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起了大雨,裴书达缩在草垛里瑟瑟发抖。
断掉的腿骨已经肿了起来,全身的伤口都因沾染脏水而发炎了。
裴书达神智已经不清醒,发起了高烧。
午夜亥时,飘渺晃动的烛火映着四壁的画像闪动骇人,庄昭疯魔一般紧抱着怀中的木箱,嗅闻着裴书达的衫衣,披散着头发,坐在地面,一遍又一遍地临摹着记忆中裴书达的模样。轰隆隆的雷劈向地面,震得他全身一颤。
淅沥的雨砸得地面噼啪作响,声声刺激着庄昭的神经。
他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画,愤恨的全都撕碎。
站起身,庄昭大步离开密室,走向宫殿。
“来人!”
宫人急匆匆地赶来,见庄昭打开殿门要出去,急忙撑开伞及时挡在庄昭头顶。
雨太大,庄昭步子太快了,宫人们根本就跟不上,战战兢兢地踮脚追着,见庄昭淋到雨又怕下一秒自己就会掉脑袋。
走过长路进入后宫,一行人几乎全身都被淋湿了。
侍从疾行到前方宫苑扣门禀报。
何席言安等一众人在梦里被惊醒,急急忙忙地收拾好行头打开院门前来迎接。
“陛下!”
何席踏着水跑来,撑起油纸伞挡在庄昭头顶。
“陛下您都淋湿了,快随我去换身衣裳吧。”
何席贴心的关切根本就没得到回应,庄昭大步地往院内走去,他匆匆地跟在庄昭身侧。
“陛下深夜来得这般急,淋了雨,奴好心疼。”
本以为庄昭深夜造访是来宠幸自己,何席还特意草草擦了香膏。谁知庄昭从进门到现在根本就不看他一眼,径直往院内最深处走去。
那里……是那个疯子住的地方……
为什么这么晚了突然来找那个疯子?何席有些慌了。
“陛下,雨这么大,受寒生病就不好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随奴回房换身衣裳可好?”
“滚!”
他一路吵嚷着,身子贴紧了庄昭,修长裸露的脖颈露出香氛。庄昭恼得直接把他推开,冒雨往前走去。
何席哑了火,跟在庄昭身后,什么也不敢说了。
他们走到门口,房门紧闭,上着锁,内里一片漆黑。
庄昭分明方才急出了火,现在又顿住身子不敢轻举妄动了,抬起的手悬在半空迟迟没有动作。
他睡了?
现在自己突然赶来,是不是太打扰了……
“唔唔!”
庄昭还在犹豫着,突然房内传出了挣扎般的怪异呜咽声,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庄昭横眉一竖,直接一脚踹开了房门,飞奔着跑进了房里。
灯火点燃,照亮了眼前人的面容。
一个陌生人正倒在地面上蠕动着身子。
看着突然涌入围着自己的一群人,还有站在最前面湿了全身的陛下。好不容易醒来的那人又吓得晕了过去。
不是他……
庄昭站在原地,周围的温度都冷上了几分。
“人呢?”
跟在身后的众人支支吾吾不敢出声。
“我问人呢?!”
庄昭转过身一脚踢飞了面前的桌案。
“陛下息怒!”
众人全都跪下了,何席趴伏在地面,颤颤巍巍地不敢说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为什么庄昭会因为一个瞎了眼的疯子而发这么大的火。
“立刻,告诉我他在哪。否则,你们全都去死牢,扒一层皮。”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是……是何秀人命我们……”
有侍从不堪威慑,一边哭一边求饶。
何席此时被供认出来,吓得立即起身抓住那侍从的脖子猛扇了好几个耳光。
“废物!陛下问话轮得到你答?!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身份!”
何席把那侍从扇肿了脸,又跪地膝行到庄昭脚边,谄媚地笑着。
“陛下,陛下奴腿上被咬的伤口还疼着呢,奴……”
何席说不出话来了,庄昭已经卡紧了他的脖子,脊骨如同断裂了一般咯咯作响。
“陛下!他在院后伙房东侧的……猪舍。”
言安及时出声,吸引了庄昭的注意。
庄昭松开手,站起了身子,细看之下他的腿居然发颤晃动得几乎站不住。
哐!!!
电闪雷鸣,又一个炸雷劈向地面,就如同炸在了庄昭此刻的脑海。
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只是大步跑出了房门,不顾瓢泼的大雨,径直往那里赶去。
何席的身子软趴趴地瘫倒在地,身侧的侍卫扶都扶不起来。
宫人们根本赶不上庄昭的速度。庄昭冒雨赶到猪舍时,漆黑一片的地方污臭肮脏。他想要喊出声,却发现自己已经哑了嗓子。
闪电滑过天空,撕裂天幕的一瞬间,庄昭看见了靠墙缩在角落发抖的人。
“陛下!”
宫人们赶来时,便见到他们衡国千金之躯的摄政王,翻身踏进猪舍,赶开围在一起的肥猪,走向角落,抱起了一个肮脏丑陋的人。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后面赶来的何席更是目眦欲裂,整个人差点又摔到了地上去。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庄昭不管身后跟来的所有人,夺过一把伞便把又疾步带着人回房间。
“叫御医!”
“是!”
这一夜所有人都没睡,守在院内那疯子的房门外焦急地等着。
“陛下,股骨断裂尤其危险。他伤时没有及时处置,后面又移动发热,加重了伤势。”
“直接说。”
庄昭冰凉的声音压着狠厉。
“这……恐怕之后,会落下病根,夏冬会疼,行走时……会跛脚。”
“就没什么办法吗?”
“唉,陛下。恕老臣直言,他沉疴旧疾太多,还未愈合又添新伤,身体本就薄弱,经不起消耗。此时断裂的又是股骨,还沾染了污秽感染发热……能熬过今晚,便是喜事啊。”
庄昭攥紧了拳,身体紧绷到发抖。
“好……你尽管救他,别的不用管。”
“微臣定会尽力。”
御医拉过屏风给裴书达施针。庄昭站在一侧,看见了他身上红肿的,一道道的疤痕。
他扭过了头,眼里布满了血丝。
轻步走向门外,他的手已经颤抖到差点打不开门锁。
轻扣门扉,庄昭走出房门,门外一众跪趴着等待的人都一个哆嗦绷紧了身体。
庄昭什么也没说,高强度的威压逼的他们每一个人都快要窒息。
静默许久,久到所有人的身体都变得僵硬。
“今天,谁动过手?”
庄昭发问,没有一个人敢抬起头来回答。
“杖责八十,去华南寺守庙。滚吧!”
“谢陛下饶命!谢陛下饶命!”
众人起身要走,庄昭又开口叫住了何席。
“你留下。”
何席跪趴在地,抱着庄昭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陛下!奴不知啊!是那人先冒犯陛下,又咬伤了奴!奴不知道……奴只是想捍卫陛下,保护自己……陛下绕了奴,求陛下饶了奴吧!”
庄昭深吸一口气,蹲下身,捂住了何席的口鼻。他滚烫的眼泪润湿了庄昭的手心。
“我自己都没办法饶了我自己。你叫我怎么饶了你?”
“唔唔!唔!”
庄昭一手紧捂住何席,让他窒息到不顾一切地挣扎起来,然后又突然松了手。
“去死牢吧。我不想在这里杀人。”
何席听见这命运的宣判,整个人疯了一般地起身抱住庄昭的腿,又连连磕头,用力到额头都渗出了血来。
“陛下!陛下绕了奴吧!奴错了!奴给他磕头谢罪!求求陛下饶了奴!奴什么都可以做,求求您不要让奴去那个地方!”
“堵住嘴拖下去。吵死了。”
庄昭无情的扯过被攥在他手里的衣摆,转身离开,没有多看一眼。
这个混乱的雨夜,如同一场清洗,深宫的污垢被带走了。在天亮时分整个皇宫又显得干净如新。
庄昭蹲守在裴书达身侧,心里发霉。
熬过了那夜,裴书达整整昏迷了五日才醒。
神智再次恢复时,裴书达只觉得全身松散着发疼,难以动弹。
【宿主……你还好吗?】
(……还活着。)
【呜呜呜我用道具给你固稳了灵魂,又用药加强了躯体承受能力。我差点以为我们又要回去了呜呜呜……】
(……)
裴书达说不出话,嗓子干痒发痛。
他咳嗽了起来,胸腔像是一个破了大洞的风箱,呼啦啦地漏气。
周身丝滑柔软的触感让裴书达警惕起来。
(这是哪里?)
【庄昭的寝殿。】
?
仿佛是为了印证系统的话语。
庄昭及时地赶来拍抚着裴书达的背脊,把人扶着坐起身,又端起药碗想要一勺一勺地喂下/药汁。
“喝……喝药。”
庄昭的动作很生涩,语气也很僵硬。裴书达扭头避开碰到嘴唇的汤匙,药汁撒在了床面。
“我……御医马上就来,他说你要是醒了就立即喝了这药。”
裴书达转过头,沉默片刻,伸出了手。
“我喂……你吧……”
裴书达没回答,只是伸着手。
庄昭没再执着,端着药放到裴书达手中。
“小心,有些烫。”
裴书达却是没管,仰头直接大口吞咽完。
庄昭及时地递上了一颗蜜饯。
这一幕与多年前重合,那时,庄昭也是如此小心翼翼地端来药碗,又及时地递来蜜饯。
只是这次裴书达没有接。
庄昭不知道,这些日子,他早就习惯了药的苦,已经不再需要蜜饯的甜了。
裴书达擦擦嘴,手背凹凸不平的疤痕滑过嘴唇,他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样子,下意识地垂下头挡住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