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文辛眼里的愕然明明白白。若是在场有他的部下，这一定值得他们新鲜又惊奇地讨论上好久。
事实上，不管是万森说出这么尖锐的句子，还是德文辛这一瞬间的仓皇，对于他们来说，都是生平难得的一遭。
德文辛刹那间流露的神情就像身边的雄虫陡然换了副面孔一样。
万森抬起头的时候，柔和的阳光刚好从他的侧脸扫过，侧颊映有日光，暖白透彻。浅棕色的发丝与纤长的睫毛像透明的金线，虹膜纯澈，目光明明像春光一样温和。可他的话是冷的，是锋利的。
万森不错分毫地把上将脸上的情绪尽收眼底，心想：就是这样，看吧——你们追捧的雄虫其实是只寄居怪物，是你们讨伐的异族，抢了一只可怜虫的壳子，占了他应有的一切。
实际上他的脑子现在乱糟糟的，潘R说的事情、他推测的事情、以及断断续续的记忆，它们像是胡搅蛮缠的荆棘堆在思绪的道路上，一个出口也不留给他。
德文辛……上将，你也看清了吧。‘万森’的诞生就是工具，你们都想用它，说吧，想要我做什么，我都满足你们。
倒映在万森眼瞳里的身影动了——他安静地站起身，朝前走了两步。
是不是失望了？万森听见德文辛深呼吸的声音，很轻，但他耳力不错，能听得分明。也许是在压抑怒火，毕竟堂堂上将，又是消亡的王族后裔，委委屈屈地追着他跑了一个多月，暴露了不知道有什么用的势力分布，结果对象居然都算不上一只完整的虫族。
很好，他们其实互相欺骗，谁也没占谁的便宜。
万森的目光重新低垂，他看着自己的手，手心上有阳光透过高空绿植投下来的斑驳，纷杂的记忆与现实里错综复杂的信息交织，他乱七八糟地想着和他有关的没关的东西，一时之间又像忘了德文辛的存在。
但手上的光斑很快消失，一大片阴影落下遮住了它们。
万森没动，这片影子却矮了下来——德文辛单膝而跪，阳光的斑驳便被他捞到了手上。
万森还在看着德文辛握住自己的手发愣，就听他一字一顿地说：“今天，我说的，也是真的。”
今天？今天他说什么了？
万森茫然地一眨眼，脑子自动翻找起今天所听过的话，但上将一向严谨，他补全了后面的话语：“即使不是虫族，也是我德文辛唯一的雄主，这世界上、没有任何虫或人能动你分毫。”
是吗……万森轻飘飘地想，这也太简单了，这让他前面的隐瞒看起来像个笑话——若不是自己总藏着掖着，徐肖就不会死了。
德文辛见雄虫没有反应，只好把他的手拿起来，放在唇边轻轻碰了一下，“我向虫神发誓。”
一种奇怪的念头突然突破万森纷乱的思绪，他突然问：“你说的是谁？”
德文辛说：“万森。”
“万森……”万森喃喃低语，“万森是谁？”
这太奇怪了，自己为什么要钻进这种无聊的死胡同里出不来呢？
【找到他们，找到他们……别想，找到他们，回来。】
另一个思绪猛地打断了万森对自己的身份的兜兜转转，徐肖的悲剧并不是他停下脚步的理由，他还要带他们回去——他还得继续找下去！
万森的迷茫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强行镇压，目光瞬间清明起来，他低垂的视线正好看到自己的手被德文辛轻轻牵着，军雌的唇正挨着他手背上的皮肤。
德文辛看起来绝对是锋锐的，但他的唇是软的，呼吸是温热的，目光……是炙烈的，就连他那冷冷的蓝灰色发丝，其实也是柔软的。
万森一惊，下意识想抽回手。
但德文辛却继续说：“我知道你和那几只虫身上有我所不明白的秘密，但没关系，你是不一样的。我确定我的‘万森’从来没有变过，这就足够了——你们的身份我会保密，你想知道的真相我会查明，但任何想伤害你的，无论他是什么东西，我一定会除掉他。”
这话语里的表白和威吓都如此坦荡，万森一时间竟然又怔住了，不知要怎么回答。
“雄主……”
万森还是没有反应。
今日的雄虫就像发条坏掉、齿轮被卡住的古董机械表，时不时就停滞不前。
德文辛不会浪费这样难得的安宁的好时候，他着迷地吻着雄虫的手，从他的手背流连到指尖，再用牙齿轻轻地蹭着他柔软的指肚。万森的手很白，指节修长，左手无名指上有些微硬茧，像水面上最薄的浮冰。
“咳……”
一声轻咳打断了二虫这少有的旖旎，万森身体里的齿轮动了，回过神，猛地抽回了自己的手，规矩地放在腿上，目光移向发出声音的地方。
看清那只发出声音的虫以后，他起身站了起来。
德文辛轻啧了一声，对某虫的煞风景极为不满，只不过碍于礼节和身份还是非常不情愿地从地上站起来，和万森一道看过去。
这只不识风趣的虫正是梅约利·冯。张扬的红发，身着正式军装制服，站在花团锦簇里面尤为违和。
“别见外，先坐着。”梅约利抬手一摆，随意地走过来寻了个花台靠着，“实在不好意思，本来也没想打扰你们二位，只是得到了一个不太好的消息，感觉这事你们必须得早做打算。”
德文辛心说不想打扰就别来打扰，元帅你也太不识趣了。
他微微蹙起眉问：“怎么了？”
梅约利说：“你们刚刚是不是去见过那个博士？”
德文辛点头。
梅约利一拍大腿，“那老东西，不知道受了什么刺激，在监狱里面闹着要见我，说他知道一个天大的秘密。”
说完他的视线朝向万森，目光里隐隐透着担忧。
万森听言顿时身板一挺，但他的紧张还没显露出来，德文辛就状似随意地把他的右手捞在手里，一下一下地抚摸，一边问：“什么秘密？今天他说的秘密可不少。”
“他说——”梅约利下意识往周围一环视，又把音量压低，“阁下可能掌握以音攻敌的能力，直接作用于雌虫的精神海。”
万森的手僵在了德文辛的手心中。
万森那日跑路的时候是与梅约利·冯一道的，他的音疗可化为攻击的事冯元帅绝对不会忘记，醒来后万森甚至恐惧过，害怕自己被军方当做武器控制起来，只是后来压抑的情绪爆发，让他一时间有些破罐子破摔 。现在又忽地被提起，这口一直没放下的气让他再次紧张起来。
德文辛知不知道他的这种能力，他又是怎么想的呢？
万森再度垂眸，谁都不看。
“唉这事我本来想的是，若阁下不说，就帮他瞒到天荒地老，哪知道这个姓潘的假博士，一点也不老实。”梅约利露出温和的笑意，他看着万森说，“阁下别担心，我用了点安眠药把他放倒了，今天应该不会继续乱说了。”
说完，梅约利见雄虫还是精神恹恹，不由啰嗦地再次强调，“放心，我和你雌君会想办法护着你。”
德文辛的眉蹙得更深，另一只手在椅子上轻轻敲击，“他还说别的没有？”
梅约利摇了摇头，“没有，只是一直叫着要见万森阁下，说他的故事还没说完。不过这事你们得赶紧解决，他不能留。”
说到这里，万森也明白过来冯元帅的一片心思，他终于打起一丝精神，看向面前的这只红发军雌，“谢谢元帅。”
梅约利叹了口气，身体自然向后微仰，露出一点怅惘的神色，“阁下总是给我一种非常安宁的感觉，之前听虫帝……就是克加狄那家伙，他说起过你，说你像虫神垂下的目光。”
这话没有得到回应，尾声消弭在微风中，江河的浪潮声冲刷着沉默的空白。
好在梅约利是一只经历丰富的虫，他不会因为冷场而尴尬恼怒。一时间没虫出声也没虫提出离开，他便仰着头看天，和年轻的小辈们品味了一小会儿难得的闲。
过了一会儿，德文辛突然打破沉默，对梅约利说道：“你见过梅勒恩？”
梅约利点头，嘴角的弧度拉平，鲜亮的红色仿佛黯淡了几分。
“我很抱歉梅诺和梅勒恩对阁下的所作所为。”
德文辛没回答，反而问：“你是不是能解开他设置的基因锁？我试过他自己的基因，无法配对。”
梅约利再次点头，但眉头微微蹙起，“那个密码箱是他还在军队时，我送给他的礼物，那里面放的全是他不要的一些私虫物品，以及一些坏掉的联络器。”
“我看过了，那个密码箱被他改成了单向投放装置，只能放入不能拿出，而且有自毁装置。”德文辛补充道。
梅约利再次点头。
“我想知道那些联络器里面，有没有提及他帮潘R寻找一类表现奇特的虫的消息。”
德文辛的话让沉默的万森身体微微一震，他先前并不怎么集中的视线顿时放出光来，像探照灯似的瞬间定格在梅约利的身上。
德文辛不着痕迹得将手心收拢，暗暗将万森不同寻常的表现记在心里。
“元帅，这对我很重要。”德文辛认真地加重语气。
梅约利眉头间的阴影又深了一些，他想到万森在地下找的那只奇怪的雌虫，隐约觉得有什么秘密，但他谨慎地没有问出来。
“你说的没错，他的确在寻找‘举止怪异’的虫，雌雄不限。”
万森听言“蹭”地一下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先前那种失落又彷徨的状态一消而散，目光清亮，看起来瞬间精神许多，一点也不像刚刚重伤痊愈的模样。
“元帅！”万森的话语透出一种诡异的急切，“您能不能告诉我那些虫的消息？他们现在在哪里？”
德文辛的手里陡然一空，雄虫就像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突然动作，他竟然一时还没反应过来——太奇怪了，太奇怪了，这绝不是万森该有的状态。即便是再心急，以万森向来沉稳的本性，他会更倾向于了解情况再做出行动，这种几乎不经思考的动作，简直太违背常理了。
“雄主。”德文辛重新拽住万森的手，目光里盛满了担忧和探寻，“你先坐下，我们听元帅慢慢说。”
万森讷讷看着牵住自己的手，这才回过神，他抿住唇深吸一口气，没计较德文辛的称呼也没甩开他的手，只慢慢坐下，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元帅，是我心急了。”
梅约利的红眸里划过审视的锐光，在德文辛和万森的身上绕了个来回后才说：“是有这么一回事。我在联络器里面发现我几只雌子的互相通讯，里面不止一次提到过朝圣会，以及‘会说奇怪语言’的虫族。”
万森捕捉到关键词，但是他不能直接问同伴的消息，这样太过突兀，信息量获取也太少，他必须弄清他们为什么会和梅约利的雌子扯上关系。
思维在这一刻变得明晰起来，万森先礼貌地问道：“抱歉元帅，能允许我问一个冒昧的问题吗？”
梅约利对万森的印象非常好，见到小家伙终于恢复点精神了，也露出淡淡的笑意，说：“你问吧，不涉及军部机密的我都可以告诉你。”
万森说：“我想知道您的雌子怎么会都在地下城……我在下面听过一些不太好的传闻，想知道事情的真相，如果冒犯到您的话可以不用回答。”
梅约利一笑，“也不算什么传闻，他们说的我听过，有七八分都是真的。不过这事如果全部讲起来太长了……我有些也记不得了，就简单给你说个故事吧。”
梅约利转头看向高空下的江河，神情显出他正陷入自己的回忆，张扬的红发在任何一只虫身上都是灼灼烈焰，却只让梅约利·冯元帅，透出了一种沉寂的落寞。
“其实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梅约利淡淡地讲述道：“我看考珀家的那只小雌子跟着你们，想必考珀已经把天使要塞那事告诉了你们。和他一样，我的雄主和卡洛阁下也是同样的宿命，皆因为不服从安排而被发配伊甸岛，只是他脾气烈，还没到要塞，就在飞舰上自杀了。”
“我知道的时候，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3年，这期间我一直在主序号卫星负责异兽清除……回去后，已经一点证据都找不到了。”猎猎的红色逐渐黯淡，梅约利的声音微哑，“但找到又有什么用，我不能背叛帝国，我无法复仇，我的雄主死了，再也回不来了。”
“回去后，这件事很快传到了我的雌子们耳中，愤怒让他们失去理智，挑唆军团决意叛变，妄图将卡兰帝国的王朝覆灭。”
“但悲剧的根本原因并不是帝国。”万森低声说，“PUC会物色新的代理虫，建设新的伊甸岛。”
“我是个失败的雌父，我无法说服他们……他们憎恨我的无能，因此，在一次对战海上异兽潮的时候，带领三个兵团脱离队伍，沉入西冰洋，自此销声匿迹。他们离开的时候还带走了我最小的雄子，是颗虫卵，还没孵化出来，我至今也没见过他……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梅约利自嘲一笑，“我还以为这辈子不会再见到他们了。”
“梅勒恩……那么多年，我简直要认不出他了——但还是谢谢你们让我见了他一面。让他去序列星战斗吧，冯家的虫不能一辈子都是恶徒，死也要为族群挣哪怕一分的荣耀。”
梅约利看着德文辛说，“这是我的请求。”
德文辛点点头，“元帅自行决定就是。”
梅约利似乎早看出万森此问的缘由，看着雄虫眼中不掩饰的急迫，他揭开了下一幕的序章，“梅勒恩曾和我另一只雌子有过数次通讯，其中有五次提到过一只名字非常具有北河星特色的雄虫，叫苏子东。并提到这只雄虫有两个朋友，同样会说异族语言。”
万森的手猛地收紧，梅约利的生平短短而过，他最关心的部分到了。
“简·利贝尔。”
德文辛补充道。这就是梅约利·冯的第三名雌子：简·利贝尔。
“没错。”梅约利点头，“而他提到的苏子东，正是他的雄主。”
万森一愣，随即又放松下来。既然他能穿越即结婚，那苏子东遇上同样的事情也不足为奇。
梅约利继续说：“他们最后一次通讯的时候，简在‘水渠’。”
水渠。
水渠可不是白沙洞这样处于卡兰帝国下方的富庶地域，它位于这个星球最恶劣的生活区域之下——劣等区。
若说整个地下城、暗巢是混乱的聚合地，而劣等区的地下，无疑就是在混乱一词上再叠加肮脏、贫穷、野蛮、荒脊。
没有一只虫会主动去那种地方。
但此刻万森眼中却像回光返照一般迸射出希冀的光芒，那种眼神德文辛太熟悉了，这几乎是一种信念乃至于执念的执着，可——万森为什么这么执着？
不要急。德文辛告诉自己。
这个问题的答案就快要浮出来了，不要逼迫，不要冲动。
此时的万森就像是被绷得极紧的弦，他不敢轻易触碰，怕一旦断开，就再也没有续上的时候。
德文辛不动声色地接上话题，“元帅，说说简·利贝尔吧，如果可以的话，我们会直接前往寻找。”
梅约利沉默片刻，将自己的军装外衣拉开，从内衬口袋里抽出一张折叠储存条，他将东西递给德文辛，又看了眼万森，“阁下、将军，我有个不情之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