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森原本还保持着平静的目光逐渐变得难以置信，不解地站在原地与德文辛对视。
他不用说话德文辛也知道他目光中的含义：为什么要认罪，你明明没有做那些！
虽然对雌王前面所说的什么邪恶的伊瑟尔一知半解，万森却很清楚德文辛只是要带他逃跑，最多只能算叛逃，那些来攻打奥卡顿飞舰的绝对不是他！为什么德文辛要认这些罪！
“小万森，过来。”
阿什雷蒙朝万森伸手招了一下，“别站在那里，你不信的话带你回去看证据就知道了，是我们的疏忽，竟然让你待在这么危险的虫身边。”
万森不动，还站在原地有些固执地看着德文辛，希望上将能给他一个解释。
德文辛的目光无波无澜，松开雄虫的手后，他重新变成了一座冰川。
见万森在原地愣怔，阿什雷蒙无奈地叹了口气，他低声对身侧的一名卫兵交代了什么，那卫兵领命后迅速走出包围圈。片刻之后，卫兵带着维布伦回到阿什雷蒙身边。
维布伦的面容上带着恰到好处的震惊，他飞快看了一眼正在和万森僵持对视的德文辛一眼，赶紧朝阿什雷蒙行礼，动作都有些不自然，“雌王。”
阿什雷蒙抬抬手，“别那么拘谨，你快过去把小万森带过来。”
维布伦应是，他抬步走过来，刚走两步，就见对面冷肃的军雌忽然动作——
德文辛速度极快地伸手一拽，刚刚被他放开的万森重新被拉过来，脚步不稳地踉跄一下，整个人而狠狠撞进他怀里。只是这一次，一把小型激光枪随之抵在万森的太阳穴上。
同一时刻，四周的“围墙”整齐划一手臂一抬，所有枪口都对准德文辛的头颅！维布伦立刻停住脚步，双手在身前平举，“冷静，将军。”
“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德文辛紧紧环住万森，视线从维布伦移向阿什雷蒙，“既然大殿下也在场，那麻烦殿下做个见证——我自会认罪，但我有个条件。”
“你说。”阿什雷蒙微微敛目，危险的目光像即将发起攻击的毒蛇。
德文辛露出一个讥讽的冷笑，“看来雌王对我家雄主很是看重，这样就好谈多了——关闭编XT-072跃迁点曲率干扰，放行跃迁。”
阿什雷蒙回以同样讽笑：“原来将军是为了拿个虫质才回来的——小万森，你看，我没有骗你吧。”
万森被德文辛抱得太紧，几乎要喘不过气，这次是真的有点茫然——这么紧的拥抱刚才也有过一次，刚刚上将对他说“别怕。”
冰冷的枪口在太阳穴纹丝不动，万森的心跳极快，思维却像是陷入了泥潭，甚至不敢确定自己此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惊愕还是茫然还是恐惧？那会不会太难看了些。
万森眼前的景象有点像失真的幻影，他看见阿什雷蒙又在和身边的虫交谈什么，看见维布伦放下手，接着他耳边传来德文辛极低的气音。
声音太微弱了，甚至让万森不敢确定是德文辛发出来的，但温热的气流在他的耳际荡起阵阵微痒，他僵迟的思绪辨认出了话语内容：“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别怕，你乖一点，别怕。”
德文辛重复了好几次“别怕”，他生怕雄虫乱动似的用力紧紧禁锢着万森，“雄主，你相信我，别怕。”
万森想，他在害怕吗？被枪口抵住的那一瞬间脑子都空白了，说不怕一定是假的——但德文辛又说“别怕”。
他明白自己应该在作为“人质”上还是很有分量的，阿什雷蒙不惜做这么一场大戏就是为了来抢他，而德文辛为了让自己的部下离开会拿他做筹码与帝国最高统治者谈判——这多少让万森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违和与不真实感。然而身体在渐渐发冷，他内心无端升起了一种自嘲。
万森沉默得沉入自己的角色，他茫然而无辜地看着雌王与维布伦，等待着这场奇诡的戏走向下一幕。
场中寂静地只能听到轻微的呼吸声，此起彼伏，细听像风的呜咽。B区地势低，二月天的气温不会太低，但总是阴云密布，像天上永远挂着一床破棉絮。此刻的浓云几乎要压向地面，沉凝的空气似乎压迫住了每只虫的呼吸。
万森不知道其它虫脑子里正在想什么，他被这么架在原地动也不能动，只好分神开始乱想。一会儿想雌王的目的，一会儿想德文辛的目的，一会儿又想维布伦到底知不知道这件事——三方一串联，万森觉得自己隐约触碰到了什么。
这时，阿什雷蒙突然说话了，“将军，他们已经跃迁，你可以查一下。”
说完，他还在手腕一拂，身前凭空多了一个全息投影屏，上面正显示一艘重舰从星海上消失的画面，一共也就十几秒，来回放了好几遍。
德文辛眯起双眼打量了一下雌王，架住万森没有动作。接着，视线投向维布伦，“你说。”
“是这样没错，将军。”维布伦在自己的终端上看了一个来回，笃定点头：“我查看了所有驻守重甲的监控，每个角度都有，他们确实离开了。”
阿什雷蒙摊开手，“好了，你的要求我已经满足了，再不放心的话你还可以自行联系——噢，此时跃迁中可能会等待一两分钟，不过先请放开咱们的小雄虫吧，这么粗鲁的动作会吓坏他的。”
万森觉得单臂环住自己的力量又加大了一分，紧得能让他感受到对方的手臂和身体都在颤抖，他听见德文辛淡漠的声音：“很好，多谢冕下。”
维布伦重新朝德文辛走过来，这一次谁也没有出声，全场仍旧寂静——学生们应该被带队的老师带走了，万森继续分神想着——他们会在路上讨论这件事，其中会不会有某只虫忽然细思极恐地反应过来，他们只是某位当权者计划中可有可无的陪衬，就算为此丢了性命也只会成为“事故”的不幸者。
“啪。”
激光枪扔在地上的声音拉回了万森的思绪，他无措的目光又落在了那把小激光枪上——这东西被德文辛塞在哪里的？上将身上总是带着各种武器，看起来却齐整极了，谁能想到他手上套个装饰品也是一支强效镇定剂呢？真不愧是伪装的高手。
维布伦已经走到近前，他迅速一把将万森拽过，仿佛下一秒他身后的这位将军就会化身恶兽一般。而就在这时，万森听到德文辛最后一句极低的叹息——
“你会自由的。”
万森轻轻一颤，琥珀色的瞳孔微微放大，他忽然很想回头去看一下德文辛的神情。然而他被拽离后大批的卫兵迅速包围住他和维布伦，同时另外两列卫兵更严密地举着枪围住场中唯一的罪犯。
失魂落魄的万森一定是呆滞的、迷茫的、害怕的，对那个拿枪抵着他的虫一定一眼也不敢看。万森微微垂下眸子，盖住了眼中所有情绪。
万森和维布伦被护卫着走到了阿什雷蒙面前，雌王露出他标志性的祥和笑容，“小万森，别怕，现在你安全了——”
阿什雷蒙想抬手抚摸一下万森的头，后者一个激灵就往维布伦身后躲。
“唉，看这都吓成什么样了？”阿什雷蒙轻轻一叹，“你放心，德文辛会以危害雄虫罪被起诉，判决落下后你们马上就可以离婚了。”
离婚！？
万森片刻怔神，他差点忘了自己的全情入戏，猛然抬头看向雌王，震惊的目光毫无伪装。
阿什雷蒙一副又怜爱又无奈的神情，“他这么对你，卡佩兰特自然不会让这样的虫继续做你的雌君，判决下来后他的资产会过到你的名下——唉，我才知道，德文辛这家伙结了婚也藏这么深，什么东西都没给你。对了，这几天要不要来王宫里住住？虫帝老和我说想和小万森下棋了，过来散散心吧。”
这番话，若万森真是只未曾涉世的小雄虫怕就信了，但字字陷阱，步步牢笼——甚至于让万森怀疑自己在雌王眼中是不是个小蠢货。
于是万森眨了眨浅色的眸子，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了一丝不解与抗拒，阿什雷蒙可不是好骗的主。他摇摇头，有些惧怕地往维布伦后面又躲了一点。
“冕下，别难为他了。”维布伦跟着叹口气，他也露出无奈的眼神，神情竟然和雌王有五六分相似，“若是我遇上这样的事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让他跟着我身边安静一下吧，我家——我是说林应，和他玩得好，正好开导一下。”
“还是你想的周到。”阿什雷蒙一笑，“这些年我还是更喜欢你一些，尤萨什么时候能学到你一半的用心，也不至于让媒体天天抓着笑话。我听说凯斐也和小万森玩的好，让他一起吧，别没事就总往外边跑，你看看，这次闹着要上天，差点就闹出事了。”
“对了，这阵子也别去学校了，我给你们找了个住处，环境也不错……小万森和林应不是还挺喜欢考珀家那只小雌子吗，正好也离的近。学生们话多，我怕他们乱说给他带来压力。”
雌王恢复成有些絮叨的长辈，直到城防卫把德文辛押解进一架机甲离开后，他才结束谈话，让维布伦把万森带走。
直到万森被带上了维布伦的机甲，看到正坐在副驾位置上的林应，他才微微松了一口气。不过万森没有立即开口询问，他垂在身边的手比了个动作，林应很快捕捉到这个细节，点点头说：“没事，这里的监控全部屏蔽了。”
万森这时再装不下去了，他立即对维布伦说，“殿下，这到底怎么回事？你们早就知道对不对？”
“万森，你先坐下，我们边走边说——卫兵跟在后面。”
万森推开驾驶舱后的阀门，坐在小休息区里，但焦虑的神情再难以掩盖。
待机甲重新起飞，维布伦的声音传来：“德文辛是伊瑟尔一族我们都不知道，原本只以为是海瑞星上的普通军雌。”
“伊瑟尔在各大行星国都是比较忌讳的姓，大家都只在私底下传他们暴虐嗜杀，所以才被联合灭族。”
“那上将会怎样？”万森忙问，他听出维布伦的语气也不是很确定，想来也不肯定伊瑟尔就是什么十恶不赦之辈，他和德文辛相处时间长，自然不会光凭姓氏就下定论。
维布伦：“不知道，但短时间不会有性命之忧，他手里有很多东西需要移交——军事法庭判决下达后也要走很长的流程。”
说到这里，维布伦顿了一下，就在万森以为他已经结束话语准备再提问时，又听见金发的殿下说，“这还是在他愿意配合的情况下。”
如果不配合，就会采用其他的手段。
万森听出其中含义，忽地就咬住接下来的话头，没有向维布伦再说，他重新提起另一件事，“殿下，我是不是很难离开雌王给我安排的住所？”
维布伦没说话，反而去看了眼身旁正安静划着光脑一直不言语的林应，他轻声叹了口气，“是。”
高悬在头顶的冰锥仿佛就要钉下，万森觉得一阵恐怖的寒意从自己头皮往下蔓延，思索片刻，他突然诚恳道：“殿下，林应，我能不能拜托你们一件事——你们可以先听我说，如果能够保证自身安全再答应，不行的话我会另想办法，但你们不能阻拦我。”
听见万森如此郑重的语气，维布伦和林应都转过头来看着他——这是万森第一次向除了上将以外的其他虫提出请求。他思路清晰，语气平静，说出的话却让二虫皆露出震惊之色，维布伦甚至推翻对万森从前的印象：那只被德文辛紧紧护在翅翼之下的软肋，又温和又乖巧，像易碎的琉璃。
而此时，这只小雄虫竟然提出了这样一个请求，这在维布伦与林应看来简直无异于以卵投石。
林应即使目露惊诧与不可思议，但依旧能在万事面前不崩于色，他点点头：“实施上没有难度，但你确定要这样做？太危险了。”
维布伦不赞同地点点头，“这样会完全失去退路。”
“我已经没有退路了。”万森流露出怅惘，他乏力地往座椅上一靠，“我不想做第二个卡洛·阿兰……”
也不想让德文辛成为第二个考珀·琼，万森在心里接上了没有说完的话。即使他现在依旧不确定上将到底回来自投罗网做什么？难道真如阿什雷蒙所说，仅仅需要一个虫质吗？最后那句“你会自由”又是为了什么。
维布伦受过万森的恩，自然愿意帮忙，而林应与万森更在这半年时光里生出当代雄虫间难以形成的友谊，也愿意帮忙，只是他们可以做到保护自己的行迹不暴露，那万森呢？两双眼睛中都流露出浓浓的担忧。
“没关系，我只是为了自保。”万森勉强露出一点微笑，“麻烦你们了，越快越好……今晚之前吧，我怕迟了再有变化。”雄虫那向来让虫心生愉悦的脸庞此时透出一种绝望中的挣扎。
维布伦转过头继续看操作台，心里莫名想着，德文辛这可恶的家伙，竟然拿雄主当筹码，他曾想过自己雄主的感受吗？而万森竟然丝毫没有提及此事，他甚至最关心的是“上将会怎样。”这一刻，维布伦对自己这位老友感到了一丝愤怒——不仅是对方的欺骗，还有对雄虫的行为。
胡思乱想间，维布伦向林应悄悄瞥了一眼，当初自己离开的时候，林应是不是也曾这样伤心难过，这让维布伦的心猛烈地抽痛起来，一瞬间对旧友的恼怒便全降临在了自己的身上。
“维尔。”
林应忽然出声打破凝滞。
维布伦把视线从屏幕上的小光点上挪过去，没敢看林应的眼睛，“怎么了？”
林应语气平静地说：“你好像还忘了一件事。”
“什么……”维布伦反应片刻，沉默下来，好一会儿才说，“是的。”
维布伦声音更加低沉，他转过头去看万森，“还记得雌王的话吗？那里离考珀·琼家里很近，他知道安排后想邀请你去他家里做客。”
“那里”指的是雌王为万森准备的临时囚笼。万森语气有些疲惫，不解问：“做客？可我实在没有心情……”
“也许是最后一次见面了。”维布伦轻轻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