥直冲颅顶。

  几个苍麟军浑身是血,抬着一人进帐。那日的医生紧跟在后面,喊出一串名字,火急火燎地吩咐人拿来。赵伦慌张地跟进来,脸色一片惨白,厉声将几个哀哭的将士赶出门。

  林晗大惊失色,盯着床榻上的血人,慌忙扑到他身边:“聂峥!”

  聂峥满脸是血,双目紧闭,艰难地伸出手,呼哧地喘气。喘的气多,进的气少,一看便知快要不行了。

  他的手上也是血,筋脉凸起,痉挛般打着颤,腰腹的玄甲破了个大洞,露出个血肉淋漓的窟窿,几乎能望见脏器。

  林晗紧握住他的手,泪水仿佛决了堤,不住地叫他,用侧脸贴着他的掌心。像是在反复确认,他还能动,手心还是滚烫的。

  聂峥已经说不出话,徒劳地张口,苍白的脸上浮出个笑。

  “别说话,你回来了,大夫在这,会没事的。”

  他的手猛然被攥紧。聂峥缓缓把林晗朝身旁拉,执意要让他听见自己的话。

  “等我死后,照顾好三郎。下辈子,但愿能投生个普通人家,再跟你做兄弟吧。”

  林晗执意地摇头,泣不成声:“廷卓,不要胡说,你不会死的。”

  聂峥松开手,从袖子里扯出一卷白绸,上头用血写着小字,是他的遗书。

  他闭眼一瞬,双目通红地望着林晗,像是在看他,又像是看到了很远很远,而后轻声唤他的名字。

  “含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