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临岩县的百姓而言, 这应当只是一个平凡的冬日。就和往年的每个冬天一样,大家伙儿在屋里一边烤着火,一边闲扯着家长里短。
但这天发生的事, 却注定让这个冬日成为梦靥的代名词。
要将天地毁灭般的大火, 以连噩梦都想象不到的恐怖之势,从天而降, 人群哭喊奔逃, 大火仿佛有自己的意志, 如火龙般席卷而过。
整条长街都化为焦土。
但奇异的是,居然没有一个百姓受伤。
在大火的中心,只留下了几道炭黑色的痕迹, 在这个痕迹中央,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脸色惨白, 带着身旁的侍从悄无声息的消失在人群里。
“大人!”管风已经连表情都扭曲了。
他是在叶墨槿身边才保全了性命, “那夜苍穹究竟是什么妖物?!大家……弟兄们连尸首都没能保全,只有一片灰烬……”
从未怕过任何妖物的大内近卫, 如今竟然语不成声,叶墨槿没有回答他,“速速返京,将此事报给陛下。”
他带了半数近卫, 每个都可以一当百, 却有五人被李南落所杀。要知道纵然与一群大妖对敌也从未有如此折损。
而更没想到的是, 那妖物夜苍穹竟能在眨眼之间杀尽他所有人!
叶墨槿的右手臂一片焦黑, 他掏出怀中的伤药敷上,伤口以缓慢的速度一点点愈合, 却并没与如同他预期的那样恢复如初,仍旧留下焦黑的痕迹。
这可是妖物所炼的神药, 管风骇然色变,叶墨槿盯视着手里的伤药和手臂的伤口,久久无法成言。
长街之上。
接受了一场噩梦洗礼的百姓们像着了魔似的趴跪在地,眼前好像还残留着浓烈的赤红色的印象,令他们不敢动弹。
银发玄衣的男子自语道:“居然还真的能随心使用。”
捻着手里的小火球,他漫不经心的把玩着,穿过人群,自语道:“是我来晚了,不过主人你自己也说过,要是赶不及,那就是你命该如此。”
说的冷漠,眉头却紧紧皱着,动作更是小心,为怀里的少年擦去脸上的血迹,眼睛、鼻子、嘴角、耳畔,这都是无法承受自然之力的证明。
“看来你命不该绝。当然,毕竟有我在,确实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死得了的呢。”
抱着李南落一路慢悠悠的走着,时不时的对怀中少年说着话,没有一个人敢阻拦他的去路。
夜苍穹自己知道,他的妖力本来就还没恢复,疾驰赶来是他计算之中,但李南落的状况却是意料之外。
他的出手,自然更不在原来的计划里,幸好有火焰之卵,只是用了部分妖力驱使就足够造成偌大声势,否则要他带着李南落与那群近卫交手,哪怕是他,也一定会付出惨痛的代价。
县衙的赵大人后知后觉的带人赶来,眼见几个大内近卫都已经尸骨无存,识时务的很,不敢有多余的言行,生怕万一惹这个妖物不悦。
夜苍穹却似毫无所觉,大摇大摆的离开街市,七弯八绕的走进一处大宅门前,往墙头一跃而过。
墙内庭院秀丽,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看来便是花了心思的,他熟门熟路的走到一栋楼前,推门而入。
只见一名老者被捆绑在地,吹胡子瞪眼的朝他大骂,但无奈口中被塞了块破抹布,只发出呜呜的声音,在他周围,一圈细小如同磷火的幽光忽隐忽现。
一名女子正坐在床沿,细细为床上的女童擦拭小脸,听见脚步声,连忙回头。
见男人怀里抱着个人,也只多看了一眼,便温声说道:“我没有妄动,也没让家丁仆人接近此地,你现在能放了我爹爹了吗?”
“他若再多嘴一句,我便将他吃了。”他吓唬她。
女子连忙点头。
周围的幽光消失,老者被放开,张嘴就要大叫,被她一下捂住,“爹爹!听女儿的吧,莫要大叫声张,你想想,要是旁人知道我们家有妖物……”
她细声安慰,又是低声哄着,老人果然被她劝服。
虽然不叫,但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大胆妖物,居然敢闯入我沈府来,你可知道我沈寒三,祖上三代都是太医局提举,你若为非作歹……”
提举乃是太医局之首,夜苍穹本是妖物,哪里会理睬,示意怀中有伤患,“老头,为我找个地方让他歇息。”
沈寒三说到兴头上,见少年脸色发白、面留血痕,便立时停了嘴,下意识伸出手诊了诊脉,“奇怪,按他脉象,此刻该是满面通红高烧不退,怎么反倒面无血色气若游丝?”
“他……是个人吧?”他好像忘记眼前妖物不是善类,认真问道。
“当然。给我们安排一间房,他需要好好休息。”自顾自下了令,夜苍穹像是这里的主人似的吩咐。
沈寒三自诩医术,遇到这等奇怪之症,哪里容得他们离开,丝毫不以为意,反倒催促着女儿快些安排,“绮珺快去,顺便把我的九针带来。”
女子匆匆去了,沈寒三正待再好好诊个脉,正在这时,少年悠悠转醒。
纯净白墙、横梁之下几幅书画,窗棂半启,窗外楼台小桥,恍如昨日。
眼前陈设与昔日家园如此相似,一切令他似如梦中,他已经太久没有梦到过当日的相国府。
“我……这是在哪儿……”
老人马上凑了过去,“少年郎,你怎么会和一个妖怪在一起?告诉你,这是我沈府,我沈寒三祖上三代都是太医局提举,门下弟子——”
“啰嗦。”夜苍穹一抬眼。
沈寒三顿时无法张口,这是什么妖术!
李南落逐渐回忆起之前发生的事,发现自己正被抱在怀中,虚弱的抬起手,“放我下来,阿夜。”
“你现在身体还虚弱,下来做什么?”阿夜一脸不赞同。
“这样成何体统。”到了这里,他仿佛又成了那个恪守规矩的相国府小少爷。
阿夜不以为然的低头蹭了下他的脸,“你们人类总是遵循一些奇怪的所谓礼数,以前你身体不适的时候,还不都是我这样抱着你陪你睡的?眼下怎么就不成体统了?”
沈寒三顿时倒吸了口气,李南落知道这话听着像什么,脸上一热,有些恼火,“早就对你说过,化作人形之后就不要做些让人误解的事。”
“要不是为了救那小崽,我何必化作人形,就为了让这些愚蠢的人类明白我的意思,把小崽安置了才好赶来搭救你……”
李南落顿时记起来,“云儿呢?”
见她好好躺在床上,便放了心,心里却浮现出大内近卫首领说的话。
“听说……城门口便有医馆。”
“是吗?”
“你是有意来迟,只为了看我究竟能坚持到何种地步,是也不是?”
“那还怪我来晚了?要知道你可是自己说过,要是赶不及便认命的,结果呢?果然非我不可嘛。”夜苍穹半句也没提到先前的凶险,和他当时的愤怒。
“还是你是想告诉我,你们人类纵然得到了妖力,依然不过如此?”他笑的挑衅。
“混账!”一拳挥去,用尽了李南落全身的力气。
阿夜不躲不避,挨了这一拳,又舔了舔带血的嘴角,“我早就告诉过你,在这条野兽之道上只有弱肉强食,很多时候,你只能靠自己。”
“可我把你当做我可以信任的伙伴!”李南落抓住他的领口。
室内安静下来,只有这句话的回声悠悠飘荡着,无法开口的沈寒三意外的瞪大眼,阿夜惊讶的扬起了眉,露出了微笑。
“我知道你很生气,但是你要相信,无论如何,我是不会让你死在那群猎人手中的。”
感受到他的愤怒,夜苍穹握住他的手,“你想要变得强大?那就不要依靠任何人,相信我,我会让你变强。你要记住一件事,我依然是这个世上,你唯一可以信任的妖。”
暗绿色的眼眸里,金色的光芒流转着,深邃的像是能把人吸进去,自信的像是一切事物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回想过往,哪次不是如这大妖所料,李南落露出一丝苦笑,慢慢松开手。
冰冷的手落到了阿夜温暖的掌心里,他不禁想到,这是人类的体温,还是妖物的兽血呢?
正在这时,沈绮珺匆匆跑来,“爹爹,街市着火了,全成了废墟!住在那条街上的百姓无家可归也没了吃的,乱了起来,赵大人正带兵在那儿守着!我们要不要准备些什么?”
火!李南落一把推开他,挣扎着落地,“阿夜!你告诉我,你在长街上做了什么?!”
“也没有做什么,我只是用火焰之卵将所有一切都烧了。”他轻描淡写。
“你杀了人?”
“杀了一些,杀了那些要你命的。”他笑的冷酷,“他们能要你的命,我就能要他们的命。”
“是那些大内近卫?他们都死了?!”
“大约死了吧,确实有些人类烧焦的痕迹,只是那首领身上似乎另有玄机,功力也是了得,被他逃过一劫。”
被接连质问,夜苍穹露出不耐烦的表情,李南落却不敢轻忽,“那百姓又如何?”
“你为什么如此关切,你难道忘了他们是如何对你?”
“他们对我,是他们愚昧,我要是和他们一样动辄言杀,那我和那些为祸的妖物又有什么区别?我就当真成了杀人凶手。”
阿夜笑了,“但你已经杀过人了,那些近卫莫非不是你的同类?”
那双带着魅气的眼睛又朝他望了过来,“记得我对你说过吗,你会拔刀的,到了那个时候,你会感受到双手沾血的滋味,杀戮的滋味。”
他附耳低语,语声渐沉渐缓,李南落随着他的话,回忆起了被力量充满,血脉膨胀的快意,他犹记得手中劈砍的风刃,和在风刃之下飞溅的鲜血……
“别说了!”女声打断了他,是沈绮珺。
李南落是第一次与她照面,清丽的脸庞薄施脂粉,晴空似的蓝色衣裙刚及脚踝,裙摆不大,很是利落,就如她束的光洁无比的发髻一般,垂肩的那一缕却是灵动的,整个人透着股清澈的透明感。
好像湖水天色。
沈绮珺生的很干净,那种干净,叫人放松,不由得就心生好感。
他怔怔的望着她,像是倏然之间被拉回了相国府,一切都没有发生。
她是第一次被人这么直直的打量,微微皱眉,转头冲着夜苍穹说道:“他是病人,你却令他情绪起伏过大,你若是为了他好,就该让他卧床静养。”
她又一指沈寒三,“卧房我已经命人准备好了,你放了我爹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