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黛玉如此,苏槿脸色微变,她下意识地先捂上小包子的额头。
感觉到手底是正常的温热,苏槿这才放下心来。
“可吓到我了,还以为是你又不舒服了。”她笑着点点黛玉的鼻尖,带着几分亲昵。
昌邑公主也凑近瞧瞧黛玉的脸色,伸手在她柔软的脸颊上抚摸了一下询问道:
“虽说没发烧,但显然是有些吓着,可是怎么了。难不成是刚才我和你姑姑说的话,你听见了?”
黛玉没说话,摇了摇头,怯生生地往苏槿怀里钻着,这才眨巴着大眼睛,神色之间竟有两分像是做贼心虚。
做贼心虚?苏槿忍不住心生古怪,她试探性地说道:“我们刚刚说的是那封遗诏总不会玉儿,你当时偷看过吧?”
“玉儿没有。”
小丫头的嗓音干脆,听到苏槿这样说,她下意识地抬起头反驳,只是随即就像是被卸了力气一样又缩起身子。
“只是那里边说的我知道。”黛玉带着几分干巴巴地说道,眉宇间升起一团痛苦。
苏槿听着小姑娘的讲述,这才明白原来这封遗诏,早在贾敏病重的时候,就因为一次偶然落在林如海手中。
“我记得这件事情,当初母亲已然病得起不来了,父亲发现遗诏之后也是心神不宁。
后来还是母亲劝说父亲,莫要轻举妄动,因为这封遗诏的内容太诡异了。谁知道第二天,母亲就再也没醒过来。”小姑娘的双眼此时有些空洞,水灵灵的大眼睛雾蒙蒙的一片,像是又回到了当日一样。
“朕自登基起,承先帝之遗志,夺上古之福泽……未有半分松懈……然朕被小人之谈,陷土木堡……今外倭敌阵阵,为保我大汉国祚,朕愿以身殉之……
皇二子乃朕之嫡子,着继上皇之位,享甘泉宫之尊荣……皇七子水亟,性非帝王之资……”
黛玉一字一句的,将遗诏的内容完整地背诵出来,苏槿先是有些惊讶小丫头乃是过目不忘,随即便苦笑起来这封遗诏,简直就是林如海的催命符。
景帝本就得位不正,心中每每煎熬,因此做事之上,越发的阴诡狠厉。如今这封遗诏大白天下,纵然义忠亲王一脉,已经再无子嗣,恐怕也会被有心人所利用。
“朕本是如此着想,可未曾想到,朕的天人相授,乃知日后之事……可惜朕已无力救下吾儿……此乃朕所悲愤……然天人诉说,天道轮回,终有回馈一日……天人留楔:‘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只当为我报今日之耻……勿论何人继位,此仇不报,朕终难安……水煜绝笔。’”
黛玉一字一句地说着,苏槿的心也跟着起伏。上面还好,她本有准备,待听到天人之时,忍不住面露古怪。等到那句“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
苏槿闭眼,只觉得这件事情真的是闹大发了。
她乃是重生之人,因此对于这句话,一眼就可以明白其中的含义。
“我倒是更想知道那所谓的天人是何人。”苏槿悠悠说道,她本以为自己的重生,就已然算得上是得天地之造化,未曾想到竟有人在十几年前便已经预料到未来之事。
景昃鸣禽集,水木湛清华,将大汉朝的未来说得清清楚楚。
景帝自然是其中景,也就是遗诏中的皇七子,水亟是本名。大汉朝皇帝继位后,会抛却旧名,由钦天监重定。景帝继位后,改亟为景,是为景元帝。
因此,若是正式的文件,还会标注为景元帝。
昃(ze)这个字别人不知道,她却是清楚,这个正是当年水霖登基之后的名字。当年景帝去世,水霖改年号昃令……
难道命运真的是被安排好的吗?苏槿有些迷茫,不过她的心智坚忍一瞬间便转换心情。
纵然是命运早已注定又如何,她始终相信命由天定,事在人为。
想到此处,苏槿粲然一笑,看着小包子如今粉嘟嘟脸颊。
命由天定,运由心生,她只相信她的选择是对的。
想开了一切,苏槿忍不住心中多了两分恣意,她低头看着黛玉,忽然询问道:“玉儿,你是否打算去接你父亲?”
黛玉闻言一愣,她虽知道父亲不日即将进京,可是如若是她去接,会不会给父亲带来麻烦?
苏槿这一句话也让昌邑公主吓了一跳,她的立时反对说道:“不行,玉儿还是等如海进京之后再说,总归他要来府上的。”
昌邑公主却是担忧,万一景帝在林如海进京之前动手,到时岂不容易会连累玉儿。
苏槿也不过就是一时奇想,此时见到母亲反对,也就不再多言。只是她心中明了,如今景帝再也不会下手。
因为按照她的计算,如今若是不错,林如海应该已经快到津门。
到这里以后,除非景帝真的疯了,命人暗中下毒,不然林如海已经是安全的。
而且就算是下毒也不怕,毕竟当日水湛离开之际,她就特地送出不少张太医特制的解毒丸。
纵然是无法立刻解毒,但是吊住性命回到京城却是不难。
只是这事儿却不好和母亲言明,毕竟她如今乃是未出阁之女儿,与水湛太过频繁接触,难免有几分私相授受之嫌。
因此苏槿叹息一声,可怜兮兮地看一下黛玉说道:“没办法,看来只得咱们在府中等了。”
黛玉也是极为配合苏槿,安慰性地拍拍她的手,口中安慰道:“姑姑,没事,玉儿陪你等。”
其中多有几分怜惜之意,苏槿低头看着黛玉,两双相似的眼眸撞在一处,具是笑得眉眼弯弯。
此后又过两日,果然如同苏槿所料林如海在第三天的下午,来到京城。
本来若是按照正常,林如海应当回家沐浴更衣,第二天再入宫递牌子。然林有海心知若是自己有半分耽搁,反而会让景帝心中狐疑。
因此他一入京城,便直接风尘仆仆前往宫中觐见,果然如同他所预料,见到林如海到来,景帝看似极为高兴,可身上的阴冷半分未少。
林有海心知自己能否活过今日,就看如何应对当下里也不多言。
二人这一日在殿中说了些什么,终无人得知。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林如海简在帝心,第二日便传旨着巡盐御史林如海,解去江南巡盐御史之职,进左都御史。
谕旨一下,京城众人哗然,从正三品的巡盐御史,一跃成为从一品左都御史,执掌监察院。
连升三级!
林家此时却是门庭若市,有老亲旧贺,也有同年亲朋,更有趋炎附会之人。
一时之间,林如海忙得焦头烂额,足足过了三四日,这才到出些时间前往苏府。
苏槿对自己这个表兄早有好奇,因此听到对方送帖,便带着黛玉早早地在厅中等待。
小丫头转眼已经离开父亲有两月有余,如今正是想念的时候,昨日里要不是苏槿连连劝慰,估计她这一夜都未必能睡。
今日早早地便收拾好仪器,身上穿着一件浅粉色绣芙蓉花夹袄,下着豆绿色八幅裙,脚上蹬着一双墨绿色翻狐狸毛靴子。
头上则是丫鬟仔细梳得双丫鬓,上面穿着小指大珍珠,又用粉色的纱带固定。
这一身,更衬得小包子形容灵巧,通体的灵气,仙姝奇葩。
“你且坐着等着,如若是一会儿表兄来了,还以为我在欺负你呢。”苏槿眼瞧着今日里黛玉这番活泼,心中也是畅快之极,但到底还是有些恶趣味。
听到苏槿所言,黛玉先是脸微微一红,又有些不好意思地凑近苏槿身旁,歪在她的裙边说道:
“姑姑,如今玉儿变胖了,爹爹会不会认不出玉儿啊?”
小姑娘一边说着,一边有些纠结地捏捏自己日渐红晕的脸颊。
说是胖了,实际上哪里有那么快,只不过如今黛玉每一日的行色好过一日,因此这才觉得比往日要圆润了一些。
苏槿听到黛玉这样说,忍不住扑哧笑出声来,纤长的手指碾过小丫头的脸颊。
“你才几岁呀,就担心这个问题。末要多想,你就算再胖一些,你爹爹也会认得出你的。”
两人正调笑着,忽然听见脚步声,黛玉立刻双眸一亮转过头,第一眼就看见阳光下一抹修长的身影。
“爹爹。”
黛玉一瞬间就认出,那正是自己朝思夜想的爹爹,她顾不得其他直接向外面奔去。
此时她眼中再也看不到其他,只剩下那一抹年幼之时,便宠爱她至极的身影。
林如海此时也是心中激动,他看着那一团粉色向自己冲来下意识紧走两步,俯下身将其抱在怀中。
抱住软软温热的小团子一瞬间,将林如海这半月来的所有慌张与心酸皆抚平。
然而他尚未说出话来,就感觉胸前一阵温热,随即一声若啼血的童音在耳边响起:
“爹爹,你为什么不要玉儿了?”
这其中没有怨没有恨,只有幼童的不解。而正是这样的情绪,让林如海瞬间恨不得回到半月之前,抽自己两个耳光。
他几近哽咽,半晌这才说出话来:“玉儿,爹爹从来未曾想要丢下你。”
是爹爹错了,爹爹不该轻信他人,爹爹应该明白在勋贵之家,真的去讲亲情有多愚蠢。
林如海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他的喉咙像是被人塞了一块热炭。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可林如海今日却顾不得自己左都御史的身份,抱着女儿泪如雨下。
黛玉是他唯一养成的孩子,纵然当年妻子生下嫡子,他对黛玉的宠爱也未减半分。
而妻子和嫡子相继去世之后,黛玉便是他活着的寄托,如今被稚童质问,是否不要对方。
这么几乎等于,将林如海的心刨开生刮。此时只觉心中悔恨至极,他将黛玉紧紧抱住,抚摸着女儿细密的胎毛,口中连连保证道:
“为父从来不曾不要玉儿,现在不会,以前不会,将来更不会。”
小包子在林如海的连连安慰之下终于止住哭声,只是到底是双眼有些红肿,苏槿见状也是心疼,赶紧命人去煮了鸡蛋替她消肿。
“表兄,一路可还顺利?”
等到一切尘埃落定,苏槿这才和林如海寒暄。
她素来是个极端方的,林如海也是君子之态,因此二人并未有什么扭捏,反而极为的亲近有几分一见如故。
提及这一半月,林如海也颇有些隔世之感,他略一回神笑着说道:“一切还好,总归是有惊无险。
表兄还要多谢表妹,一次救下我儿,一次救下如海。”
林如海口中说着,却并未多言其他。
有时候并不需要多说,心中就有盘算,苏槿微笑摇头,她并非是辖恩求报的。
因此林如海这一番表忠心,到不须如此。
“表兄日后可有打算?”苏槿对于林如海这并不太关注,相反她更关注黛玉的日后。
听到说及自己,黛玉也是眨巴着眼睛盯着自家父亲,她也想知道自己父亲的打算。
看着女儿的眼神,林如海淡淡一笑:“这件事情刚刚和表叔叔已经说了。
因我刚刚接掌左都御史本就繁忙,再加上林家已经多年未曾居住,如今不过是勉强收拾出个院子。
因此,表叔叔的意思是让我暂时居住在拥澜堂那边,待到林府那翻修好再说。”
苏槿听闻此言,也是连连点头心中欣喜。能够和玉儿多待在一起,她心头极为畅快。
而玉儿和表兄住在一处,也定然是称心如意的。
“如此甚好,这样我也不用担心见不到玉儿了。”
拥澜堂是苏府东南角的一处院子,说是院子实则是一套三进宅子。前门直通御街,后门就是苏府的外院,真真是最合适的去处。
林如海和苏槿二人又为黛玉之事,多有沟通,其中又涉及到贾府之事。
林如海为此事又再三感谢苏槿,若非是苏槿将女儿带走,恐怕他还被蒙在鼓中。
话说及此便又提到一件事情,林如海起身向苏槿双手一拱:“我这里还有件事要求表妹,还请表妹能够同意。”
这话有些突如其来,苏槿也微微发愣,歪头看向林如海。
等到林如海解释明了,这才知道其中是怎么回事,原来林如涵已然决定,就在两日之后便前往贾府拜见贾母。
因此却是想请苏槿,带着黛玉前往贾府内堂。
“本来如若是正常,应当招玉儿之长辈,只是何奈林家亲眷空乏,只能求表妹了。”林如海口中说完,双手抱拳行礼,竟是折腰躬身。
苏槿见状,赶紧起身侧身不肯受她这礼口中笑道:“我当是何事,不过是这些许小事。”
林如海让苏槿带着黛玉上贾府,实际上就是去示威的。
而苏槿自然也对贾府早有些许不满,因此却是一拍即合。
至于说被贾府攀附?这点完全不必在意,现在就算是林如海,贾家都无法攀附,更不要更远一层的苏家。
而贾母之所以非要让黛玉和宝玉凑作一堆,归根结底是因为在礼法之中,当妻子死去,与岳家的关系便会日渐疏远。
因此贾母心中一直忐忑,担忧会出现这种情况,可惜却是造成了如今的结果,彻底的得罪林家。
归根结底还是自身不强,因此这才忧思恐极。
苏槿也是看明白这一切,所以这才答应下来,倒是忽然让她发现自家母亲和父亲一直未曾过来。
“表兄今日可带了人来?为何父亲母亲还不过来?”苏槿此时有些好奇,却不知是带了何人。
林如海先是一愣,随即苦笑摇头,指指自己的脑袋说道:“我这些日子已经忙晕,这脑子越发的不好,刚刚就该跟表妹说,表叔和表婶正在书房接待他人。”
看苏槿若有所思地点头,林如海这才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仔细说出。听说那位长生先生来了,苏槿微微一愣随即面容一喜。
“原来他来了,我还在想为何父亲母亲,这会子还不出现。”苏槿微微一笑,直接将这事放在一旁。
可是这一句话却让林如海一愣,他脑海之中忽然想起,之前在船上二先生和忠顺王之间的诡异风云。
二人明明都是一时之豪杰,且虽说性情有些锋芒,也都并非是性情高傲之人。
可偏偏这二人似乎隐有默契,彼此总是避讳对方,林如海之前还有些奇怪,只以为又是既生瑜何生亮。
如今见到自家表妹,他忽然隐隐有一种感觉,难不成?这个想法闪过脑海,林如海随机将其抛在脑后,暗笑自己胡思乱想。
不过,自家表妹形容姝丽,端方尊贵,被年少慕艾也是正常。
就在他胡思乱想的时候,一行人车马进入京中,为首的一身玄色狐皮大氅,眉目锋利如刀,正是水湛。
回到忠顺王府,水湛沐浴更衣之后,这才又回到书房,长史官正等在桌前,见到水湛进来赶紧行礼:“王爷。”
“起来吧。”水湛点点头,他的眼神有些疲惫,这几日的确是有些劳累。
此时回到家中,难得放松下来。
从长史官的话中,他知道这些天发生的事情,听到林如海升任左都御史水湛微微颔首。
“不错。”
水湛此时心中盘算,看来之前的计策成功了,景帝相信了那封遗诏。
“王爷,还有件事,就是再过两天,便是群芳会了。按照规矩,您的出席。”长史官小声提醒,仔细揣摩自家主子的神情。
听到群芳会三个字,水湛原本上翘的嘴角瞬间抿直。
“本王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水湛挥手让对方退下。
他的脸色从刚刚的红润中,多了两分苍白,双眸也变得越发的深邃。
群芳会……这个名词既带着让他无法忘怀的温暖,又让他隐隐地有些排斥。
水湛沉思片刻,从腰间取下那枚荷包。打开荷包里边是一个方帕子,上面绣着一行小字,看起来便像是初学者所绣。
“娇娇儿……”水湛低声疑难双目之中,隐隐有挣扎之色。
半晌之后他这才将帕子仔细地叠好,又放入荷包之中。
如若是你的选择……纵然前路刀山火海,本王也为你披荆斩棘。
水湛所想的,苏槿这会儿自然不会知道,若是她知道,恐怕也只会无奈摇头。
不过,她这会儿也没空考量群芳会的事情,反而要安抚下快要掀桌的好友。
“你到底是怎么想的?难不成还真打算去做那劳什子的皇后?”慕容铎面容古怪,一脸不可思议地盯着苏槿。
他们二人,如今正在苏府后花园的暖阁之中。
此时桌上摆着两壶酒七八道菜,周围乃是四时花卉,酒香之中杂着花香,窗外是周天星斗,让人多有迷醉之态。
慕容铎的话,苏槿并没有在意,她替自己斟满一杯酒,又给慕容铎道上。
“这是我最近新酿出来的玉子酿,我却是极为喜欢,你且尝尝。”
看着苏槿眉眼淡定,知道自己再劝无益,慕容铎深呼一口气,将酒盏端起轻抿一口。
一线热意自唇边炸起,随即满口皆是香气,慕容铎双眸一亮赞叹道:“好酒。娇娇儿,你这手艺,越发地厉害了。你还有什么不会的?”
苏槿眼神轻笑,眼神带着几分自得。
“你喜欢就好,待到回去之时带上几坛。”苏槿素来知道慕容铎的性子,也知他极厌烦京中这些勋贵,因此这一次来京送林如海之后,恐怕他待不了几日就要回江南。
为啥想到慕容铎摇摇头将酒杯放下,盯着苏槿说道:
“且不急,我这次恐怕要待些日子,你莫要想现在就轰我走。”
这话直白地让苏槿有些哑然失笑,她轻轻摇头看着对方。
谁又能想到名满天下的长生先生,在她面前却是这一般的样子。恐怕那些神化他之人,会跌碎一地的水晶镜。
“你这是谪仙入凡尘,也不知能忍上几天。”苏槿笑着打趣,她自然知道慕容铎为何要留在此处,心头暖意融融。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因此她苏槿知足。
而慕容铎眼见苏槿知道自己的想法,也不再多说,专心低头品酒。
有些话,不必多言,彼此皆已知晓。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慕容铎这才将酒杯放下,眼神专注地看向苏槿,沉声问道:“真的不改了吗?”
苏槿笑着点头,口中坚定地回答道:“不改了。”
慕容铎没有再说话,他心知自己没有办法劝动眼前之人。既如此,他也不必多言,总归是陪着她便好。
她为苏家可以付出一切,他也可以为她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