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归零。

  一片雪花闪烁后, 出现在众人视线里的,是一个低垂脑袋的佝偻身影。

  屏幕前的众人一时疑惑,没有认出来这人是谁。

  有人脑子转得比较快, 想明白这人是谁,脸上不由浮现讶然。

  “这是……那位谋杀执政官的‘毒杀者’?”

  “居然是长这个样子。”

  不少人对这位刺客的长相感到意外,在他们想象中, 能干出刺杀执政官事情来的人,必然是长相凶恶,气质十分凶悍的人。

  但眼前这名凶犯, 却与他们想象不同, 至少不像能干出刺杀人类领袖这种事情来的人。

  ——过于老实巴交了些。

  状态还那么差,好像五年来一直在忍受某种精神折磨似的, 看起来形销骨立的。

  屏幕上的人缓缓抬起头, 露出一张普普通通沧桑瘦削面孔, 像走在路上随意看到的行人, 转头就会忘掉。

  他精神状态很差, 眼窝深陷,脸颊就像是一层皮包着, 眼里布满血丝, 眼神空洞而麻木。

  干燥脱皮的嘴唇微微嚅动, 片刻后, 所有守在屏幕前的人,都清晰听到一句话。

  “我有罪。”

  举城哗然。

  这位谋杀了第一执政官的人,可以说是改变了幸存人类的历史, 所有人都觉得就算不是穷凶极恶, 那心理素质肯定也超强。

  结果,竟然第一句话就是认罪!

  戒塔内某议员, 更是气得脸都变形了,把桌子拍得“砰砰”响,手掌拍红了却丝毫感觉不到痛。

  “刑讯逼供,一定是严刑拷打逼他认罪!”

  “我们的人呢?还没联系上吗?让他们把人抢回来!”

  站在前面的助手瑟瑟发抖。

  “没、没有,执法队的人也去了,说是宣传部有人伪造贡献,他们要清场彻查……暂时不让任何人进出。”

  议员气得脸上肌肉抖动,双手也跟得了帕金森似地抖个不停,助手很怕他就这样气撅过去。

  “砰!”

  一声巨响,议员终于将那张桌子掀翻过去。

  “通知下去,让我们的人做好准备,随时动手!”

  屏幕上,男人那张憔悴的脸,直愣愣对着镜头,好像跟屏幕前的每一个人对视。

  那双眼睛枯寂麻木,没有丝毫活力,好像坐在那的只是具行尸走肉。

  只有嘴巴机械翕动,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地叙述着。

  “……我想办法潜伏到那个人身边,寻找机会下手,但一直找不到机会……不是他身边保卫力量有多强,而是那人整天待在实验室,经常连着十天半个月不出来。”

  “实验室我进不去,只能在外面等机会。”

  “第一次那人出来,是被抬出来的,吐血陷入昏迷……据说是耗神过度,抢救了半天才抢救过来。”

  “这样的事,后来又发生了两次……我觉得,很可能不用我动手,他自己也活不长久。”

  “但我接到的命令,是尽快解决那人,于是我趁着一次送餐的机会,在食物里下毒。”

  “我等了三天,没有丝毫动静……因为这三天那人一口饭没吃,滴水未进……第三天的时候,他被副官强行拖出实验室,逼着吃下食物……”

  说到这里,男人缓缓抬起头,眼睛直勾勾盯着屏幕,似乎透过屏幕看着每一个人。

  “然后,那个人终于中毒,被我毒杀。”

  “副官知道食物里有毒后,觉得是自己亲手把毒喂进那人嘴里的,于是在那人死后,他用身上的配刀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很多人眼中忍不住流下热泪,盯着屏幕上的人充满仇恨,要不是有屏幕阻挡,男人怕是会被群起而攻之,被愤怒的民众撕得粉碎。

  对普通民众来说,第一执政官离开的太突然。

  不管是那些崇拜爱戴他的,还是因为过于铁血严酷的政令,而对他生出仇视憎恨之心的民众,他们都没想过这位执政官会死,还死得那么突然那么早。

  时隔五年,死亡给一个人加上滤镜,即便是那些憎恨过这位第一执政官的人,也在五年岁月冲刷下,淡忘那份敌视,更加些怀念。

  现在,毒杀第一执政官的凶手当众讲述当年的毒杀细节,他们仿佛亲眼看到,那样一个为全体幸存人类废寝忘食,呕心沥血的人,是怎样倒在那些阴影的算计下的。

  民众们愤怒了,心中的怒火被彻底被点燃。

  如果那位执政官现在还活着,或许会签署更多清除负价值人的命令,也会施行更多愈发严酷冷血的政令,从而引得人人反对憎恨。

  但现在,他死了,死了五年,民众们更多记得他的好——更何况,那本来就是一个很难挑出缺点的人。

  “杀死他!”

  “严惩凶手!”

  “替执政官阁下报仇!”

  一声声为执政官报仇的呐喊形成浪潮,快速席卷整个逐日城。

  眼见事情有些失控,一些隐藏在人群中的人站出来细数那人当年的□□暴行,说正是因为那人后来的很多政令都太过反人类,所以才招致报复,最后被人刺杀。

  不然,若他真那么人人爱戴,又有谁会去刺杀他?

  “你们都想杀了我替那人报仇是吧?”

  “你们都觉得,是我杀死的他?”

  屏幕上,男人似乎能看见现场的混乱,缓缓勾起嘴角露出个僵硬笑容。

  人群稍稍安静,纷纷抬头望向屏幕,想看看这个杀人凶手还能怎么狡辩。

  男人并不是狡辩什么,他看着镜头,慢慢地一字一句说道:

  “那个人不是我杀死的,他是被全体幸存人类杀死的。”

  不少人心头一怒,下意识想反驳,然而话到嘴角却突然变得沉默。

  更多的人陷入沉默。

  第一执政官是被毒杀的吗?

  还是,被他们逼死的?

  想起执政官最后在的那段时间,反对他的声音非常大,几乎每天都有民众游行示威,反对各种出台的政令,要求执政官下台。

  在那么多人反对他的时候,第一执政官在做什么呢?

  他殚精竭虑,计算着逐日城剩余支撑的能源,想尽办法延长这座幸存者之都的寿命;将种植园的土壤和种子分发下去,鼓励所有人参与抢救种植园的运动。

  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为全体幸存人类考虑着,谋算生路……可他们呢,他们是埋葬执政官那场大雪的每一片雪花!

  忽然响起抽噎声,渐渐地,抽泣声越来越大,连成一片。

  屏幕前的很多人失声痛哭起来。

  不只是怀念,觉得对不起那位执政官,也是哭这绝望的现实。

  或许他们曾经有希望在这末世活下去,但现在,那希望不在了。

  全城都有人在哭,哭声似乎传进宣传部戒严的会议室。

  坐在镜头前的男人,手脚都被沉重的电子锁束缚住,他举头望向窗口,耳边听着隐隐传来的哭声,嘴角慢慢浮起一丝浅笑。

  “张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谋杀第一执政官的刺客,有个很普通的名字,正如他的长相一样。

  “那个时候,他为什么会笑?”张林低声喃喃。

  他面前的人没听清,皱了皱眉,“你说什么?”

  张林回过头,望向对面的人,语气带着疑惑。

  “中毒后,知道自己马上要死……那个人既不愤怒,也不悲伤,而是笑了。”

  张林前面的是宣传部副部长,曾经的七人议事会成员。

  当年第一执政官出事时,他并没有在身边。

  他死死盯着张林眼睛,语气骤然冷下来,“你想说什么?”

  张林脸上带出一丝好奇,“据说第一执政官很少笑,确实,我虽然潜伏了很久,一次都没见他笑过……只除了,在临死前。”

  副部长冲上去一把揪住张林衣领,将他半提起来,冷声道:

  “闭嘴,你不配提执政官!”

  张林脸上没有一点惧怕的样子,也不挣扎就那么任他提着,虽然这让他呼吸有点困难。

  “他当时看我的眼神很平静,我甚至怀疑,那个人或许早就知道我是来刺杀他的……所有人都在哭,只有他自己在笑。”

  “为什么……他会笑?”

  张林喃喃说着,副部长脸上闪过一抹震惊,松手将他放下。

  张林嘴巴不断涌出鲜红血水,他却好像完全察觉不到似的,对那个问题耿耿于怀。

  “我想了五年,也没想明白……”

  “那个人心里在想什么,才会在离世前露出笑容。”

  “是……对这个世界太失望了吗?所以才会含笑而逝?”

  副部长认出张林服了毒,正是当年谋杀执政官时用的毒。

  救不了,也不想救,他默然看着张林嘴里的血越吐越多,气息也变得越来越微弱。

  当年执政官,也是承受着这样的痛苦死去的吗?

  副部长垂眸,掩去眸中情绪。

  对这个世界……失望了吗?

  此时的张林,意识已经不太清醒,他抬眼望向虚空,好像看到了那个人。

  那人眼中永远平静无波,好像谁都没有看在眼里,又好像平等注视着所有人。

  如果有神的存在,应该就是那样的吧。

  悲悯众生,却又高高在上,谁都走进不了他心中。

  “执政官阁下,这个世界不配得到您的垂悯。”

  “愿您在……没有末日的世界里,安息。”

  最后一个字说完,他垂下脑袋,闭目而逝。

  副部长最后扫了眼坐椅上的尸体,淡声下令:“带下去,埋入种植园。”

  外面的人并不知道毒杀执政官的凶手已经自杀,他们或悲伤,或愤怒,情绪被这场”自我审判”点燃。

  有人叫嚣着严惩凶手,有人说要揪出幕后主使者。

  混乱中,一群全副武装的士兵冲进人群,将聚在一起义愤填膺的民众驱散。

  带队的官员边赶人边高声呼喊。

  “全都散了,散了!”

  “这场审判被人操控,失去了公正性,回去等待议会调查结果,到时所有人都会得到一个满意答复。”

  有人不买账,大声质问:“这场审判不就是议会召开的吗?说什么被操控,难道不是十三位议员起了内讧?”

  官员厉声喝斥:“议员的事也是你个屁民能随便编排的。”

  说着手一挥,“抓起来!”

  便有士兵上前将质问的人架住。

  此举激怒更多人,纷纷反抗,那官员冷笑了声,谁大声让士兵抓谁。

  忽然看到激动人群中,有两个人安静站着,与当下的混乱显得非常格格不入。

  官员眉头一皱,招手喊来两个士兵往前一指,“抓起来。”

  这两人看着分外可疑,先抓起来再说。

  扶渊笑了,歪头看向路行雪。

  “第一执政官要被自己的士兵抓起来了,会再次杀死执政官吗?”

  路行雪轻轻叹口气,没想到刚回自己世界,就赶上政变,而且看起来颇为声势浩大。

  他当年执政时,虽然有游行示威的人,但政变却是没人敢的。

  “我大概能猜到他们背后的人是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事发生多少次了。”

  人类明明岌岌可危,内部却还争来争去,将有限的资源浪费在不必要的事情上。

  如果他还当政,这样的人会被他统统打上价值为零的标签,然后发配出去。

  在这个世界,只要离了逐日城,外面都是发配地,而被发配的结果,只有一个死。

  两名士兵走近,正要伸手抓路行雪胳膊,被扶渊随手抽飞出去,直接跌落到人群外,躺在地上生死不知。

  官员蓦地睁大眼睛,“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对城卫军动手?!”

  路行雪淡淡扫他一眼,“保护城内安全的城卫军,什么时候能随意对居民动手了?”

  “你——”官员正要继续训斥,对上路行雪的眼睛却猛地一滞,莫名有种不敢直视的感觉。

  而且,那双眼睛,为什么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

  官员不自觉低下头,气焰也矮了下去。

  见到这边有人动手,更多士兵围了过来。

  官员觉得又有了底气,挺直腰杆正要骂回去,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官员扭头看去,瞬间变了脸色。

  “该死,执法队的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戴着面罩的制式队伍到来,人数虽然比不上城卫军,却比城卫军更多一份肃杀。

  为首的人身姿婀娜,虽然戴着面罩看不到容貌,,但那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材却非常吸引人眼球。

  官员移开盯着那副身材看的视线,暗自咽了口口水,向前几步陪笑道:

  “没想到竟是荷娜大人亲自带队,不过这里并没有上你们执法队名单的人吧?”

  面罩后传出淡漠声音。

  “我接到举报,说这里有人煽动民众闹事,影响治安。”

  官员忍了忍,最终还是没忍住憋出句吐槽:“什么时候执法队也管治安了?”

  “现在。”

  官员:“……”

  官员突然将手往后一指,“是他们,闹事的是这两个人,他们还动手打伤城卫兵!”

  执法者顺着官员的手看去,在对上其中一人眼神时,原本淡漠的眼神剧烈波动,身体猛地一震,失声道:

  “执政官阁下!”

  官员浑身一僵,眼睛蓦地瞪大,怔怔回头望向路行雪,脸上一副见鬼的表情。

  他想起这人的眼睛像谁了。

  那句喊声一出,原本还有几分嘈杂的现场,顿时一片死寂,所有人的视线都望了过来。

  这些视线惊疑不定,或震惊,或不敢置信,但都有一个共同点——他们安静注目,不敢出声打扰。

  在第一执政官身亡后,曾有个反对过执政官,觉得其手段过于铁血强权的学者,在接受记者采访时说过一句话。

  他说——

  “无论是爱戴他的,还是憎恨他的,都敬畏于他。”

  这便是,末日纪元后的,第一执政官。