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文辛与万森有了整整一个月来第一次面对面通讯，用的是斐斯曼林秘密架设的线路。
俩虫对视好久，德文辛的眼睛眨也不眨，生怕眨眼的一瞬间会漏掉对面最细微的神情。
他不动，万森也不动，直到眼圈都红了，眼底泛起柔柔的湿意，德文辛才轻轻道：“怎么不等我来接你……要是走丢了，我要怎么办？”
声音很低，一听就正压着嗓子，音色都变哑了了。
万森一下笑了出来，表情却思念无比，“等你过来，黄花菜都凉完了，那上面那么无聊，所以我来离你近一点。”
听到万森教自己的“外语”，德文辛弯起眼睛也笑了，抬起手往屏幕这边一伸，手掌从颜色光点中穿过，一种失落立刻涌到了胸口，让他刚舒展的眉再度蹙了起来。
下一刻，视频那边雄虫抬手在自己的脸上碰了碰，手指不经意划过脖颈，他注视着德文辛说：“上将，等我。”
只有三句话的通讯断开，德文辛的神情恢复冷漠，压着情绪的视线转向斐斯曼林：“你违背了我们的交易。”
斐斯曼林正在一边撑着头看俩虫通讯，没能看到想象中的酸牙场景，对此很是失望。他抬起手指摇了摇，“不，你错了，不是我，而是咱们的阿森太不老实了。”
他又一摊手，叹道：“我是真的没想到一只软乎乎的小雄虫，竟然能把我几十名忠心的护卫都给杀光——彼拉这个废物，让他守个密令都守不住。”
德文辛不想追究斐斯曼林究竟是不是故意给万森留了这么一条路，因为无论万森去哪，他都有绝对的控制权。
而他现在要把万森召到身边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斐斯曼林的实验失败，在被弥塞拉和联合舰队合围的情况下，他不想等到小虫崽长大，想再次让万森冒险尝试读取数据。
第二，斐斯曼林已经拿到了想要的数据，他无法信任关在实验基地的人类，需要万森作为引路者，前往银环系。
“你想毁约？”德文辛看着他，目光紧紧地锁定着他每一丝表情。
“没有没有，将军想哪里去了？”斐斯曼林委屈地摇头，“我这不是看你们小情侣分隔两地，想让你们团聚嘛，你这简直是冤枉我。”
“况且，将军应该也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不需要转交给手下吗？不快点交出去的话……小心没机会了哟。”
斐斯曼林若不想说，谁也别想从他嘴里套出真话。
说完，这位霸占了两大研究院的佩格主任大摇大摆走出了房间。
看着斐斯曼林的背影，德文辛的眼底浮上一层阴霾，转头看了看身后护养胶囊中静置的虫蛋，一直纠葛在心中犹豫的天平终于轻轻向着一方倾斜了过去。
总署基地大多虫民已经不复往日寡淡的安逸，他们的星际网已经被屏蔽，只能在内网上相互打听，可谁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是什么情况——高层集体变成锯嘴葫芦，除了安全维||稳说明，别的一概不提。
但无论是不怎么接触星际战事的雄虫也好，还是方方面面的工作虫，已经从这种不同寻常中察觉到了硝烟的气味。
第十基地的沦陷他们并不清楚，但网络上偶尔会出现基地的雌虫乱抢雄虫的言论，虽然这种话很快就会被处理掉，恐慌的情绪却已经蔓延开来。
第一舰队是稳住斐斯曼林手下这些“叛军”的“剑”，德文辛这段时间一直老实地只在研究所里面翻箱倒柜，正是知道以斐斯曼林的性子，必然不会动这把剑，一个处理不好，谁知道是捅向外面的弥塞拉还是里边的自己虫。
以斐斯曼林的说法，他把带领虫族前往繁盛之地当己任，自然不可能独自跑，他一定想拉着整个总署——包括第一舰队，还有万森。
也许放在从前，对于伊瑟尔而言，其他虫族爱去哪去哪，弥塞拉永远只向着自己的目标。但现在斐斯曼林要拉着他的雄主一起就绝不可能让他如意。
他要毁了这样的平衡。
*
万森虽然身为虫质，可弥塞拉与他在这一个多月来实际上对第十基地所提供的帮助远远大于威胁。至少日常生活已经恢复，更重要的是，这里的所有虫，第一次连接上了没有被过滤信息的星网。
那庞大的信息洋流，让这些被困在编织童话中的虫族第一次触碰到了自由的边壁。
弗兰卡在这期间与万森成了好友，不仅如此，非要跟着前锋队赶来一露风头的凯斐也在这里和“土著”们打成一片。
这家伙，这次和第二舰队的对抗战，他竟然也开着机甲冲了进来，还在第十基地搞特训班，要这些娇生惯养的雄虫们跟他一起开机甲——这个月，没少鸡飞狗跳，赫夫会长带着雄保会的工作员跟着一起补课，肉眼可见地像点军雌的样子了。
听到万森要去总署，所有虫都觉得是肉包子打那什么，有去无回。雌虫们不好和万森聊太多，于是几只和万森关系密切的虫就来找他谈谈。
大家都以为那斐主任惦记着万森的音疗本事，只有万森明白，那些都是表面，斐斯曼林的目的只有一个，前往银环系。
凯斐在屋子里暴跳，“这么大一个陷阱明晃晃摆在你面前，你还非要跳！外面那些蠢货为什么非要传你多么聪明，你就是个蠢蛋，愚不可及！”
万森被凯斐跳得眼晕，抬手招呼，“你别跳，安静一会儿……我说过，斐主任是我生身父亲——”
凯斐继续炸毛：“生身父亲算个屁！”
“……”想起来了，凯斐他雌父也是只不怎么做虫的雌虫。
弗兰卡说：“你那雌君没给你什么讯息吗？他们这些打仗的，走一步看一百步，总该有点什么指示吧？”
指示是下给将领们的，可以透露给万森的并不多。
“嗯……先看他们那边怎么安排，答应下来主要也是为了拖延一下时间，毕竟——”万森的眉眼柔和了一些，“面对自己的虫崽，怎么也没法真正冷静下来。”
凯斐感慨道：“这才多久、才多久啊，你就当雄父了！不过——德文辛肯定有办法呀，他敢只身赴会，没道理没有退路吧！哎！你们当时到底怎么搞的，居然把自己搞成了俘虏！”
万森无奈苦笑，可说呢，若不是他，上将早带着弥塞拉跃迁了，还来这地方掺和什么。
只不过万森没等到斐斯曼林派来接他的星舰，另一件大事就发生了。
总署基地内乱。
斯蒂夫元帅大概会想这理事会是不是离启明系的太阳太远，接收不到炙热的阳光，才会导致虫神从不垂怜他们这些可怜的“边塞”子民。
短短几十天，先是特使舰队蓝海遇难，又是第二舰队叛变，再是弥塞拉莫名其妙来抢第十基地——好吧，这一条是因为理事会捉了他们的统帅，可理事会到底哪根筋搭错了非要拿着那只雄虫要挟伊瑟尔？
这其中的因果，斯蒂夫是一万个想不明白。
毕竟对于第一舰队而言，偌大的总署基地，几乎所有能拿到军功的虫都可以和雄虫约会，他们比那些行星自治的雌虫更幸运——没有必要非得要那只雄虫，他就这么一只，即便每天都开演奏，累死也顾不了所有的雌虫。
这都不说了，更离谱的就是现在居然连总署基地都叛乱了？！
原因是这样，被全面控制的研究院，突然有一只亚雌逃跑成功，终于将总署两头皆被控制的实情抖了出来。
斯蒂夫只顾防着外敌，哪里想到竟然还真能在他眼皮底下把底给偷了，可见理事会常年怕这些卫兵造反，把他们踢得远远的作为有多么离谱。
这下好了，斯蒂夫带着火力冲下来，与已经凉透的第二舰队有了切肤的感同身受。
斐斯曼林表示：敢下来，把你们的管理者、研究院，以及珍贵无比的雄虫全部炸成灰。
万森还没来得及着急，弥塞拉先锋队已经集结完毕。基地乱，可攻——这是德文辛离开第十基地那天，留给麦哲中将进攻的讯息。
紧接着，更离奇的事情发生了。
在他们的实时监控的星际航图上，总署基地，竟然长腿跑了！
以每个标准时六万公里的速度跑了！
听到这消息时，几只雄虫还没离开小会议室，看到图像纷纷吃惊不已。
一只雄虫说：“这基地还能跑？”
凯斐怼他：“你们理事会的虫这么无知吗？我在索那特瑞都知道理事会总署早年是空间站的配置，会跑不是很正常？”
另一虫又说：“嚯，这个速度的话，都能挣脱太阳引力了——他们往哪跑呢？”
弗兰卡皱着眉翻不停变化的航图，指着基地远离的方向说：“这是往边界的方向。蓝海的空间大的很，这里到启明系边界有七十亿公里，外围小行星带直径上百亿公里——没有跃迁点，没有确定安全的虫洞，没有什么可去的地方啊……”
万森噌地站了起来，一抹罕见的惊慌从脸上一闪而逝，不等大家问他缘由，他立刻离开小会议室，一边联系麦哲中将等虫，一边快速走向自己的房间，门一开一关，紧急会议立刻开始。
“我们必须立刻追上去，否则就来不及了！”万森语速极快，“另外，我请求，同时朝第一舰队发出求和信息。”
“求和？”麦哲中将震惊无比，他从弥塞拉行星的衰亡到重建弥塞拉舰队，迎击过联合舰队，斗过星盗，字典里从来没有求和二字，更何况是骄傲的伊瑟尔——以及他的弥塞拉呢？
万森的视线环视皆拧眉反感的众将领，深知这个秘密无法再瞒，他快而清晰地说：“因为他们要去银环系。”
不熟的外星域是比任何东西都要恐怖的存在。
也许斐斯曼林把人类研究了个七七八八，但弥塞拉的将领们没有，他们不知道银环系那边有什么洪水猛兽，但有智慧生命存在的星系间，未知就是送命符。
决不能让德文辛被带到未知星域。
队伍离开出发，作战先锋队分出了防御小队，他们负责在这里守着雄虫。
弥塞拉只用了半个标准日就追上了朝着蓝海边界前行的总署基地，他们相隔还有两个小时的航程，舰队并不立刻追击，而是不停向第一舰队发送通讯请求。
与此同时，万森也朝才连接过的斐斯曼林的秘密通讯频道提交请求。他不知道接入密令，只能一遍一遍试斐斯曼林还是西泽唐的时候拿来的密令集。
与第一舰队的通讯很快接通，斯蒂夫元帅出现在通讯投影中，万森看着他显出些许岁数的容貌，脑海里闪过斐斯曼林对他的描述。
忠义，稳重。在第一舰队元帅这个位置待了近百年，作风并不激进，是十足的保守派，对总署基地有极为深重的情怀。
这里没有虫比万森更适合与元帅直接对话。
斯蒂夫被斐斯曼林拿住了要命的软肋，完全放不开手脚，只能被动地带着舰队跟着跑。
“元帅，我是万森。”万森没有半点掩饰，开门见山：“现在掌控着总署基地的虫是九年前登记死亡的第一研究院主任斐斯曼林·佩格，他的目的是想将你们全部带入一个未知的星域。”
万森没有直接说银环系，他不敢确保斯蒂夫元帅作为理事会总署基地驻军，对人类文明有多少了解。也许他能猜出一点，但以目前的人类科技水平，勘测可穿越虫洞技术比他们略强，谁也说不好是个什么情况，保守型的斯蒂夫自然会有权衡。
如他所料，斯蒂夫元帅脸上的凝重毫不遮掩，显然万森所说的情况是他现在无论如何也不允许发生的。
“阁下，你拿什么证明你说的是真的？”斯蒂夫谨慎又严谨地问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不是为了让弥塞拉拿下总署基地才编出来的说辞？”
万森双手撑住操作台站起来，郑重又焦急：“元帅，我的雌君还在总署，我的虫崽也在总署，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被带到那个未知的地方——现在我没有时间向您证明斐斯曼林关于银环系的研究的真实性，但我可以向整个联合舰队做出保证，弥塞拉对总署基地没有任何攻击以及占领意图，这一点元帅现在就可以连线第十基地的雄虫保护协会，相信他们可以为我们担保。”
一口气说了这么长的话，万森觉得有些口干，轻轻抿了抿唇继续道：“元帅，如果弥塞拉做出任何侵害理事会的行为，我们愿意接受联合舰队的讨伐。”
说完，万森接入了一个新的通讯界面，“联合舰队离我们太远，刚架设的信号站，有点慢——在出发前，弥塞拉已经向他们递交保证申明，元帅可以对此放心。”
看着对面的雄虫，斯蒂夫凝重的目光十分复杂，按理说，一只雄虫的话，不说可信度，他们压根就没想过对方竟然能站在这个位置上与他们对话，想说有点滑稽，但眼下这个危急的情况，他笑不出来。
别说笑不出来，哪怕现在对面这只雄虫真的是哄着他们玩，也由不得他们不信。
斯蒂夫对万森依旧留有保留，愣是拖到联合舰队总长接通连线，三方共同签署合约，才同意暂时合作。
而在这之前，万森终于试对了通讯密令，也不知道斐斯曼林到底怎么想的，给出去的密令也不换一个。
斐斯曼林因此也不奇怪万森能够联系上来，反而还十分饶有趣味地说：“阿森这么迫不及待啊，我还想到了目的地再通知你呢。”
万森暗暗咬牙，“佩格，你对银环系的了解不过就是一两个星盗的记忆，这么带着大家过去，无异于送死。”
对面的虫挑了挑眉，对这种大空话不感兴趣，“送不送死谁知道呢？反正这里一成不变，大家就当个星际旅行好了。”
“……”万森知道和斐斯曼林掰扯不清，索性不谈这个话题，“我想见我的雌君。”
“现在还不是时候，阿森，你别怪雌父，现在的境地都得怨你这雌君，不然，我完全可以带着你一起走的。”
通讯挂断，万森心中的不安越发强烈起来，为什么斐斯曼林一改之前的决定，总署基地，到底发生了什么？
*
德文辛把总署基地搅得一团乱，正闲的作壁上观，可斐斯曼林手底下没兵，基地的护卫队开星舰尚且不如舰队巡卫，开这么大个基地更是够呛，一时间到处“人”仰马翻。
因此，这项重任自然就落在了德文辛的头上。
德文辛早年的耀目成绩整个星系都有耳闻，现在想来，作为启明系以战斗力著称的伊瑟尔一族后裔，倒也不稀奇。
既然这么会开机甲开星舰，那开个空间站当然也没问题。
受制于虫，德文辛还挺老实，指着给出的坐标也没耍花招，甚至还一边操作一边语带嘲讽地为斐主任和他带来的技术队解释两句。
距离目的地，约1.56个标准航行日。
德文辛一直待在指挥室，狭小的整休房间没有开灯，然而室内并不黑暗。
总署基地所有发信设备齐开，直径近百万公里内的航图全都呈现在这小小一隅。
德文辛坐在椅子上，仰着头看这些不停变化的或绿或蓝或白的小点，荧光落在他的脸上，像星星降落山丘。
刚出生的虫蛋就放在他的身边，安安静静地置于护理胶囊中，像是一枚不起眼的装饰品。
一般的虫蛋离开母体后会有三种方式继续孵化发育，一是统一的恒稳环境，由专职看护每日以合成抚慰素温养小虫崽们，不出一个月，发育完全的虫崽就会身上可以甲化的部分破开卵壳——当然，雄虫崽们可能会需要外力帮忙，不然很可能会窒息在卵壳之中。
第二种方式对小虫崽是最健康的，由雌父守护着……若有雄父那就更好了，两只虫的信息素是最天然的抚慰素，这样的小虫崽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力都会非常优秀。
而第三种，才出生的虫卵流离失所，在天然的环境中一直靠卵壳中的生命能量缓慢孕育，在某个角落成长到即使破壳而出也不会轻易死去的时候，才从坚硬的壳子里钻出来，用嗜血的本性为自己谋得第一餐。
德文辛一边盯着航道图，一边却在心里某个角落升起一种陌生的愧疚，虫崽埃尔慕的到来如此不合时宜……又恰到好处。
他抬起手触摸向一片微小的光点，那是弥塞拉的先锋队，好近——若是全速追赶，只需要四十分钟就能追上总署基地。
想见他，好想见他——德文辛回顾自己和万森相遇到现在，短短一年多的时间，竟有种这一生都习惯了对方的惯性，分离一个月，他像是丢了一大半的生命。
距离目的地还有0.62个标准航行日。
加速驶向某个未知虫洞区的总署基地与一颗直径不过五百米的陨星擦肩而过，自转中的基地上层——那个巨大的层叠环形擦上了陨星的外皮。
惊天动地的雷霆巨响劈向整个基地，在中心区域看过去，天穹上像炸开了闪耀的烟花，紧接着，整个基地地动山摇，无数建筑在这样的震动中分崩离析。
好在基地在加速时，几乎所有的虫都躲进了更坚固的下层防空层，否则这一场动荡不知要带走多少虫的性命。
只是，那些被囚困在上层的管理者们，这下就算没被那一瞬间撞出去，也该张开翅翼漂在失重的真空中，二十分钟以内就会失去性命。
斐斯曼林冲进指挥室，穿过众多还未从惊吓中回神的小兵小将，一把揪住正支着头看基站损毁示意图的德文辛衣领，将他从座椅上提了起来。
“你想毁了基地？”斐斯曼林的脸上第一次露出这种遮掩不住的狂怒，浅棕色的瞳孔中盛着怒焰与利刃。德文辛出神地想，万森的眼睛一点也不像他。
多想再看一眼啊，像秋日的午后的镜湖，微风一拂，温柔地闪烁起点点波光。
德文辛拽着斐斯曼林的手腕扯开，面无表情地整理着自己的衣襟，“主任怎么说也是研究科员，做实验尚且还有不确定因算，更何况在这蓝海驾驶空间站？这怎么说也比两三个空间要塞大，躲不过这种陨星很正常——不是已经提前十分钟预报了吗，大家应该完全有时间躲避，哪里有问题？”
“你杀死了所有高层管理者——”斐斯曼林咬牙切齿，“你知道他们对——”
“主任，我要纠正您两点，”德文辛一字一顿，“第一，他们不是我杀死的，是无情的陨星；第二，他们死不死与我没有关系，我说了，这就是一场意外。”
最后，德文辛接上斐斯曼林的没说完的话：“他们的利用价值与我更没有关系。”
下一刻，指挥室中就传来了好几种不同的警报声。忽闪的警铃和尖锐的声响打断了斐斯曼林接下来的发作。德文辛无所谓地推开他，调出信息屏看情况。
原来受到先前的撞击力，基地已经偏移了原本的航线好几度，德文辛便招呼了几只虫过来交代矫正。
同时，环在基地周围的第一舰队并没有随着他们偏移而离开航道，反而一直在原先的航道上行驶。
斐斯曼林在一边阴沉着脸看着面前的忙碌，手指在腿侧轻轻敲击着，不知有了什么新的主意。
距离目的坐标还有0.31标准航行日。
崩毁的上层基地与倾颓的“天堂乐园”两相辉映，能源供应大面积出现故障，只有制造的大气层还勉强护着这些温室里小花。基地上的虫民们从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情，茫然地瑟缩在地下层的临时壁垒里惶然未知。
五十分钟后，基地航道修正，距离目的坐标还有0.22标准航行日。
但是，形势再次发生巨变——原本一直仅仅跟随基地的第一舰队，此时却停滞在了相对位置上，不再跟上，并在一个标准航时内与弥塞拉的先锋舰队汇合。
至此，斐斯曼林与所有关注着外界信息的虫都知道了，第一舰队与弥塞拉达成了某种协议，他们是不是抛弃总署基地了？
斐斯曼林向斯蒂夫发起的几次通讯皆被拒接，毫无回应。
如果没有第一舰队护航，无论去到哪个星域，毫无战斗力的基地虫们，都是死路一条。
弥塞拉的正牌统帅一问三不知，毕竟他现在可是虫质呀，就算暂时代领了个舰长的职位，充其量也就是个驾驶员，他对斐斯曼林冷嘲：“佩格主任什么都知道，你行你上。”
距离目的坐标还有0.08标准航行日。
基地的虫洞监测仪检测到未知虫洞能量场，这一次，尖锐的警报响彻了整个总署基地，大家不知道自己要去往什么地方，但在蓝海的任何一只虫也知道未知虫洞的可怕——没有任何虫知道那一头是什么，也许是荒芜的星域，也许是可怕的黑洞，也许什么都没有，他们将会被虫洞里的某种未被探知的能量场撕成碎片。
巨大的恐慌像阴霾一样笼罩在所有虫的头顶——在此之前，在这个四季皆是由智能大气系统调节的天堂中，他们甚至不知道什么叫做阴霾。
这只叫斐斯曼林的虫疯了，他想带着上百万只虫一起送死！
呼啸的警报一直没有停歇，众虫惊恐又麻木地盯着逃生的紧急出口，却没有一只虫敢往外跑，仿佛通向地面的出口就是噩梦的大门。
还有不到一航时的距离——有的虫甚至恐惧到了极点晕了过去，同伴羡慕地看着他，希望自己也能这么晕下去，不用亲眼见到基地被卷入虫洞的惨剧——
还有十分钟——
忽的，警报声停了，一只缩在角落的虫胆战心惊地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确定地深呼吸一口气，“还、还活着？”
“我们离开虫洞区了！”另一只虫手上的光脑居然断断续续接到了信号，“我接到了第一舰队的信息！”
总署基地与从虫洞边缘区域擦过，险险地停在它的外围区域。
斐斯曼林提出新的交易要求，万森独自前往的话，他将自行离开基地。
万森同意了——他不可能拒绝，只要斐斯曼林愿意，他无法左右自己的行为。更何况……他想见上将，他知道德文辛也一定这么想的——上将的话，一定有什么办法逃脱困局，一定可以，一定可以的。
斐斯曼林选了一艘性能优良、能源充足的星舰，他的神情再次恢复到一派从容，遗憾地对德文辛摇头，“千算万算没想到我家阿森竟然还有这本事，斯蒂夫那只老顽固也能说动……好了，我要走了，咱们的交易作废，虫崽子你自己留着当个念想，阿森我就带走了。”
德文辛拦住斐斯曼林，“我跟你一起。”
“哈，你这是要丢下弥塞拉和阿森一起浪迹星际了吗？”斐斯曼林夸张地一仰，“将军果然大情种——不怕死的话就来吧。”
看着德文辛还特地回去把胶囊舱一起拎了上来，菲斯曼林简直感觉到了一种奇异的滑稽，这位大将军还真当是要星际旅行，一家三口还得要整齐。
三十分钟后，万森搭乘着重甲到达指定位置，而被祸害的一片狼藉的基地则像垃圾似的被斐斯曼林抛下，再次以挣脱引力的速度朝着与虫洞区相反的方向远去。同时密密麻麻的星舰与重甲从基地上飞射而出，朝着万森所在的方向驶去，根本无法分辨斐斯曼林到底在哪一艘之上。
这片星域有着不少小型涡旋暗流与陨星，第一舰队根本来不及理会斐斯曼林的踪迹，径直追逐而去，总署基地就是理事会的根基，容不得有失。
在一堆星舰重甲混乱的航线中，一艘飞舰稳稳地朝着唯一的终点驰去。
德文辛在星舰上难得语气正常地问斐斯曼林：“为什么非要拉着万森送死，你自己去死不好吗？”
斐斯曼林用一种不解目光看他：“那你干什么带你那没出壳的崽子？”
德文辛不答，他便继续说：“阿森啊，他是我的……我要离开，当然得带走属于我的东西。”
“他不是你的。”德文辛眯着眸子，“你不配。”
他的雄主从醒来那一刻就拼命地追逐着自己的命运，他不属于任何虫，他的虫生是自己挣来的。
万森静静地悬浮在星间旷野之中，无数星舰飞快地从他的身边驰过，它们有的撞上陨星炸毁，有些闯入未知暗流，有些则一头扎入他身后的未知虫洞区，还有一些朝着弥塞拉舰队所在位置而去，又在半途被轰击成一簇簇巨大的焰团。
整个浩瀚的星空熠熠闪光，炙热的光焰之中陨石碎块与飞散的碎片翻滚，它们像烟花一样四面八方地炸射出去，不分敌我地再次引起一连串绚丽的焰火。
万森的目光盯紧了操作台上的投影，防护盾上的动静无法让他分出哪怕万分之一的注意——他看见在不断逼近又消失的亮点里，有一个光点正加速朝着这边而来，它的轨迹灵巧又快，像枪林弹雨中的幽灵。
那艘星舰为了避免太过显眼，没开防护盾，没发射反击炮，仅仅只是用高超的驾驶技术躲避着弹射的各种高速碎片。
是德文辛！
这念头刚起的一瞬间，像心电感应似的，通讯请求跳了出来。万森条件反射一般地立刻接通，还没发出声音，对面就传来德文辛的话语声。
“雄主，别怕，我来接你了。”
霎时间，万森只觉眼前要氤氲起雾气，感觉三两下揉了揉眼睛，快速道：“我在这里又不会跑，上将你得把路看清了——”
叙旧的话不是这会儿说的，德文辛链接万森的重甲只有一个目的，他说：“把重甲接管权交给我！”
万森飞快地将重甲所有的密令串提交，指挥权全部移交——这在外太空其实是极度危险的事，没有哪一个驾驶员会把自己的机甲全权交给“别人”，因为只要一个简单的操作，也许是气阀门，也许是减压阀……就会轻易地夺走生命。
但德文辛不一样，万森比信任自己还信他。
“雄主，你听我说——现在走到气阀门口，抓紧顶扶，闭上眼睛，听广播中我数到零，立即松手。”
万森扑哧一笑，起身朝气阀门口走去，“上将，我不怕，不用闭眼——”
那边的声音温柔极了，“这样你看到我才会更加欣喜……答应我吧。”
万森抬手抓紧了舱门顶扶，闭上眼睛道：“好了，我闭眼了，我的王子要来接我了吗？”
不知是不是这句话一下拨响了德文辛的心弦，他低低一笑，开始倒数“十，九……”
万森感觉到重甲内的重力场开始改变，他身体变得轻盈起来，脚尖离开了地面。
“六……”
重甲的自旋在加速——应该是在匹配德文辛的星舰，他感觉到有点恶心。
“二，一——”
“零！”
万森闭着眼脱手。
他还在猜想松手后会发生什么事。也许会飘起来，也许会被狠狠拍在舱壁上，也许——
下一刻 ，腰上传来一道重力，他被猛地朝前一拽，扑在一具身躯之上。
气阀门关闭的声音传来，他眼睛才微微睁开一点，后脑勺就被狠狠扣住，唇上传来灼热的触感。
德文辛吻着他，像涸辙的鱼汲取着甘霖，他模糊地说：“雄主，我接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