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从龙【完结番外】>第121章 狼骑竹马来

  林晗似懂非懂,咽下两口滚烫的粥饭,肋边创口疼痛难耐,于是再无胃口。清徽看他一会,又走到歇脚的客商中去,再回茶寮时,林晗见他手上的剑没了。

  他卖了剑,去找店家买面饼干粮,拿油纸包好,放在身上的褡裢里。买完食水,清徽从商人那弄来大堆药材,包袱装不下,需要箱子拉。他把买好的东西全搬进车厢,给的钱多,客商专门为他们卸空一辆车,外头蒙着黑色的毡帐,好像塞外的帐篷。

  这家客商是贩运布匹的,把荆川本地丝绸运往塞外,途中在凉州边界歇脚。商人往来南北,都是举家迁徙,布商的妻子儿子也在茶寮附近休息。清徽向老板买了些布,让他妻子给他们裁成衣裳。

  林晗疼得冷汗涔涔,稍一动弹,刀口便似裂开。清徽给他喂了些药丸,拿起草笠往林晗头上一遮,便抱着他上车。

  天际彤云翻滚,金辉铺展四野。早饭点一过,行商陆续启程,拉着货物车马各奔天涯。

  他靠在清徽怀里轻轻呻吟,车马颠簸,疼痛更甚,磨得人快要发疯。清徽像初时那般拍他的背,林晗在车轮的转动声里逐渐昏沉,怔怔地望着尘埃滚滚的官道和雾色霜寒的青山。

  一缕炊烟从茶寮处升起,笔直地涌入苍天。酒旗迎风招展,仿佛一只翻飞的黑鸢,慢慢变成渺小的一点,让他知道离故地越来越远了。

  商队走了一天一夜,林晗重伤虚弱,始终在半梦半醒间辗转。

  夜半时分车马停了,他从梦魇中惊醒,身边空无一人,黑蒙蒙的毡帐低垂着,后方风声呼啸。

  林晗下意识大喊:“道长!”

  清徽听到动静,从外面掀开毡帐,给他递了碗人参汤。

  林晗捧着汤碗,直勾勾瞅着他,不知所措。清徽见状便上了车,用手巾给他擦额头上的汗,轻声叹道:“我在,不会走。”

  林晗把热烟滚滚的参汤喝下肚,只要醒着,便受疼痛折磨。夜晚湿寒,清徽出去一趟,肩上一层薄薄的霜露。他用被子裹着林晗,给他喂完药,彻夜不眠地守着。林晗在睡梦里疼得痉挛,嘶嘶抽气,清徽便把他抱在怀里,低声唱着歌谣,哄他入睡。

  “虫儿飞,草儿长,月弯弯,照山岗;

  “风儿吹,鹊儿唱,盼阿耶,归故乡……”

  词曲简单悠扬,跟哄小孩的童谣似的。他在盛京多年,唱这首歌时,却是乡音未改,带着些北调。

  商队沿途易货,走得很慢。从荆川到凉州,昼夜不停,耗费两月有余。林晗一路上重病缠身,先是发热,几度在鬼门关前徘徊。等刀伤渐好,尸毒又发作,感觉时而置身冰窟,时而沦入火海,短短几天就瘦脱了相。

  清徽照顾他之余,没日没夜地抄经发愿。

  先前他虽满头白发,但不曾显露老态,这两个月一过,他亦是精神憔悴,骤然老了几十岁。兴许是这白发人的心愿被上天聆听到,林晗的情形虽凶险,但终究保住命,活着到了凉州。

  临下车时,清徽给他穿上新裁的衣服,直把林晗乔装成个女孩。他自己也改头换面,换了衣裳,拿布包着头发,斗笠遮脸,晃眼间倒真像个年过半百的老头。两人便是一对流落边陲,相依为命的父女。

  城关把守森严,需得盘查身份。清徽早已备好文牒,交予凉州守军,万事无虞后,便背着林晗进凉州城。

  他们只在城中呆了一夜。清徽找了家邸店,拿准备的药材给林晗熏身药浴,事无巨细,皆是亲力亲为,给他备水脱衣,再抱进浴桶泡浴。林晗原本难堪至极,但见他行事磊落,毫无他意,便也不再推拒。

  第二天,两人雇了骡车,继续赶路。直走到凉州和塞外的边界,一处山丘环绕,白杨成片的小村里。

  村子荒废多年,极目眺望,树林里坐落着许多老旧的空屋院落。人去楼空,屋宇年久失修,此处就成了荒山野岭。清徽牵着他走到一间大宅跟前,林晗盯着门楣上的燕巢,一时失神。

  清徽竟然摸出串钥匙,打开灰扑扑的院门。林晗跨进高低不平的门槛,放眼望去,只见深堂老树,枯藤黄沙,一派空落寂廖。

  这是间二进大宅,院里堆着许多杂物,多是铁具,锈成了疙瘩。林晗打眼一瞧,那堆铁疙瘩还不寻常,尽是枪尖、矛头、辔头,蹄铁。

  正堂里摆着众多座椅,落满灰尘。当中悬挂着一幅地图,因为年久,已经瞧不出笔迹。

  林晗惊讶道:“这是……”

  清徽:“往年我任肃州知度,北上出击番族,行军路过凉州,在此扎过营。”

  林晗想了想,问:“要在这待多久?”

  清徽垂眼审视着他:“等你伤好,再去别处。”

  他在院里拴马石上铺了层布,叫林晗坐着,便去腾扫屋子。此时将近黄昏,等收拾好睡房,两人草草吃过晚饭,月亮已爬上树梢。

  林晗身上的尸毒不时会发作,晚饭后浑身发热,四更天才好转。清徽一宿没睡,晨曦时守着他收拾包袱,伸手摸摸林晗头发。

  月色照进门扉,林晗盯着他逆光的身影,迷迷糊糊问:“你要去哪?”

  “塞外,月牙山。”清徽道,“去采给你治病的雪参。安心等我回来。”

  “什么时候回来?”

  “十五天。”

  林晗坐起身:“你带我一起吧。”

  清徽迟疑片刻,点头道:“也好。”

  决定同去后,清徽不再着急。两人稍作休憩,等到天明便出发。

  此地靠近塞外,到月牙山只需两三日。出关之后,他们沿着商路走,歇脚时打听一番,月牙山下的商路被叛军控制,近来很不太平。

  清徽权衡过后,带着林晗到了一处集市。这集市开在草原边上,原是几家旅店聚集在此,因为邻近商道,各国商人络绎不绝,久而久之,就成了市集。

  他们要找的雪参极为罕见,往年都是达戎客商贩运到梁国的,数量稀少,一株就价值千金。近年来不知为何,雪参在市面上绝迹,连黑市都淘不到。

  不少达戎人在市集里开了铺面。清徽找了几家药铺,都似没见过雪参。两人辗转许久,始终问不出消息,清徽便让林晗在药铺前等他,独自去集市里问。

  林晗身子虚弱,只好答应,找了个墙角坐着等。他身旁支着许多摊子,摊主都是发色各异的胡人。离他最近的一家摊上摆着牛皮羊皮,老板约莫中年,红发褐眼,对着来往行人中气十足地吆喝,一口官话口音浓重。

  胡商跟前坐着个五六岁的小孩,戴着小锥帽,圆脸冻得通红,水汪汪的眼珠好似玛瑙,好奇地盯着林晗看。

  林晗容貌被毁,忧心吓到小孩,连忙低下头。过了很久,那小孩突然走到他跟前,往他手里塞了团雪白的东西。

  林晗定睛一瞧,是块干羊奶。

  那胡商的货卖得很快,不一会车上就见空了。胡商收拾好摊面,准备带儿子回家,转头一看,小孩调皮,竟跑到路上玩耍去了。

  正当此刻,集市里突然炸了锅,响起冲天的喧嚣。林晗听见急促的马蹄,起身张望,四周鸡飞狗跳,乱成一团,麋集的商贩纷纷抱头逃命。

  他连忙奔出去,对那孩子伸手:“快过来!”

  小孩不解其意,愣愣地望着周围。隔着四散的人潮,林晗瞥见几面虎狼黑旗游移而来,心中霎时一震,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他把小孩推到路边,转头便见一列铁骑奔驰而来,马蹄扬起漫漫尘沙。

  四目相对的刹那,为首大将英武的眉眼倏然凝住。短暂的一瞥之间,聂峥眼中涌过千万种情绪,惊讶、恍如隔世的震撼、一闪而过的仇恨……

  以及须臾的雀跃和庆幸。

  林晗看见他淡笑一瞬,一如当年在京中扬鞭策马,潇洒恣肆,意气风发。

  聂峥提起马缰,战马扬蹄高鸣,恍如山岳般冲他压来。

  林晗再见故人,心绪杂陈,一时忘了躲闪。聂峥转动长枪,倒握枪尖,极快地出手,枪杆勾住他的腰带,将人凌空挑起。

  一阵天旋地转,林晗被他丢到马上,身后苍麟叛军山呼高喝。聂峥勒马转身,朝部下扬手示意。一行骑兵立时首尾互换,向来处撤退。

  聂峥一夹马肚,越到队首。林晗肋边抽痛,连忙蜷着身子。他的脸埋在温暖的马鬃间,嗅到铁甲上的血腥味。

  这列叛军兵强马壮,不一会便把草原集市抛在身后,看不见影了。战马跑得飞快,林晗趴着难受,五脏六腑都要呕出去,偏偏聂峥抓着他的背,好似把他当成马缰,握紧了奋力地驰骋。

  林晗抬眼观望四周,辽阔的草原银光万丈,云雾后显出一叠小山的淡影,山顶积雪在太阳下闪闪发亮。

  要到月牙山了。

  一弯溪流从山脚蜿蜒而来。苍麟军在小河畔停下休整,放马喝水吃草。聂峥把林晗拽下马,扔在一丛野灌木前,而后就地坐下,取下水壶仰头豪饮。

  林晗看着他滚动的喉结,垂头轻叹一声。一时不注意,便有个东西朝他飞来,掉在地上。

  聂峥抬手擦了擦唇角,见他没接,冷笑一声,起身去饮马。

  林晗捡起水壶,略微失神。

  聂峥牵着战马回来,看他还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便俯身夺过水壶,趁林晗没防备,出手掐住他的脖子。

  “你……”

  他的力气极大,铁爪似的,仿佛要把林晗颌骨碾碎。林晗说不出话,被迫仰头张嘴。聂峥见状一笑,咬开壶塞,往他口中灌水。

  林晗被水一呛,捏着聂峥手腕不住挣扎。清水从壶间倾下,漫出口鼻,源源不断地往脖子领口淌。聂峥灌完水,把空壶随手一扔,也不管林晗捂着喉咙咳得满脸通红,提着他后领将人丢上马。

  又是长久的跋涉。聂峥率领麾下巡游草原,在几条商路中来回劫掠,一日收获颇丰。月亮初上时,这列骑兵结束奔袭,下榻在月牙山脚的绿洲。

  聂峥拎着林晗下马,风风火火闯进军营。一个人影颠颠地跑来献殷勤,被他一脚踹开。

  “将军今天吃炮仗啦?”有人窃窃私语。

  “将军在若泽草原抢了个奴婢,那人模样丑陋,却勾得将军一天都心不在焉的。哎,咱将军的癖好还真奇特。”

  大营里烧着篝火,各处灯火煌煌,亮如白昼。聂峥推着林晗进主帐,里头两人正在吃饭,看见他来,立时起身站直。

  “出去。”聂峥怒道。

  聂琢和赵伦捧着碗,不知他为何发火,面面相觑一阵,灰溜溜出了营帐。

  他松开林晗,挥手扯下门帘,便要过去亲他。林晗不让他碰,往后一闪,聂峥扑了个空,抬手一个耳光招呼过去。

  林晗被他扇得转了半圈,眼冒金星,唇角溢出血丝。聂峥抓住他,丢到床边摁住,单手解开自己的衣甲。

  林晗挣动不休,脊背被床角抵得生疼,颤声道:“你若这样,我们就再也做不成兄弟。”

  “兄弟?”聂峥嘲道,“你还想跟我做兄弟?”

  言毕,他便扯下林晗的腰带,轻松剥去外衣。林晗手脚并用,雨点似的往聂峥身上使。两人在床板上互殴起来,弄得周边器具歪倒,一片狼籍。

  聂峥扣住他双手,把人掀趴下,欺身骑上去,像只狼似的贴在林晗后颈喘气。

  “这是什么意思,”他低声揶揄,鼻息滚烫,“别人能碰你,我碰不得?”

  林晗奋力一扭,将他掀翻,而后坐起身,扬手一个巴掌。

  聂峥左脸挨了这一下,渐渐浮出几道红印,指印当中三道血丝,宛如野兽的抓痕。他摸了摸脸颊,眼中充斥着暴怒,下手更是不遗余力,将林晗揍了个半死。

  林晗被他打得动弹不得,趴在床上喘息,再无反抗的力气,心中一片绝望。两人只剩里衣,聂峥见他蔫蔫不动,伸手去摸林晗面颊,触到一手冰凉。

  “哭什么?”他有些惊讶。

  林晗没应,细微的抽泣声却在帐内明晰起来。不知过去多久,他身上一轻,见聂峥翻身下床,连鞋子也不穿,阔步出门去。

  帐帘被重重地掀落。

  林晗爬起身,捡起聂峥的鞋,快步走到门边。他撩起门帘,望见火光前站着个颀长精壮的人影,正拎起一桶冷水,哗啦啦往自己头上浇。

  林晗往外走两步,把手上的鞋子朝他砸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